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坊自宝头街做金银彩帛生意的正宝楼起,止于鸡尾巷卖话本子的风随书局,长约二里路,沿街有肉铺摊、果子摊、剪纸摊、糖画摊、卜卦摊……坊市内,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往来行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可这份热闹不属于沈曦云。
她小心挪着步子,让自己保持在既不至于和谢成烨离太远而走散,又不会太近碰到他衣袂。
适才在巷口和刘家婶子分别后,她本想拉着春和、景明再去吃一碗鲜肉馄饨中和下雪花酥的甜,可一转头,却瞧见对街门廊下,一穿青蓝莲纹交领袍的男子正对着她笑,玉树临风,身姿挺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
她的嘴角顷刻垮下,想装作没看见已经来不及了。
许是她神色的变化太过明显,谢成烨的脸色也随之淡下来,抿着唇,越过人潮走到沈曦云跟前。
她原本以为谢成烨会像今晨醒时那般问她怎么了,在他走过来的几瞬里拼命思索找寻个合理的缘由,可他到了,却没问她这个。
他先是问她手里拿的什么,得知是雪花酥,便说待会儿午后让长安再去铺子买些,又问她是准备去哪,得知是想去六泊巷吃馄饨,便说一起去罢,他刚好也饿了。
沈曦云诧异抬头,望见他神色不明的深邃眼眸,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几转,终是没说出口。
就有了走在坊间小心翼翼挪步这一遭。
其实今晨起后她便打定主意要尽早和离,可她晓得这不是件容易事。
谢成烨如今失忆认错人,把她当成心上人,所以觉着两人成婚是情投意合、天作姻缘,若她突然嚷着和离,他定不会同意,这样一番闹下来,两人面上都不好看。而且,她不愿意冒然得罪谢成烨,或者说,她不愿意得罪皇家。
上辈子在燕京那一遭,她见识到权贵的可怕,她不愿同谢成烨闹得不可开交进而结仇,重蹈复辙再被赐一杯毒酒。
幸好她已经知道淮王殿下谢成烨并不爱她,自然不会再生出什么妄念,不会再粘着他同他有亲密举动,这样日后他恢复记忆,淮王殿下也不至于觉得膈应,觉得她的存在耽误他和真正心上人的感情。
那么想和离,就必然需要他恢复记忆,让他记起自己根本不爱她。
她想得入神,手指打旋,缠着腰间的白玉葫芦带子,脚步机械向前挪动,连谢成烨什么时候停下脚步都没注意。
等反应过来时,青蓝色衣衫下的高大身形已离她的脑袋仅几寸距离,她闭上眼,咬牙接受即将到来的疼痛。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是一只手掌抵住她的额头,充当了碰撞中间的缓冲器。
谢成烨低首,醇厚的声音响在她耳畔,“窈窈,当心看路。”
她闭着嘴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没有因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羞涩,只向后退一步,不解地问:“为什么突然停下?”
他因她退后的动作眼神暗了暗,又很快恢复如常,指着前头人潮攒动的六泊巷巷口,“快到了,前面人多,怕窈窈和我走散,本欲停下牵着你走,可只见到你在后面跟丢了魂似的。”
沈曦云经刚刚一顿思索,已想明白自己要如何和失忆的谢成烨相处,平和友善,保持距离,时机合适,立马和离。
因此准备依着这个原则回话,可一张嘴又因称呼为难,她今日以前遇到谢成烨都是时时刻刻“阿烨”长“阿烨”短,但现在这个称呼,她叫不出口。
“多谢郎君好意,外头人多眼杂,我既已成婚,还是要稳重些。春和、景明都在后头跟着,要是担心走散,我挽着她们便是。”
纵然极力想平和以待,但她的话语还是透着股明显的疏离。
谢成烨原本已伸到跟前的手放下,倏然一笑,不置可否道:“也好。”向后招手把春和唤来,让她陪着自家小姐。
长安早晨憋了一肚子话,如今见最爱讲规矩的春和走了,连忙试探着想和景明聊两句,往她身边走上几步,道:“你家小姐今日是怎么了?”
