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光未明,一层薄薄的灰白浸染了天际。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晨风却依旧带着刺骨的湿寒,拂过窗台那盆墨绿如玉的冷月苔,卷起一丝若有似无的阴冷幽香,如蛇信般探入苏凌衣的鼻息。
她赤足立在冰凉潮湿的地板上,寒意从脚底一丝丝向上蔓延,钻心刺骨,却让她前所未有的清醒。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格上凝结的冰冷水汽,在那片氤氲的模糊中,前世今生无数惨烈的景象,如一出永不落幕的走马灯,疯狂交错。
一个月。
从此刻到“女儿香节”,她只剩下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去挣脱那道早已为她布下的,名为宿命的天罗地网。
逃?她一个无权无势的教坊乐伶,能逃到哪里去?萧珏的爪牙遍布天下,不出三日,她便会被重新抓回,迎接她的,只会是比前世更凄惨百倍的折辱与酷刑。
自残?更是愚不可及的下策。她曾想过,用火盆里的炭,或是破碎的瓷片,划花这张尚算清丽的脸。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自己掐灭。她清楚地记得,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那个将她视作续命良药的疯子,迷恋的从来不是她的容貌。
他要的,是她这副能安抚他病症、延续他性命的“骨血之香”。
“晚香,别怕……”
前世,又一次剧痛发作后,萧珏曾虚弱地攥着她的手腕,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呓语的痴迷与依赖,“唯有你的香,能让孤安睡。”
那曾让她心生一丝怜悯的温柔语气,此刻想来,却如一把淬了剧毒的刀锋,一寸一寸,反复凌迟着她早已破碎的神魂。左腕上那个被他亲手烙下的香疤,此刻仿佛又在灼灼发烫,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提醒着她——他不是爱她的香,他只是依赖这味能救他性命的“药”。
既然如此……
苏凌衣的眸中,那最后一丝温情与软弱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冰冷的、燃烧着恨意的火焰。
既然她是药,那她便亲手为自己调一味“毒”。
一味能让他避之不及,厌弃到极致的“毒”。
她的脑海中,无数香方如流光般飞速闪过。那些都是前世被囚于东宫别院“晚香坞”时,萧珏为了让她更好地“蕴养”体香,强逼她背下的香道典籍。他想将她培养成一尊完美的、行走的活香炉,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竟是亲手为自己培养了一个最懂得如何败坏香气、埋葬希望的掘墓人。
她要调制的,不是能一击毙命的凡品毒药。那种东西,她无处可寻,也无力施展。她要调制的,是一种气味。一种象征着腐朽、残败、乃至死亡的不祥之气。
这种气息,必须足够强烈,能死死压制住她天生自带、被萧珏称为“祥瑞”的异香;更要足够阴毒,能精准地冲撞他那因“衰竭症”而极度敏感脆弱的龙体。
此香,当名“避选”。
苏凌衣的目光,落在了窗台那盆冷月苔上。这就是“避选香”最完美的主料。此物香气清幽,外表看来能静心安神,实则却是以耗损人的气血为代价的阴毒之物。长期闻之,能使人气血两虚,精神萎靡。将其晒干碾粉,那股阴寒之气只会更甚,如附骨之疽。
但仅仅是阴寒,还不足以构成“不祥”。
她还需要几味辅料。无需名贵,恰恰相反,越是寻常污秽之物,越能奏效。
她的脑海中,一幅气味的画卷缓缓展开:腐烂的橘皮,带着霉菌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之气;被烈日晒干的苦瓜,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苦涩;还有……被焚烧成灰的鱼骨,那股焦臭与腥气混杂的味道,是生命燃尽后最不堪的残响。
阴寒,腐朽,苦涩,焦臭。
这几种味道,经由她前世浸淫香道多年的手法调配,足以交织出一缕象征着破败、灾祸与死亡的“残香”。
一个身带“残香”的女子,于那个极度讲究吉兆祥瑞的“女儿香节”而言,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祥。萧珏再如何渴求“药引”,也绝不会选择一个会冲撞他身体、带来厄运的祭品。
一个周密的计划在脑中彻底成型,苏凌衣那颗因恐惧和仇恨而剧烈跳动的心,反而彻底沉静下来。她知道,光是落选还不够。一旦计划成功,她在教坊司的处境只会更为艰难。刘管事那样的势利眼,绝不会容下一个“不祥”的废物,届时将她发卖到城南的私娼馆,或是送给哪个有怪癖的老爷做玩物,都是极有可能的。
她必须为自己找好后路,一个能带她离开京城这座巨大囚笼,远遁天涯的跳板。
