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门首,五皇子背手踱步,金钉朱门在他眼前闭得严丝合缝,像一张合上的嘴。
风掠过琉璃瓦,沙沙作响,恰如他此刻翻涌的心绪,焦躁,阴冷,却又必须死死压住,不能在谢允明的地盘上流露出半分不耐。
“殿下,风大,不如进偏殿候着?”身边内侍低劝。
五皇子淡淡瞥他一眼:“大哥不在,我独自进去做什么?招人话柄。”
晟朝一共五位皇子,大皇子体弱,二皇子因意外瘸腿早早去了封地,四皇子早夭,他谢泰子凭母贵,自幼便得父皇看重,何曾受过这等冷遇?如今却要在这风口,巴巴地等这个他平日连正眼都不愿给的病秧子。
他越想越恨,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老三和德妃会拿什么筹码去拉拢谢允明?自己已失先机,若再慢一步……
正思忖间,远处忽有脚步声。
夹道尽头,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缓缓而来。
五皇子眸子一眯,躁色瞬间收拢,换作温良笑意,快步迎上。
“大哥,弟弟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他躬身作揖,笑意堆到十二分,谢允明归来得比预想中早,显然未在翊坤宫久留,莫非……大哥心中,其实更偏向自己这一边?
可待走近,他才看清,谢允明脸色实在不好。
谢允明自阴影里走出,乍一看眼底微红,却无泪光,只是血丝在眸底织出一张极细的网,把情绪牢牢兜住。
厉锋扶在他肘侧,仿佛他已连路都走不稳。
谢允明因五皇子而停步,目光却只在他脸上短暂一落。
他没开口,只微一颔首,算是回应。
“大哥这是怎么了?”五皇子伸手便欲去搀扶另一侧,“还不快传太医!”
厉锋身形微动,巧妙地侧身,挡开了五皇子的手,代谢允明开口:“谢五殿下关怀,主子今日身体违和,心神耗损,需即刻回宫静养,实在无法见客,劳殿下久候,心下甚愧,还请殿下先回罢。”
话音未落,厉锋已扶着谢允明,绕过五皇子,径直走向那扇朱门。
宫门在五皇子面前阖上,落闩声短促,像剪子剪断一截未尽的话。
五皇子吃了一个闭门羹,却罕见地没有怒色,反而被巨大的好奇攫住。他抬手招过内侍:“去,问清楚翊坤宫里出了什么事。”
一盏茶未到,消息递回:
“翊坤宫附近的宫人说,大殿下出来后便是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像是伤心过度,具体因为什么不知道,只听得里头砸了什么东西。”
五皇子唇角慢慢挑高,顿时笑了起来:“真是蠢货,给他们机会也不中用!”
“德妃那张嘴,最会伤人。”
他负手踱了两步,声音低而愉悦:“父皇素来疼爱大哥,本王身为弟弟,与大哥兄弟情深,怎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受辱而无动于衷?这公道,自然要为他讨回来!”
“翊坤宫的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他抛给宫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声音压得只两人可闻,“把风声放出去,具体怎么传,你知道的。”
银子入手,宫人低头退下,脚步比来时更快。
当日傍晚,流言如水入滚油。
连御花园的一个小太监都能绘声绘色地对同伴比划。
“千真万确!德妃娘娘指着大殿下的鼻子骂他克母,是个不祥之人!大殿下当时气得身子直抖,咳得那叫一个厉害,帕子上都见红了!”
同伴倒吸一口凉气:“真的?我还听洒扫处的说,德妃娘娘是怪大殿下得了‘福星’的名头,抢了三殿下的风头,故意给他下马威呢!”
“德妃借宴刁难,逼殿下当众下跪敬茶……”
“德妃摔了杯子,水都溅了大殿下满身……”
“大殿下不堪受辱,看着要大病一场,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细节越传越真,连德妃指尖蔻丹的颜色都能说道。
这流言甚至飘出了宫墙,传到了肃国公府。
秦烈听闻此事,眉峰紧蹙。
谢允明……他难道不是三皇子的人吗?为何转眼之间,又与德妃母子闹得如此不堪?
德妃也没想到会闹到这种地步,她气得摔碎了一套茶盏:“混账!本宫何时刁难他了!”她强压下怒火,可沿途的宫人们瞧见了谢允明那颤颤巍巍的样子,淑妃在背后轻摇羽扇,火借风势,越烧越旺。
她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唯有谢允明,只有他开口才能灭火,想到那人的性子,只要她多多示好,总不会坐视不管。
德妃连忙命人挑选了无数珍稀补品,浩浩荡荡送往长乐宫。
然而,长乐宫的宫门紧闭,德妃送去的所有珍贵补品和礼物,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只说谢娘娘关怀。
谢允明彻底闭门谢客,只对外称静养。
这般动静,也很快惊动了皇帝。
听闻谢允明“病重”,皇帝立刻派了最信任的院判亲自前去诊视,回报却是“殿下只是忧思过度,好好静养便可”。
皇帝闻言,悬着的心放下些许,但旋即,浓重的疑虑与不悦涌上心头,宫里头的流言自然是有人推波助澜,却也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于是,他一道口谕,将谢允明传至了御前。
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的气息静谧悠长,皇帝放下手中的朱笔,仔细端详着跪坐在下方的儿子:“朕怎么瞧着,几日不见,明儿清减了不少?”