景明本不想搭理长安,架不住小姐变化太奇怪,怪到她们几个伺候的都看出来了,往日小姐同姑爷未成婚时在坊市转,哪回不是欢欢喜喜拽着袖口,身影挨着,可今日全变了样。
自家小姐的性子,她们从小相处都是知道的,纯净赤诚,坦荡又心软,因此她和景明其实都疑心是这位新姑爷做了什么坏事被小姐知道才让小姐态度大变,特别是刚听到刘婶子家的事后更是如此。
她转过头眯起眼盯着长安,把长安盯得心里发毛,“我家小姐如何自然有她的道理,倒是你,你来沈府伺候姑爷也有约二十日了吧,若是姑爷做了什么对不起小姐的事,你可莫要隐瞒,别忘了是沈府给你发工钱。”
长安被景明的回话吓得一嗬,后悔早知自己不开口了,怎么把话头引到他和主子身上了,他悻笑,连道:“是是是,我自然明白。”
又不忘替主子辩驳说好话,“我伺候姑爷这段时日,平日他不是陪小姐,就是处理商事,出门我都时刻伴着,哪里有功夫做其他。”
见景明还是一脸狐疑,他开始搜肠刮肚平日从话本子里学的说话技巧,想给主子洗清嫌疑。
奈何话还没说出口,众人已到了六泊巷的郑家馄饨店,店内充溢猪骨汤底和肉馅的鲜味,沈曦云熟门熟路付钱叫上五碗馄饨,拐到店内靠墙角的空桌上坐着。
谢成烨坐到桌对面,以前是沈曦云叽叽喳喳说得多,今次她没了兴致,一时间气氛陷入沉默。
长安并着春和、景明坐在隔壁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看不出什么章程,没人敢上前,又不好当着主子面大肆交谈,只得也沉默坐着等馄饨。
成了喧嚣铺子中一道奇景。
好在鲜肉馄饨只需滚锅煮熟,汤底都是早已熬煮好的猪骨浓汤,不消片刻,一身素色短打的伙计手提竹篮,步履轻快,行至桌边,竹篮一放一揭,便是五碗鲜肉馄饨,留下句“客官请用”,复回后堂。
沈曦云径直舀起一只馄饨,放在嘴边吹气,热气氤氲,飘散到她眼前,使得对面谢成烨的面容模糊不清。
吹到不烫了,第一只馄饨下肚,她埋首间听到耳边有人在叫“林公子。”再抬头前望,谢成烨已起身同过来的一中年男人交谈。
馄饨鲜香味美,她一边品尝一边忆起她此前落下的重要事。
失忆流落民间的淮王殿下不叫谢成烨,而是叫林烨。之所以还有个烨字,是她救下他后,小厮替他换衣时,从身上寻到一莲花坠子,上面刻着烨字,她便猜测是他姓名。
为了能让他入户籍造册成婚,不至于当江州城黑户,她寻到急用钱的林秀才家,把谢成烨籍贯挂在此处,便有了姓。
林烨就成了她新婚的夫君。
只是这名字用了不到三月就失去意义,算算日子,今年三月,谢成烨就会被到江州的钦差认出,寻回皇家,恢复王爷的身份,恢复谢成烨的姓名。
起初他尚未恢复记忆,在钦差惊讶的目光中候在屋外等她起身,和她道别。
“窈窈,此去我先回燕京,你莫要担忧,不论我是谢成烨还是林烨,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妻。”
她信了。
等她真以淮王妻子的身份入燕京时,贵妃邀她参加京中贵女命妇的宴会,她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心上人,国公府大小姐孟云瑶,仪态万方,娴静温婉,在华服珠翠间格外出尘高雅,而她则因不通燕京贵族礼仪,闹出笑话。
她没能在这场宴会上待到结束便被匆匆赶来的谢成烨带走,质问她为何入京,为何参加宴席,她被他冷峻的眉眼盯着生出满腹委屈,得宫人提醒才知他已恢复记忆。
恰好圣上传召淮王打断了谢成烨的质问,为她留出一些时间,宿在皇城一夜,她彻底弄清楚淮王殿下真正的模样,得知一切真相,得知是错认心上人,心如死灰。
第二日谢成烨从圣上殿里出来,她其实已做好准备他会把她赶出燕京,赶回江州,当作从没有这个妻子。却不想他站在阶梯上,垂眸俯视她,留下一句“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
随后,似是懒得再多言,吩咐侍从把她送到西郊别院,无令不得外出。
她以为最坏的结果是被赶走,可那日才知道权贵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回江州还有自由,被囚在别院便是彻底沦为他人板上鱼肉。
她想上前再求求谢成烨,求他别这样,她已知道从前是她想错了、做错了,她全当过去是同林烨成婚,和淮王殿下没有半点关系,她可以发誓此生不再入京,不会丢他的颜面,打扰他和心上人,却被一旁的宫人死死按住,不得寸进。
谢成烨目光平淡如水,兀自看她在阶梯下挣扎,催促侍从送人,没有旁的话说,径直转身。
她心上悬起的巨石随之“轰”一声落下,砸出深坑。
视野里他着一身青蓝色蟒袍,在宫人侍卫的簇拥下离开,不曾回头。
那远去的身影和近处她名为林烨的夫君立在桌旁交谈的背影慢慢重叠在一起,使她泛起一阵凉意。
可此时的林烨回头了,他同那偶然因书画熟识的儒生交谈完,转身却瞧小姑娘怔怔地望着他,碗里馄饨吃了大半,手上搅动瓷勺,眼神中却带着他无法看透的冷,似是几分惊惧,几分悲伤,几分怅然,唯独没有他最熟悉的痴迷和爱意。
从今晨积蓄的不安在她接二连三不合常理的举动中愈演愈烈,拽紧他的心脏,他感到有一些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正悄然改变,失去控制。
他平生最厌恶这种失控感,不愿再忍耐,谢成烨把馄饨推远些,俯下身体让自个和沈曦云处于同一高度,回望向她眼底,一字一顿。
“窈窈,你变了。”
女鹅以为自己的态度是友善平和,其实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疏离,谢狗此时内心哪哪都不得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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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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