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照野沉默一息,抬头坚定道:“我会把我的刀给他,告诉他我的名字我的出身,让他随时可以来找我报仇。”
闻之,阿洛商竟自嘲一笑,取下马头刀丢给花照野:“这把刀够你算七十年,每天算八次。”
阿洛商剑走偏锋出其不意,花照野如何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做,暂时想不通这其中深意,显得有些呆滞,差点没接住刀:武器是可以随随便便脱离掌控交给别人的吗?
只有两种情况:首先,他对现在的局面有着十足的把握;其次,绝对实力极度悬殊。
真是欺负残疾人。不要脸。
花照野感觉自己被嘲讽了,但是没证据。
马头弯刀沉甸甸亮晃晃,如同一只花红柳绿的骚孔雀,在手感上和她捡来的烟斗惊人的相似。
这异曲同工的俗气在花照野记忆深处探头探脑,她无缘无故地想起被残阳映照的草原。
趁花照野片刻失神,阿洛商贸然前倾,收回马头刀,伸手卡住她的下巴将她拉进:“还算不算了?”
阿洛商的存在感和侵略感过于强烈,花照野心曲紊乱,本能地厌恶这种压迫不断后撤。阿洛商穷追不舍,直到将花照野压了个严严实实。
花照野摆烂,放弃挣扎,躺在地上手脚打开,似乎在说:要不你杀了我吧。
“你这样的人,不用算我就知道耽于情爱在一棵树上吊死——多半是因为前妻姐吧。她可是召朝的大公主!金枝玉叶,在皇宫中幸福长大,怎么可能和小生认识呢……就算和在小生失忆前和小生认识,那也不能连坐!”
“不对。”
“哪方面?”
“她的童年并不幸福。”
花照野有些意外:“她是公主,怎么会不幸福?”
这下可给阿洛商问到了。
在召朝广为流传的故事里,大公主争云飞因“非星之谶”自幼守皇陵,十七岁和亲勒燕草原,两国交战,为母国传递情报,勒燕王子在死前以牙还牙。
人们普遍的认知是:大公主灭勒燕一战立大功,可惜在胜利前夕死了,没有凯旋的命。
是的,争云飞死了,她不可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向天下控诉她如何在皇陵受苦,养育她的师父被辱杀,因妹妹、也就是现在掌权摄政的逐华君替嫁草原,以及因父皇不信任被迫灌下的慢毒和在雪中跪烂的双腿。
这一切都很没意思。
阿洛商喉头的伤疤开始作痛,明明早在七年前就愈合了。
他不知道本要杀死争云飞的那一箭射歪后争云飞发生了什么。
她被谁救起?
为什么会失忆?
在哪里养伤?
又因为什么一定要来凉州。
“花照野是假名吧。真名是什么,哪家的,为什么来凉州。”
花照野瞟了一眼横在自己脖子上的马头弯刀,心里偷骂一句。
平日里最爱狐假虎威,谁知一朝马失蹄,性命刀尖悬。无意识吞咽:“把你的刀收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长兄是谁吗!”
这刁蛮的耍赖劲,和当年异曲同工。
阿洛商道:“你是说‘肃德皇贵妃’,天子师温颂玉?叫得这么亲,怎么改口,不叫表兄了。”
花照野疑惑道:“我和温颂玉同父异母,一起长大,不叫长兄叫什么。”
同父异母?一起长大?
温颂玉温颂玉,哪里都有他!
阿洛商眼神愈发晦暗:失忆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温颂玉重新编造了争云飞的过往吗?为什么只记得温颂玉!
阿洛山愠怒道:“他们家不是死的只剩他一个了吗,怎么舍得把你藏到偏远的凉州,默许你杀死贪官,和金沙楼真正的主人牧归泽交好?”
花照野大惊:他怎么会知道牧归泽……
牧归泽,金沙楼真正的老板,曾任朝廷司天监监正,后辞官。前些年算出“长安日烬”的谶纬,三年前就开始陆陆续续将凉州的家什搬往往东京洛城。
花照野说到底只是个给金沙楼打工的刺客之一——或者说和楼主关系最好的刺客之一,暂代凉州金沙楼的楼主之位,处理遗留事物和酒楼生意,并无调人之权。
冰冷的刀面毒蛇一般贴着锁骨,花照野下颌线逐渐收紧,安慰自己:影部首座嘛,消息灵通很正常……不对,不正常!真正的金沙楼楼主牧归泽秘密南渡的事朝堂不该知晓,温颂玉在朝堂上出事了吗?又有人和他作对?
自逐华君争云皎掌权以来,非议不断,朝廷分为两派:一派以天子师温颂玉为首,拥护皇权独立,三天两头要求逐华君还政少帝;另一派以司天监章恃正为首,表面拥护逐华君,实则暗地架空这位代为监国的公主。
那阿洛商是哪一派的人?他还知道什么!
