北风猎猎,一队轻骑纵马扬鞭,掠过广袤草原之上的夕阳余晖,驰进简陋的驿站。
驿丞早已带人在外迎候,乐季先行翻下马,细细打量四周;乐孟跟在萧彦马旁,见他要下马时,便要伸手相扶。萧彦一松鞭梢,轻弹在他手臂,作势赶他:“早说过,上马下马都用不着你扶!你把你主子当个娇小姐伺候?!”
乐孟讪讪道:“北边的马野性大,殿下应当谨慎些。”
乐季命手下将小小的驿站里外把守妥当,回脸笑道:“孟哥一直把您当娇客伺候啊!此番领旨劳军,他恨不得让您坐顶轿子来。”
萧彦一掀披风袍角,跳下马往驿站里走:“天色近晚,这沙前驿是到凌河城的最后一个驿站,就在此打尖。”
乐季答应着下去,留下乐孟边张罗茶水边嘟囔:“北境荒蛮,杂草风沙吹面,殿下千金贵体,本就该安坐车中,叫护军打前哨,咱们捧好典仪,稳稳当当地过来,那才是劳军的规矩……”
萧彦尚未开口,一旁的驿丞忙见缝插针地奉承:“恭王殿下轻骑简从,这是与边境军士共甘苦,真乃北境之幸、大魏之幸啊!”
萧彦听的顺耳,往那被虫蛀了孔的椅垫上一歪,笑道:“你看看,人家一介驿丞都比你晓事!”
乐孟刚要答话,猛然皱眉看向门外的官道,警惕道:“是什么人往这里来?”
驿丞慌忙出去查看,回来禀报:“都护大人不必挂心,这条道上时常有的,卑职派人不让他们靠近就是了。”
萧彦听他说的含糊,倒好奇起来,放下茶杯走出门去瞧。
一驾破烂马车正停在由北而来的官道边上,马车并无棚顶,只是一个大笼子,里面满满挤着孩童,手扒着木笼栏杆眼巴巴往外看,有气无力。
边境平民虽多穷苦困顿,但近年来一无天灾二无战祸,应当能够糊口度日,并未到需要卖儿卖女的地步。
萧彦面上不动声色,却站在原地并不抬脚回房。乐孟省得他意思,这便是要过问此事,于是板脸问驿丞:“这怎么回事?大魏治下,光天化日,人贩子胆敢行走官道?尔等也明知此事却毫无作为?!”
驿丞即刻跪倒在地,脸上却并非领罪的表情:“殿下容禀,这些往南贩去的孩子都是宿留地里的,在道上往来时会来咱们这里讨水喝,卑职也是看着他们可怜才通融……”
乐孟进一步喝道:“狡辩!包庇人贩你还有理了?!”
萧彦却问:“‘宿留地’?那是什么所在?”
驿丞忙解释道:“是出了边境、秋山边上的山坳里。自从三代之前咱大魏灭了北燕,北边那些犬戎逃的逃散的散,慌乱时把女人扔下,这些犬戎女人……和大魏男子有染,但又不能进入大魏,所以就找了个地方安置她们,经年渐渐聚集到一处,便是宿留地。”
他虽说的隐晦,萧彦已经了然。七十年前,大魏以雷霆万钧之势攻破北燕都城高兰,北燕皇室拓跋氏几乎尽数折损在那惨烈一战中,从此北方草原上犬戎诸族化整为零,四下逃散,往后至今北境安宁,再无大战。
此是大局。
大局之下,小民的血泪便无人问津。这驿丞口中所说的犬戎女人们,便是草原部族被削弱之后的牺牲品。或是战时被丢弃、或是被诱拐绑架,被大魏北境边民和守军蹂躏之后,原先部族也不会再接纳她们,一代代只能在不毛之地辛苦苟活生存。这车里贩卖的孩童,大约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无人保护,饥肠辘辘,朝不保夕,能长大成人的寥寥无几。
这人贩子看来习惯来此处歇脚,驿站必定暗地分到了油水。但这驿丞说的不错,这些孩童与其挣扎在宿留地,倒不如被卖去中原,好歹活命的机会更大。
萧彦便哼了一声,示意驿丞起身,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理会。驿站守兵将马车驱离,那人贩早吓得不敢作声,见能脱身,立即扬鞭死命抽打拉车的老马,调转车头便走。一车的孩童顿时哀叫起来。
萧彦走到门口脚步又停住:“他们说的犬戎话?在叫什么?”
