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院内，剑风如削，冷冷掠过之处，桃花如洒，零落满地。
“好剑法！”姜璟从树后绕了出来。
只见方才耍剑之人此刻正在解袖子上的紧带，她头上沁出细密的汗，乌黑的发丝紧贴脸颊，更勾勒出自脸颊至下颌那一道优美的弧线，两片红唇上下微启，因练剑后未得平息的气息自齿间呼出，融入空气与桃花香气混在一起，只听她说：
“待今日公主回宫，我就要入宫去给公主当帝卫，兄长就再见不到这般漂亮的剑法啦。”
“那倒是有些可惜。”姜璟递过去一方手帕，“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姜帛用手帕擦拭脸上的汗珠，“不过呢，我每个月可以回家半天，兄长倒不必太过挂念。”
姜璟神色一动：“侯府世家为宫廷培养的女孩可不止你一个，你就这么确信你能当上帝卫首领？若是没当上首领，你每月上下旬可各有一次回家机会呢。”
姜帛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盯着姜璟看了半晌。
“看什么？本来就是嘛，除去你，还有李丞相家的女儿，和荆将军家的姑娘，从出生起就注定要入宫给未来女帝当帝卫，哪个不是苦练功夫苦念书，你怎么就自信能在明日比试大会上胜过她二人？”
“再者说，万一公主看另外两个更顺眼，偏不挑你当首领，你这不是又托大了么？”
姜帛：“……”
姜璟见妹妹脸色不好，连忙收嘴，道：“不过哥哥最相信你啦，论武艺，这青鸟城里可没几人是你的对手，待会儿出发去接公主之前，咱去青鸟阁拜拜青鸟神，说不定能保佑你当上首领呢！”
他也就这句话说得还中听，姜帛便说先去换下练剑的衣服，然后一起去青鸟阁上香。
·
青鸟阁是皇家专程修葺来供奉青鸟的神殿，矜国上下共有五百多座，国都青鸟城中尤为多，每座坊都有自己的青鸟阁，香火长年不断，即使附近人丁稀少，没什么香客，宫里也会拨发固定款项来维持当地青鸟阁正常运转，民间常流传说：即便天子钱包空空见底，也不会让青鸟阁断一根香。
从青鸟阁出来时，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但姜帛莫名感觉自己离成为帝卫首领又更进一步。
这就是神和信仰给人带来的力量，即使并不真的存在。
二人驾马从青鸟阁回到侯府时，管家从门里冲出来，拦在马前：“不好啦少爷小姐！侯爷方才将全部家将调出去，说是要去铁骑营点兵前往玉山，说您二人要是回来，直接去玉山接公主！”
姜帛的马在原地焦躁打转：“公主车驾不是晚上才到么？”
“不，公主其实应该今日午后到，但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可不知如何竟得了泄露，侯爷担心有人会对公主下手，遂已让人先行赶往玉山，他率铁骑营随后就到。少爷小姐快去吧！”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姜帛从马上一下子跳了下来。
“欸，小姐你——”
话音未落，只见姜帛飞速冲到旁边的马栏，解开两匹马，将其中一条缰绳扔给姜璟，“这两匹马吃的战马粮草，跑得快！”
姜璟立刻换马，他刚坐上去，就看见姜帛勒住马绳，马蹄高高扬起，长长吁了一声。
姜帛一夹马腹，顿时如开弓之箭冲了出去——
“欸，你等等我啊！”姜璟高声对着背影喊道。
远远地，姜帛对身后扬了下马鞭，然后留下一个爽朗的声音在风尘中：
“等不了，我迫不及待要去给公主当帝卫啦！！”
……
密林深处犹如被墨绿泼洒，刺眼的光束穿透树叶，落在她眼底，她眼珠本漆黑如海，此刻却映着火光，她看见一只青鸟，青鸟踏在火光中，听说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可以见到青鸟。
“原来传说是假的……”她嘴角流着血，却仍扬起微微笑意，“阿姆说，青鸟送子，人只有出生之时能见到青鸟，原来不是，原来是将死之际，怪不得……怪不得世上从未有人真的见过……所以青鸟不是象征生和希望，是象征死亡，对吗？”
“要死还这么多话，是怕地狱太安静么？”
她躺在地上，身上的血窟窿不断往外释放她的生命力，她用最后的力气将头转向通往林子出口的方向，道：“可惜，家就在林子外面，我却再也回不去了……青鸟，你可不可以，替我回家去看看？”
“不行。”淡漠的声音从枝头传来。
烈火几乎将枝干烧断。
“好吧。”她缓缓闭上眼睛，“那我希望来生可以化作一只青鸟，再度回到宫廷里去。”
烈火很快吞噬了她。
青鸟飞到更高的地方，离开了这片火海。
但是一个更高的声音出现在她头顶上空：
“青鸟，七十年来，这是你第十万次拒绝信徒的请求，天道命令你，这次必须替她回到宫廷里去，找到那个放火烧掉玉山的人，否则你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青鸟神。”
“……”
·
姜帛还是来晚一步。
和姜璟赶到玉山时，四面山火已烧成一片，火势完全控制不住，人根本无法靠近。
姜帛用力才将马勒在原地，“父亲，为什么不去救火？！”
安骑营也才刚到，姜侯爷面无表情，望着几乎烧透天际的熊熊林火：“救不了了，没人能活着出来。”