阿洛商放开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花照野,不说话也不动作。
花照野像是悟了什么,瞳孔骤缩了一下,幽幽道:“……不是我自做动情………”
阿洛商抬起一根眉毛,洗耳恭听。
“你喜欢我。”
阿洛商僵滞:“……”
还是这种感觉。
不管她叫争云飞还是花照野,说出来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让阿洛商的太阳穴突突疼。
花照野看不到阿洛商眼中的错愕,眼前都是混沌模糊的虚影,像是害了翳病的老者。她在一旁分析得头头是道:“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一直跟我。”
这回轮到阿洛商陷入沉默:“跟着你就是喜欢你了?”
花照野点头:“我喜欢谁就会一直跟着谁。”
……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阿洛商从花照野身上起来,转移话题:“你先想着如何向院外那群人证明你不是杀死徐道微的凶手吧。”说着取出一副羊肠手套,掀开徐道微的裹尸布,问道:“可以吗。”
看上去礼貌得不得了,花照野却觉得这三个字由阿洛商说出来怪怪的。
她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淡去,开始左顾右盼:“为什么要帮我。”
阿洛商两手一摊:“失手杀了凉州巡捕,现在是通缉犯。”
“你可以自己逃。”
“我喜欢你,想帮你,有问题吗。”
“大胆!我不想被烧死!”
见花照野唇角下压,阿洛商摘下手套,弯腰,唇角一勾,拇指在花照野下巴上用力摩擦过,垂下的长睫将瞳孔挡得严严实实:“皮肤细腻得不见毛孔,胡茬也没有……几个大老爷们这样?下次女扮男装,可以用点心吗。”
花照野确实没有认真的女扮男装,不过是束起长发,平日里穿着公子才会穿的圆领袍。
她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在凉州,没人敢问,也没人敢因为“她是个女人”而发难,只有温颂玉固执地要求:务必隐藏真实身份。
尽管花照野不是很在意,但被阿洛商当面戳穿很不爽,她在地上画圈圈:“你……死变态。”
阿洛商:。
他重新带上手套,细致地检查尸体,道:“枕骨凹陷,创缘整齐,锐器所伤。一招毙命,活着的时候,她应该,没受太大痛苦。”
花照野又点上烟,没抽,只是放在一旁烧着,道:“徐道微胆小细致,过目不忘,进入金沙楼后只做些搜集的小任务。性格合群内向,同僚也差不多都随牧归泽南下了,应当不是仇杀。”
阿洛商提醒花照野:“她和她的情郎,凌家公子逸呢。”
花照野摇摇头:“情杀?两人感情很好。凌家垄断凉州香料生意,夫妻俩多年不育,收养了一个叫逸的孩子,此后生意兴隆子嗣不断,夫妻俩更加珍爱公子逸。”
“徐道微十岁被父亲卖给六旬老汉,反抗不过跑了,在路上遇到人伢子,一路辗转来到凉州,又卖给凉州刺史萧家做婢女,后来萧家被灭门,徐道微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再次流落,于路别乞讨,被我捡……”
花照野的声音弱下去,她想到什么,打了个寒颤:“灭门。”
她有些撑不住,抽了一口荔枝香重复蔡歌的话:“‘因贪玩而幸存’……”
“这户人家就是被灭门的,凌逸又是被凌家收养的……”花照野瞬间想通二者关联,“难道凌逸是萧家幸存的小公子?萧家灭门和一个小婢女有什么关系?不行,必须去凌家找到凌逸。”
“这里是萧家的府邸吗,为什么会来这里。”花照野摇摇晃晃起身,问:“从水中上岸后发生了什么。”
阿洛商本想扶她一把,最终悻悻收手攥拳,展平白布盖在徐道微的尸体上,起身道:“上岸后,凉州的巡捕说你就是杀死徐道微的凶手,要拿你我归案。”
“蔡歌,就是刚刚被你吓晕那人是我前上司,目前是我属下。他不准,要求立刻回京面圣。”
“双方争执不下,蔡歌就把人打了。你昏迷还抱着尸体不放,走不远,暂时在废弃的宅院歇脚。凉州的巡捕已经找来,正在跟影部的人械斗。”
可能因为是勒燕人的缘故,阿洛商说汉话来声音低沉,有着类似于老者的缓慢,给人认真靠谱的错觉。
花照野不禁开始想象他说起勒燕语会是什么样子。
她再次确认道:“最近朝廷局势怎样。”
阿洛商说不出。
他向来讨厌朝堂上衣冠禽兽的勾心斗角,看不清明也玩不明白,在草原时就被眼前人摆了无数道,因此下意识地排斥这些弯弯绕绕。这些年若不是桑诺时刻警惕着,阿洛商估计要被朝廷的各个势力利用完再杀掉——简单来说就是“玩狗一样”。
见他沉默不语,花照野心里顿时没底:“徐道微只是一天没露面,最多算失踪,凉州巡捕怎么就知道她死了凶手是我?蔡歌这个人,现在做掉吧。他为什么要领着你我来此地,又为什么在我‘昏迷’的时候讲灭门惨案?这个人有点东西啊,不动声色就把我们往这条路上引。你们关系一直都不太好吧,你给他倒茶,他为什么毫无警惕地喝下?”