驿丞赶紧回答:“回禀殿下,他们在叫渴叫饿。”
萧彦往回走几步,向那马车里一看。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的嘴唇都干得皲裂淌血,有力气的还能扒拉着栏杆,有两三个虚弱的已经蜷缩在木笼角落看不见脸,被同伴踩住腿脚也无力挣扎,看样子撑不到入关。
萧彦轻叹口气,挥挥手示意乐孟:“给他们饭食和水。”
乐孟立即照办,吩咐拿了烙饼和热水过去。驿丞忙又跪下道:“殿下菩萨心肠,北境生民同沐恩泽!”
萧彦懒得听他废话,回房继续歪在破椅垫上,忍不住出神。
若是前世,他要么装作视若无睹,要么便要将这点恻隐之心放大,亲手救下这群被贩卖的孩童,施以钱财予以安顿,身边人自然会将此举大肆传扬,渲染他的仁德名声。夺嫡之争么,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机会做文章。
但重来这一世,他没心思这么做。
那时皇陵中谢承泽决绝一剑刺出,萧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建德二十一年,此时他刚刚二十有二,离前世他定下争皇位的决心还有两年。
重生醒来后,他即在王府中朝着皇陵方向焚香祝祷,一连跪了七日。感谢祖先泉下宽宥,给了他重来的机会。
上一世他心机算尽,以为争得夺嫡先机,到头来才发觉自己不过是块试金石,用来磨砺萧竟这把金刀而已。他只道自己撞在南墙也不回头,受审时决然不肯低头认罪,但在谢承泽闯进皇陵刑室、陪他相拥自尽的瞬间,他真的后悔,悔彻心扉。
所以这一世,萧彦有两个决定:一是不再起夺嫡之念,二是不再与谢承泽遇见。
***
翌日,大老远从首阳跋涉而来的众人修整一夜,都抖擞起精神,换上仪仗军服,摆出皇子劳军的典仪行头。萧彦换上亲王朝服,环视一圈,很是满意,跨上佩了銮铃的雪色骏马,鞭梢一指,浩浩荡荡往凌河城开进。
眼下正是三月,首阳城中已春暖花开,北境的风却仍是凛冽。萧彦刚搂搂大氅,跟骑在旁的乐孟瞧见,便嘟囔道:“早说殿下该乘车,这野风刮的,仔细头痛……”
萧彦斜眼,另一旁托着圣旨的乐季会意,替他呸道:“你到底是侍卫还是老妈子?!”但一向话少的乐季说完也忍不住嘀咕:“殿下您这回可真是领了个好差事!”
萧彦莞尔一笑,明白两个侍卫的心思,并不责怪。
按大魏皇室祖例,闰年年后一要祭东山神祗、二要劳北境守军。出首阳、往东山,道路平阔、沿途繁华,万民围观,且祭拜神祗意义不凡,因此皇子们都抢着东山祭拜的差事,前世萧彦也是如此;而北境数十年无大战,每年例行劳军不过是祖上传统,且北境苦寒贫瘠,这显然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前世这个差事推来推去,落在老四萧章头上,他干脆一出首阳便染上风寒,最后临时换上老宁王家的世子萧裕替他跑了一趟。
但这一世,萧彦却主动请缨往北境来。首阳城里表面一派祥和,实则早已暗潮涌动,前世他看不清楚,这一世看透却已厌烦,索性跳出局外。
凌河守将赵凯率部列队,迎候在兵营大门两侧。萧彦不摆王爷架子,下马宣完圣旨,由赵凯引骑,在寒风中仔细巡视大营一周,才肯休息。赵凯年过半百,戍守凌河十余年,第一次见到将祖上传统认真做完全套的皇子,不禁多打量几眼。
只见这位恭王殿下身着墨紫朝服,腰板挺直,端坐马上;头戴金冠镶嵌苍璧,束着梳得一丝不苟的乌发,年纪轻轻却尽显老成持重,颇有天家威严。可他偏又生得雍容俊美、面如冠玉,尤其是那一双深邃眼睛,睫毛细密,眼角微微上挑,遮掩主人心绪,纵是无情也似含情;不笑时眼神端肃,倒还好说,每每开口言笑时,便如深潭遇春风、桃花纷扬落,激起一圈圈波澜。
赵凯艰苦多年戍边,早不管首阳城中事,从内到外的粗糙,此时心下也忍不住遐想,都说恭王母妃良妃娘娘从前美貌冠绝天下,迷得今上当年还是皇子时便已一见倾心,不顾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情缘暗结,硬是在登基之后立她为妃;如今瞧这位恭王的相貌,果然传言不虚。
萧彦相貌出众,早习惯别人私下窥视,不以为意,但不耐北境寒风久吹,吸吸鼻子,示意往暖和地方去。
赵凯手下副将常思明忙暗下拽他衣角,赵凯回过神来,在前引领着萧彦一行往摆好接风宴的军帐入席。
众人一路寒暄。刚走到大帐边,垂地的帐帘底下却蓦地滚出个毛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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