接下来的几日,苏凌衣变得比往日更加沉默寡言。她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教坊司的各个角落,做着最卑贱的杂活,一双清冷的眸子,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日午后,她被派去浣衣房浆洗各房送来的衣物。浣衣房临着后街,院墙不高,能清晰地看到教坊司侧门前来来往往的车马人流。这里是她绝佳的观察点。
冰冷的井水浸透了她的指骨,搓洗衣物的单调动作让她得以将全部心神都放在耳朵和眼角余光上。
一辆华丽的八宝马车停下,下来一个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一看便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纨绔子弟。苏凌衣立刻在心中将他划去——此等人物,轻浮浪荡,全凭一时兴致,今日为你一掷千金,明日就能将你弃如敝履,绝不可取。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着四品官服的中年官员在仆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眼神锐利,步履沉稳,不时与身边人低语,眉宇间带着一股官场浸淫多年的老谋深算。苏凌衣更是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与朝中官员扯上关系,无异于自投罗网,只会让她陷得更深,死得更快。
她的目光,在筛选过数人之后,最终锁定在一架不起眼的青呢布顶马车上。
这辆车几乎每隔三五日便会来一次,总是停在那个不远不近的角落。车上下来的人,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体态微胖,身着质地上乘的暗纹锦袍,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得有些俗气的金戒指,行走间腰背挺直,自有一股商贾独有的精明与底气。
“哎,你们看,赵员外又来了。”旁边一同洗衣的阿桃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丫头,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羡慕。
“哪个赵员外?”
“还能是哪个?做丝绸生意的赵恒赵员外呗!听说他出手最是阔绰,上个月清音阁的月娘姐姐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喜欢城南‘桂满斋’的点心,你猜怎么着?赵员外第二天就派人包下了整个铺子一天的份量,浩浩荡荡地送了过来,那场面,啧啧……”
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丫头撇撇嘴,往水里啐了一口,酸溜溜地道:“阔绰有什么用,还不是贪花好色。我可听说了,他府里那位正头夫人,可是个厉害角色,管他管得严。也就是月娘姐姐有手段,几句软话一说,哄得那赵员外晕头转向,什么都听她的。不然,哪能那么容易就给赎了身,还在城西置办了那么大一座宅子。”
苏凌衣搓洗衣物的手微微一顿,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富商,赵恒。
好色,意味着他有弱点,容易被美色引诱。
出手阔绰,意味着他有足够的财力为她赎身,并支撑她远走高飞。
耳根子软,惧内,这更是关键中的关键。这样的人,更容易被言语操控,只要拿捏住分寸,便能让他为己所用。最重要的是,他一介商贾,与朝堂无涉,带她离开京城这个巨大的旋涡中心,远比旁人更容易,也更安全。
就是他了。
苏凌衣的指甲,在无人看见的水下,深深地掐进了自己冰冷的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让她因厌恶而泛起的一丝生理性反胃,瞬间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了下去。
以身为饵,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目标既定,剩下的便是如何获取调制“避选香”的材料。冷月苔近在咫尺,可剩下的几样东西,却需要她费些心思。
这日傍晚,苏凌衣故意在吃饭时多喝了几碗冰冷的凉水。教坊司的饭食本就油水稀少,几碗冷水下肚,不多时,她的腹中便如刀绞般疼痛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煞白如纸。
她捂着肚子,步履踉跄地找到掌管她们这间杂役房的孙妈妈,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气:“孙妈妈……我、我肚子疼得厉害,许是……吃坏了东西。想、想去后厨讨一碗姜汤驱驱寒……”
孙妈妈本就嫌恶她们这些末等杂役,见她面无人色,冷汗涔涔,不似作伪,怕她死在房里晦气,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去吧去吧!快去快回,别耽误了明早的活计!”