门外,影部和凉州巡捕的对峙似乎已见分晓,只见桑诺终于起身,一改看戏的模样抽刀出手拦截想要破门而入的巡捕,反手削掉那人的右手,朝屋内提醒道:“大人!”
阿洛商长长舒出一口气,知晓影部那两三人没能挡住凉州巡捕源源不断的支援,一手变握住花照野细瘦紧实的胳膊,道:“走吧。”
花照野挣扎:“你跑你的,带我干嘛!”
阿洛商俯身凑近,卷曲的碎发轻轻落在花照野瓷白的面颊,露出尖尖虎牙:“我怎么能放你走呢,当然要拿你归案,将功补过啊。”
被狾犬盯上的恐惧感袭来,花照野大惊失色猛地后退,后脑上咚地一声撞在墙壁又反弹,快把压着眼睛的淤血撞出来:“爹的有狗。”
·
一路东躲西藏,前往凌家宅邸的路上,阿洛商还有闲心带着花照野去青云观的浴堂洗了热水澡。
隔着屏风,阿洛商丢来一把芫荽和几件衣服,道:“一刻钟后我在寺庙的后门等你。”
花照野声音闷闷地:“衣服好奇怪,是勒燕的锦袍?怎么穿啊。”
阿洛商在屏风后僵了僵,想起失忆这档子破事,心沉如枯木。
他强迫自己冷静,道:“里衣会穿吧?只是右衽改为左衽。”
花照野点点头,点完想起阿洛商看不见,应道:“穿好了,然后呢?”
然后?
阿洛商绕过屏风,拾起胡乱仍在地上的衣袍径直向花照野走来。隔着水汽,在陌生的环境里,花照野有些无措地侧耳辨别阿洛商的脚步声,语气愈发不满:“你怎么直接进来了,孔夫子在上,有辱斯文!出去。”
阿洛商低头凝望花照野歪歪斜斜的发髻,抖开上衣,道:“我是未开化的野蛮勒燕人,不归孔夫子管。”
“伸手。”
勒燕的锦袍穿起来很简单,阿洛商单膝跪地为花照野整理腰带上的宝石和流苏,拿起木梳打散她的发髻,手法格外轻柔,疏通后将两鬓碎发编入小辫,又坠上金玉宝石。
花照野绕着小辫,故意刺激他:“这么会编辫子,以前没少给姑娘编吧。”
阿洛商垂眸,从铜镜里望向花照野没有什么光彩的眸子,答道:“她不喜欢别人碰头发。”
花照野捅的那一刀被水泡过后已经化脓,阿洛商从昨夜就开始低烧,头脑昏沉。
水汽下,他深邃的眉骨显现出一种异样的阴鸷,眼睑微红,睫毛湿长,冰冷的绿眸蒙上洛水畔裹挟白霜的蒹葭。
水光吻在他瘦削的脸颊和喉头伤疤,光影巧妙地隐藏了他脸上的零散雀斑和纹路,像是吻在抓不住的窗户纸,或者是虚幻梦境中那把枯寂的金绸伞。
没人知道他如何在怨恨和困苦中的“昼短苦夜长”。
花照野不会知晓这段眼光中纯粹又深刻的恨与久别重逢的爱。
阿洛商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等着花照野想起和争云飞有关的一切,和阿洛商有关的一切,和勒燕草原有关的一切。桑诺质问过他:失去了记忆就可以原谅过去的错误吗?失去了记忆就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别犹豫,动手吧。
阿洛商不同意桑诺的说法。
实时证明,哪怕是改名换姓,哪怕是记忆缺失,花照野的所有小习惯小动作,都在向阿洛商的灵魂叫嚣着:她永远都是争云飞,永远是那个抛下一切来草原和亲的落魄公主。
只是,她真的会想起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蜿蜒不绝的娘娘河,不见天际的勒燕草原,以及,我吗?
阿洛商抿了抿唇,目光不知第几次滑到花照野的嘴唇和耳垂,鬼使神差地凑近后又猛地后撤,像是的竭力压制着什么。
他细细抚摸过断了又被接上的烟杆,将这花红柳绿的玩意儿挂在花照野腰间,再次跪下为她穿好鞋袜,理顺额前的黄金链,细细端详后用勒燕语道:“争云飞,真是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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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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