谢允明指腹轻触脸颊,笑纹浅淡:“儿臣近日吃好睡好,并无异样,定是父皇太过紧张儿臣了。”
“是么?”皇帝不置可否,招手示意他近前,“那你来帮朕研墨吧。”
“是。”谢允明应声而起,步履轻缓地走到御案旁,挽起袖口,露出清瘦伶仃的一截手腕,他执起那方上好的松烟墨,动作不疾不徐,力道均匀,神情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事。
殿内一时只剩下墨条与砚台摩擦的细微声响。
忽然,皇帝开口:“告诉父皇,你因为什么不高兴?”
谢允明研墨的手顿了一下:“父皇何出此言?儿臣近日……并无不快之事。”
“不要与朕隐瞒。”皇帝语气沉了几分,“德妃……她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谢允明微微睁大眼睛,他放下墨锭:“父皇今日召见儿臣,难道是因为……听到了宫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吗?”
“朕说过,绝不让宫里的腌臜事牵扯到你身上。”皇帝语气放缓,“有什么委屈,告诉父皇,朕为你做主就是。”
“儿臣没有受委屈。”谢允明连连摇头:“那日德妃娘娘邀儿臣赴宴,儿臣心里很是高兴。”
“娘娘也就和儿臣说了些家常冷暖,还说要亲自为儿臣操办明年的寿宴呢。”他说着,眼神微微闪动,“儿臣一时感念娘娘厚爱,想起自身福薄,心中百感交集,情难自抑,才不慎失态,没想到竟引得宫人妄加揣测,议论纷纷,儿臣心中实在对不住德妃娘娘的一片好意,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
皇帝听完,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皇子的寿宴自有规制,向来由生母或皇后操持,德妃手伸得这样长,又能有几分真心?
但看着谢允明那副全然信了对方好意的模样,皇帝心中又是一软,这孩子,心思纯善,自幼失恃,别人对他流露出一点点好,他便恨不能掏心掏肺,哪里懂得这深宫里的机锋与算计?
“罢了。”皇帝挥挥手,不再追问此事,转而问道,“国师传出天言以后,你身边是非多了不少,明儿,你觉得现在这般,是好是坏?”
谢允明回道:“儿臣觉得很好,以往长乐宫总是寂静了些,若弟弟们常来走动会热闹许多,能长久如此,兄弟和睦,长辈慈爱,儿臣便再无所求了。”
“你高兴就好。”皇帝就这样看着他。
谢允明问:“父皇,您真的相信那福星一说吗?”
“朕不该信么?”皇帝反问,目光深邃地锁住他。
“国师金口一开,倒让儿臣……手足无措了。”谢允明微微低头,声音也轻了下去,“儿臣心中惶恐,自觉德才浅薄,难当此誉。前日曾冒昧前往司天监,想向国师请教缘由,谁知国师竟闭门谢客。所以儿臣更觉得,或许……或许是国师一时看错了人,才闹出这般误会。”
皇帝闻言,倒是朗声笑了出来:“廖爱卿那人,性子便是如此。他一生痴迷星象天道,于人情世故上是半点不通,更不愿与朝堂有丝毫牵扯。他不见你,绝非因你之故。便是朕传召,他十次里也能推脱**次,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谢允明恍然大悟,语气轻松了些,“那国师还真是……真性情。”
殿内气氛愈发缓和融洽,皇帝执起朱笔,似是无意间提起,目光却状若随意地扫过谢允明沉静的侧脸:“明儿,你且对父皇说说心里话,在你看来,你那几个弟弟里……你更看重哪一个?”
谢允明闻言,研墨的手并未停顿,只是浅浅地笑了。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皇帝此刻的神情,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缓缓化开的墨汁上,声音轻柔得像一阵暖风,却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父皇,为什么非要儿臣去选呢?”
皇帝语气变了:“朕让你选。”
谢允明望向皇帝,眸色澄澈得像一面刚擦净的铜镜,映得出天子的影子:“就算国师的话是真的,福星高照,能安定国本。可儿臣想问父皇,现在,儿臣在谁的身边呢?”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语气孺慕而肯定:“儿臣最亲近的人,一直以来,不都是父皇您吗?”
刹那间,皇帝准备落笔的手指悬在半空,他凝视着儿子那双写满孺慕,毫无杂质更无野心的眼睛,只瞧见了自己。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与满足感充盈胸臆,他猛地放下朱笔,龙心大悦:“明儿啊明儿,你还真是朕的福星。”
谢允明含笑垂眸,掩去眼底深处的清明。他心中如明镜一般,父皇之所以能一直如此“宠爱”他,与其他儿子不同,正是因为他手中毫无实权,对皇位没有半分威胁,能让这位权力顶峰的帝王,安心地享受这不掺杂质的父子情深。
国师那句“福星”,能让他迅速跻身于权力之中,这吉祥之意也能加重皇帝对他的宠爱,可同样也在皇帝心中埋下了种子,当五皇子和三皇子对他的重视显露时,这颗种子就迅速发芽了。
帝王心术,最是深沉难测。
他既希望有天意眷顾,也更忌惮天意凌驾于皇权之上,哪怕真是老天爷,也不能越过他这个天子去选择继承人!
所以,谢允明与国师甚至不曾正式见过一面,一切来往皆是书信,只为避免皇帝猜忌,而此刻,他必须亲手,小心翼翼地解开皇帝心底这最初的一丝疑窦。
唯有将自己牢牢定位成一个全然依赖父亲,心中只有父子亲情,对权力毫无野心的好儿子,才能让这位多疑的帝王,继续安心甚至更加宠爱他,将他护在这“福星”的光环之下,为他挡去明枪暗箭。
他的路,还很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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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谢允明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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