得了准许,苏凌衣立刻躬身谢过,朝着后厨的方向挪去。
教坊司的后厨,永远是油烟与水汽最重的地方。她一踏进去,各种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脑胀。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湿滑的油污,用袖子掩住口鼻,向正在灶台忙碌的厨娘说明来意。
“姜?在那边墙角的筐子里,自己拿吧。”厨娘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苏凌衣道了声谢,借口寻找生姜,慢慢挪到了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她的眼神却如鹰隼般,飞快地扫过四周。
有了。
在墙角一个堆放厨余的垃圾桶里,正堆着一堆刚被削下的橘皮、瓜皮。其中有几片橘皮因为放置过久,已经微微发霉,边缘泛着一层青白色的菌丝,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
就是这个。
她蹲下身,假意在姜筐里翻找,身体恰好挡住了旁人的视线。趁着灶上的厨娘转身去拿调料的间隙,她的手如闪电般伸出,迅速抓了两片霉变最严重的橘皮,飞快地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袖口里。
正当她拿到东西,准备起身离开时,一个尖利而刻薄的声音划破了后厨的嘈杂。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养你们这群废物是做什么吃的!耽误了贵人的事,把你们一个个卖到窑子里去都赔不起!”
是刘管事。
苏凌衣心头一凛,立刻垂下头,将自己本就瘦小的身子更深地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恨不得能化作一粒尘埃。
只见刘管事正叉着腰,指着一个胖厨娘的鼻子破口大骂。她今日似乎心情极好,特意打扮过,抬起的手腕上,一支金簪在昏暗的灯火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眼花。
那是一支精巧的金凤衔珠簪,凤眼由细碎的红宝石镶嵌而成,工艺繁复。最为夺目的,是金凤口中衔着的那颗珠子。
那珠子足有小指甲盖大小,圆润饱满,光华内蕴,即便是在这油烟缭绕的污浊之地,也透着一股清冷华贵、不容亵渎的光泽。
是东珠。
而且是品相极佳、万里挑一的上等东珠。
苏凌衣的瞳孔骤然一缩。前世她身在东宫,萧珏赏赐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她的眼力早已被养得极为毒辣。只一眼,她便认出,这颗东珠的价值,连朝中三品大员的夫人都未必能轻易拥有,更遑论一个区区教坊司的管事。
刘管事为人贪婪刻薄,在她们这些乐伶身上搜刮了不知多少油水,人送外号“刘扒皮”,可即便她再贪,也绝不可能买得起这样一支簪子。
这簪子,是别人送的。
是谁?为了什么?一个能在教坊司这种地方,送出如此重礼的人,所图之事,绝不会小。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苏凌衣心底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抓不住。她不敢再多看,怕被那双精明的眼睛发现,连忙从筐里拿起一小块生姜,匆匆向正在挨骂的厨娘和盛气凌人的刘管事告了罪,便低着头,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到那间阴冷的杂役房,她迅速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终于敢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胸口的心跳,依旧如擂鼓般激烈。
她摊开手掌,袖中的两片霉橘皮静静地躺在掌心,散发出淡淡的腥甜气息,像是腐朽的开端,也是她反抗的序曲。
而她的脑海里,却挥之不去那支金凤衔珠簪的华光,以及刘管事那张因得意与愤怒而扭曲的脸。
万事开头难。
如今,棋盘已开,棋子也已落下第一颗。
苏凌衣将橘皮小心翼翼地用破布包好,藏在床铺的夹层里,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夜色渐浓,将整个教坊司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但她知道,在这片沉寂之下,无数的**、阴谋与算计,正在黑暗中疯狂滋长。
而她,苏凌衣,也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躺在祭坛上,被动等待宰割的祭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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