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晌午西郊落了一场小雨,雨水打在别院的桃树上,淅淅沥沥的,搅扰得人难以安眠。
沈曦云索性从榻上起身,坐在书案旁,用自个画的“夏日数九图”算起日子。
她是大燕建元十年四月初七被关进的西郊别院,到今日已比整三个月还多了一日。
想起此事,她微微叹气,不知谢成烨要把她关到什么时候。
春和轻手轻脚端着煮好的紫苏饮进来,预备放榻边等小姐醒了喝,却看见小姐只着寝衣披散青丝倚在案边皱眉。
她连忙放下饮品,找到床边的外衣上前给小姐披上,嗔怪道:“今日雨后天凉,小姐怎也不注意自个身体。”
沈曦云推开窗,应道:“无事,左右今次不过七月初八,还算是夏日,我受得住。”
春和原本正手脚麻利给小姐梳妆更衣,听见话语里的“不过”两字,再想起小姐日渐消瘦的身形,也皱起眉来,鼻尖一酸,话语里带上哭腔。
“哪里是不过了,分明是太过了。先前好好的姑爷成了王爷,却翻脸不认人把小姐关在此处,一关就是三月,人影不见,消息不递,就是故意挫磨人。”
沈曦云拍拍春和的手宽慰,连累春和、景明两个丫头跟她一起关在这儿已分外自责,再叫她们为这些事烦心她更不愿。
于是说起近日高兴的事,“昨日乞巧节夜里西郊放了烟花,好看得紧,春和你看了吗?”
又指着窗外,“我瞧这场雨把树上的胭脂脆打落下好几颗,待会儿我们去捡果子吧。”
春和哪里听不出小姐的安慰之意,只得强撑出笑意应是。
可还没等换好衣裳,院外传来哐当推门声,及景明的叫嚷。
“何人胆敢擅闯!?”
沈曦云急忙拢起外裳走到门边,瞧见屋外台阶下立着五个穿黑色紧身衣的男子,头戴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纵然对面景明已经拔出短刀相迎,却依旧气定神闲,赤手空拳站着。
唯落在最后一人的手上持着托盘,放着一壶酒。
领头的见正主儿出来了,也不废话,虚行了个礼,“沈小姐,或者,该唤您一声王妃,我们是淮王手下的暗卫,奉殿下之命,前来给您赐酒的。”
沈曦云也不是被轻易糊弄的性格,这群人身上一丝标志也无,面容不显,她怎么相信真是淮王派来的。
她是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领头人再行一礼,“殿下事事周全,自然考虑到此事。”说完,从暗袋里拿出一枚玉蝉要递到沈曦云跟前。
景明持刀要拦,被沈曦云阻止。
她接过玉蝉搁手里仔细摩挲,确实是谢成烨恢复身份入京那日,她亲手系在他腰间的。
彼时她只知自个捡到的夫君摇身一变成了当今淮王殿下,想着虽说他流落民间时失忆但两人那份情谊是真的,于是特意把娘从前在慧觉寺为她求平安得来的玉蝉给他。
“在燕京,你若想我了,便瞧瞧这玉蝉,见物如见人。”她那时扬起笑脸,是这么同他说的。
可一切是她自作多情,原来淮王殿下一直有个心上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因着失忆把她当作那位心上人,才会答应她成婚,才会对她那么温柔,琴瑟和鸣。
她自以为的那份真切情谊是她偷来的,挟恩图报,拆散一对璧人,他大约恨极了她。
因此他恢复记忆,觉着她作为他和心上人二人间的绊脚石碍眼,倒也正常。
可他为什么……她望向那壶酒。
领头人察觉到她的目光,明白她已验明玉蝉真假,于是接着说:“原本不该如此,虽说以沈小姐的出身家世委实够不上当王妃,当个妾是不讲究的。可一来此前王爷回京时朝野皆知他已在江州成婚,二来,王爷昨日行冠礼,向圣上陈情,将沈小姐降妻为妾,不想圣上驳回了这一请求。”
沈曦云明白了,谢成烨到了原本该议亲的年纪,着急迎娶自己的心上人,可自己占着他的正妻之位,寻常手段处理不了,他决定行非常手段。
“没有旁的法子了?”她问,比如和离,她亦不想此时占着他妻子的身份。
“皇族婚事,自古便是难和离的,况且殿下的意思,可不是如此。”领头人行礼回复,动作规矩但言语间无甚尊敬,殿下的意思是要她死,她若不配合,就只能动些强制手段了。
沈曦云惜命,可五个功夫俱佳的暗卫,纵使她并上春和、景明三人搏杀也不可能有胜算,而且,她并不想连累她们二人。
“既然如此,我先谢过殿下恩典。”
话音一落,领头人面巾下露出满意的笑,春和、景明却俱扭头看向她,“小姐!”