烈火无情灼烧，热浪将空气扭曲到变形，连姜帛的声音也被热浪冲散得震荡：“可是公主她——不去救了么？万一公主在山里呢？！父亲，公主日后是要登基称帝的，那是矜国未来的女帝啊！！”
姜侯爷：“自前朝至今，百余年间玉山从未失过火，今日公主回宫本是保密，午后入青鸟城更是密中之密，可偏偏就在今日起了火，还什么‘万一’？这火就是冲公主来的，若是公主不在山里，这火还烧不起来呢……看来是青鸟不护佑我朝，罢了，回宫请罪等罢黜吧……”
姜帛：“可公主万一还活着呢？！”
“即便活着，也出不来。你若执意要去救，自己进去，不要连累无辜的将士。”
姜帛看向火海，姜璟看妹妹的神色仿佛真要孤身一人冲进去，连忙从她手里抢过缰绳：“这不是闹着玩的，公主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所有人的命都是命，你不能去！”
姜帛将手放在姜璟抓住缰绳的手上，“可是哥哥，倘若今日我不去，这辈子我都不会安心的。”
说罢，她用力在姜璟手上按了一下，但并未抢马绳，反而跳下马，朝着山火跑去。
姜璟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但就在这时，他依稀看见火光中出现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人么？！！”不知是谁先问了句。
姜帛顶着热浪狂奔，突然抬头，只见远山已被黑雾笼罩，密林深处火光明灭，飞鸟走兽嘶吼如雷，大火如浪般向外蔓延，吞噬着所经之处的每一株草木，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也还是看见了一个人。
从山火中竟走出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个女人。
“是公主！！！”姜帛惊喜得叫了起来，差点儿人都要跳起来。
离得很远的安骑营顿时沸腾，真的假的？是公主？
他们在远处身着黑铠，犹如黢黑的城墙，稳固地建立青鸟城对外的防线，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像姜帛这样往火里冲，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了解姜帛那种心情：她从有概念开始，就知道自己注定要成为帝卫，所以即使被火烧死，她也想亲眼见到未来女帝，哪怕见到的是尸体呢。
青雨从火光里走来，她身上被烧得只能看出曾经是件羽衣的衣裳，大片大片沾满黑灰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如果不是沾满火灰的缘故，她原本的肌肤本如凝脂般光滑，甚至更胜白雪。
姜帛本迫不及待想亲自接公主回宫，可此刻真的见到公主，她忽然有些局促，甚至忘记自己面前正熊熊燃烧着大火。
她盯着青雨，看着她的脚踩在泥地里，不知是泥路行走难，还是她的腿脚受了伤，总之姜帛朝她跑过去时，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公主’并不熟悉走路，对这片土地还很陌生，就像刚出生的动物柔嫩新生的脚蹼踏在雪地里，走得并不平稳。
转眼间姜帛就在安骑营大军的远远凝望中到达青雨身侧。
如此近距离地看，姜帛才看见公主脸上尽是火灰，因此更衬得那双眸子深沉而明亮。
姜帛发现青雨衣裳烧得几乎不蔽体。
哗啦一声——
姜帛解开自己身上惹满风尘的披风，在半空中转了个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女人身上，将‘公主’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起来。
紧接着姜帛单膝跪在‘公主’身前。
然后就听见她的声音：“公主，属下接驾来迟。”
青雨垂眸看了她一眼，转过身，望着身后森林中熊熊燃烧的烈火。
火光在她漆黑的眸子里跃动。
玉山都烧成这样了啊。
头顶迟迟没有回答，姜帛跪在地上，心道怎么还不让她起身，就算不感动得涕泗横流，也该感念她不顾危险往火海里冲吧，但想着初次见面，要沉得住气才行，于是又加了句：“姜帛恭迎公主回朝。”
青雨将披风往领口拢了拢，半晌才悠悠道：
“如果让我知道火是你放的——”
姜帛唰一下抬起头，无辜的大眼对上青雨那双深沉的眸子：“？？”
青雨声音平稳，像死水般毫无起伏，但却给人一种无法抗拒的威压：
“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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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浴火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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