沈曦云不敢回看二人的眼神,她凄然一笑,“只是我衣裳未换好,可否容许我换身鲜亮衣裳,再同我的丫鬟交代几句。”
自知三个女子在他们面前翻不出什么花样,暗卫应下。
唤春和、景明进了屋内,她先叫春和把箱笼里当初特意从江州带来的桃红绣金珍珠罗裙找来,换上衣裙,又把此前藏好的木匣翻出放到春和手里,春和不肯接,她做恼状令她接下。
“这是我原本来燕京备下的财物,还有你们的卖身契,你们拿着它离开燕京,回江州给府里报个平安,就说我假死脱身,这身份不能再用,往后不会再相见。此后,你们是留江州还是去他处均可,你们自由了。”
春和、景明听到这话,泣不成声,死死拽着小姐的手,不愿分开。
暗卫此刻在屋外等得不耐烦,出声催促。
沈曦云扯着春和、景明出来,又把她们推向院门,眼神示意二人速速离开。见暗卫没有拦她们的意思,她放下心,强迫自己不去看二人伤心的面容,转身独自走到暗卫面前,接过杯盏,站得笔直,不卑不亢。
她没什么要同谢成烨说的,既不想祝福,又不能诅咒,于是她抬手举杯,道:“敬苍天厚土,十六载恩泽。”
话落,一饮而尽。
“砰————”
桃红色衣摆铺洒在院内青砖上,落了一地红,远远看去仿佛是开得极绚烂的桃花。
沈曦云只觉着顷刻浑身便没了力气,可身上的疼痛并不强烈,只是细细密密像蚂蚁的啃噬。
她甚至有心思想,身下这块砖是从院门进来直走的第四十七块砖,她进来的第十四日数到这块砖,边角有磕碰,偏青灰色,是最像江州沈府正院地砖颜色的。
可惜,她再也见不到了。
疼痛变得强烈,她的后背如火烧,没法再偏头,只得绷起身体仰头望天。
只见云重天低,日隐烟迷,夕阳隐没在烟霞中,仅余几缕微弱的光芒穿透种种云烟,挣扎着投射下来,落入她眼底。
恰如相遇那日。
去岁十二月,她去爹娘墓前祭扫,絮絮叨叨聊到日暮时分,走时被只狸猫吸引,踏上寻常少走的小路。
追了数十步,不见狸猫,却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双目紧闭,嘴唇发白。
她以为是上苍指引,要她救人,特别是等那郎君在医馆中洗净血污、换好衣裳时,她发觉他容貌俊美,更觉着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所以得知他失忆,她主动邀他在府上养伤,在他几次出手帮她赶跑不怀好意的亲戚、应对生意场上的难题后,愈发欢喜亲近,心想:郎君失忆,对她倒是件好事。
以至于在他伤势大好,问需要他做什么报恩时,她痴望向郎君的眉眼,鬼使神差道:“不如以身相许。”
没想到,他竟然应了。
于是他们正月初八成婚,在江州城宾朋父老的见证下,拜天地成了一对夫妻。
他们一起放烟花、走百病、吃春饺、踏青、同寝共眠,她渡过了爹娘故去后最快活的三个月。
她以为自己从此有家可归,有心可依。
直到入京后,见到他那位身份高贵的心上人,她才知道一切的真相,知道自己暗自庆幸他失忆造就他们相遇相爱的心思有多卑劣。
最后一丝落日余晖彻底消失在云层里,她的眼前也变得混沌不清,疼痛蔓延全身,她感到身体仿佛在裂开口子,可极端的疼痛主导一切,她又疑心只是幻觉。
隐藏在暗处的一位暗卫问领头人:“已过一刻有余,还要再等吗?”
领头人望着远处青砖上躺倒的少女,药物作用下她的皮肉开始溃烂,血肉和衣物粘在一起,十分可怖。
“殿下吩咐过,血海棠的药效持续两刻钟,前一刻钟是痛,后一刻钟是烂。务必要等到她全身溃烂死去才能回去复命。你难道要忤逆殿下的意思?”
暗卫自知多嘴,悻悻退下,心中暗叹,这前朝秘药果真可怕,也不知这女子犯了什么错事,惹得殿下动怒至斯,非要一个如花似玉的娇艳美人如此丑陋地死去。
沈曦云眼前涌出血雾,气息微弱,她真切感受到死亡的迫近。
此刻,她悔不当初。
她想,倘若冬至祭扫那日,她没有走小路下山,或是倘若救下人后,她和他保持距离,没有着迷于他如玉的眼眸,抑或是,倘若她能早点认清形势,积极让他恢复记忆,在江州和离。
她都不会挨到入京受困,有今日这一场死劫。
血色侵占她的全部视野,曾经纤细白皙的手指已经溃烂到见森森白骨,她在幻梦听见脚步声,从一片血色中望去,竟望见推门而入一身喜炮的谢成烨,他笑得温柔和煦,恰如记忆中那成婚后三月光景里的样子,爱她,亦通过她的眼爱另一个人。
她自嘲死到临头竟然还想起他,怨不得自己一路糊涂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这段她用卑劣心思趁人之危强求来的缘分终究是叫她自食恶果,所以她对着幻想里的谢成烨,只空空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带着释怀和坦然,余下也没有旁的想说。
若有下辈子,她绝不愿再跟他扯上半点干系。
眼前的血色消失,周遭归于黑暗。
她似回到十三岁那年,午后她歇在娘的药庐里,闻着阵阵药香打盹,醒后她赖在娘怀里撒娇。
爹在前厅和管事们对完帐后过来药庐,接她和娘去用些伙计新采购的莲子桂花烙以及果子露,她左手牵着爹,右手挽着娘,蹦蹦跳跳往花园去。
十六岁以前,她是江州城富商沈家的掌上明珠。
十六岁以后,她是无父无母再无亲故的孤儿。
沈曦云眼角淌着血泪,朦胧中见爹娘对着她笑,唤她乳名“窈窈”,伸手说带她去吃雪花酥。
她露出这噬骨焚心极为难熬的两刻钟里第一个笑脸,答道:“爹娘,你们来接我了。”
如今沈曦云在这世间,既无父母,又没夫婿,更绝儿女,孜然一身,困于方寸斗室之间,犹若笼鸟,不如归去。
天幕沉沉,把什么爱恨情仇、喋血朝廷统统吞没进黑暗里,只别院正门走进的第四十七块青砖上,两道身影重叠,久久不曾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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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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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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