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风雪依然肆虐着，四爷带着一队侍卫骑马赶赴畅春园，进入园子内，心反而安定了下来。
李德全一见到人，立即迎了上去，“四爷赶紧进殿，皇上等了您好久。”
四爷微微点头，随后从容的走进去，一进到大殿中，便看到自己父亲神色憔悴的瘫坐在病榻上，很是寂寥，眼神也浑浊萎靡了许多，银白的发丝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消瘦无神，丝毫没有了年轻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让他的心中突然涌上一阵酸楚，待平静了自己的内心后，才上前跪地请安，“儿臣叩见皇阿玛。”
闻声，康熙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稍稍醒过来一些，他半磕着眼，想要努力睁开，却始终觉得疲倦，轻轻抬头，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跪在身前，眼睛眨巴几下才看清是谁。
“起来吧，到朕的跟前回话。”此刻的他既瘦弱又疲惫，生命的烛火随时都将会熄灭。
起身的四爷来到床榻前，见到这一张枯瘦的面容，心中顿时涌现出一抹无限悲伤，是亲人逝去的悲痛。
“是朕亲手拆散了你和她。”康熙费力地张了张口，用沙哑的嗓音问道：“你是不是也在怪朕？是不是一直在想着要把朕这片大好江山夺去，让朕的江山来奉还？”
“儿臣不敢。”四爷重新跪在地上，眼底闪过一丝惊慌之色。
康熙缓了良久，又缓声道：“你极重礼法、极其诚孝，这些年一直洁身自好，远离党派纷争，可是对兄弟却不是亲善友爱。因为你如其他阿哥一样怀有夺储之心。”
这道冷厉的声音传入四爷耳中，他心下一沉，随后又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叹息，“朕亲手打下的万里江山总得有人来继承，你诚信佛教又遵崇佛法，性格刚毅、处事果断，那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作风都令朕欣赏。”
说到这，康熙微微失神的眼中流出赞决之色。
四爷静静望住他，听他继续说道：“但朕要告诉你，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你便有了软肋。如果你心中牵绊的女子被旁人知道了，只会被当软肋来戳。”
四爷垂眸低声道：“儿臣知道。”
“这么多年你对她用情甚深，朕都看得清楚，你心里怪朕不肯把她赐给你，可是朕要告诉你，女人有碍于社稷江山。”康熙的声音沙哑，让人莫名的感到一股悲凉之意，“爱一个女子可以疯狂、可以痴迷、可以执着，但千万把握好一个度。”
四爷心口猛地一抽，苦涩弥漫着他整颗心，蹉跎了最好的年华，错过了那个她，只为一个不可能的人，可他却没有一丝后悔。
“你是那种志在江山，志在顶端权势之人。”康熙抬眸望向他，吃力的撑起了虚弱的身体，一双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骨头的手扶他起身，“为君者要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敢为，朕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能不为女人所左右。”
“儿臣明白。”
“帝王不能有弱点，不能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就算在乎也不能随意表现出来。对于女人只能给予恩宠绝不能爱，你可以对任何女人多情，绝不可以痴情于一个女人，若能做到不动心那是最好。”说起这些，康熙禁不住地浊泪横流，贵为天子也有儿女情长的时候，赫舍里氏的离世让他身心受到重创，很长一段时间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他用几十年祭奠逝去的情缘，拿得起却放不下，“朕有时候在想，为什么朕总是在舍与不舍之下难以决断，后来才明白，朕从登基为帝那一天开始，就得学会如何做一个孤独的帝王！”说完，他靠在床榻上，闭上了眼睛，有一颗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四爷面上有惊慌，他轻唤一声，“皇阿玛……”
康熙睁眼，眼睛渐渐清明锐利，闪烁着精光，他知道自己留恋这繁华盛世，抬手摸了摸眼下泪痕，强忍着心中的酸楚，痛声道：“后宫的安宁关系朝堂，你要懂得拿捏分寸，即便那些女人不是你想要的，不是你所爱的，但为了朝堂和百姓的安宁，你必须要雨露均沾。”他用虚弱的声音说着，旋即摘下胸前所带的一串念珠，“这是先皇临终时赐朕之物，现在，朕再赐给你，其中之意，你该明白。”
四爷双手接过念珠，郑重说道：“儿臣定不负皇阿玛所托，守我大清万里河山，保我大清百年基业！”
“你能够不负朕的重望，做到勤政爱民，朕将祖宗打下的江山交给你，朕也放心。只是你要明白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儿臣明白。”
“时刻拿天下万民告诫自己不忘恪守儒家为君之道。”
“儿臣遵皇阿玛所言。”
殿里的烛光映在康熙惨白的面容上，刺得四爷的眼一阵阵发热，他低下头，把那股热意逼进了眼里。
“朕虽然老朽但尚未失睿智，知道这天下的紊乱是自己过于宽仁的过错。八阿哥善于笼络人心，朝中有很多人都归心于他。如果朕将天下交给人称贤王的八阿哥，他学朕的宽仁，那便是继续纵容他们鱼肉百姓，朕绝不愿意看到大清在他手中败落。”说到此处，康熙的眼里多了一分落寞，眸光不由转暗，他老了，不敢与文人作对，害怕自己得一个坏名声，又不想看着儿子步他后尘。四阿哥生性薄凉，不喜与人为伍，所以他才会放心把皇位交给他。见四爷一直低垂着头，他语重心长道：“朕与你说了这么久，一直未提起十三阿哥，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朕的吗？”
四爷浅声回道：“儿臣没有。”
康熙听着，混浊的眼睛在这一刻好像变亮了许多，他用审视着眼神定定的看着他，沉默一刻继续说道：“十三阿哥很聪明，他能文能诗、书画俱佳、满汉兼修、文武兼备。连性子爱好也很像朕，在他小的时候，朕还亲自教他骑马射箭。”回忆过往，他脸上都是慈爱的笑容，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父子拉家常，“十三阿哥精于骑射，朕记得有一次他跟随朕出巡狩猎，遇到一只猛虎突出林间，他神色不动，手持利刃直接刺了过去，最后成功猎下那只老虎，在场之人无一不佩服他的神勇。”他嗓子越来越沙哑，稍稍缓了一会又说道：“朕欣赏十三阿哥的忠直，只是他容易急躁，朕关着他也好磨砺他的心性。”
直到此时，四爷全明白了，曾经，他还因此事怨过自己父亲，为何，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君臣远胜于父子。
说到底，他还是无法看透皇阿玛的布局，他与众人下的这一盘棋，是出乎所有人的所料。
康熙斜眼睨向他，微叹了一口气，“你与十三阿哥相比，虽然军事上稍逊一些，但你遇事沉稳、心思缜密、懂得顾全大局，这同样是朕看重你的地方。”
四爷神色不变，只是眸底有着一缕不易让人发现的诧异之色。
“你杀伐果断，可朕还是希望你不与兄弟手足相残、同根相煎。”说着说着，康熙的目光中又有几分倦意，连声音也悲了几许，“稳定人心、不生祸端，在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动他们。”
“儿臣知道。”
“为人君，止于仁。你要牢记在心。”
“儿臣会谨记于心。”
康熙微笑着，这笑意衬得榻前的烛火更加暗淡，整个寝殿也充斥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微暗的烛光将他脸上的神色衬得越发笃定，他坚定地说道：“自古君王高处不胜寒，身在其位方知其中的深浅，日后，你自己去体会吧。”他有些困倦了，已经很累了，眼睛微微闭了起来，看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窗外风动树摇，只听得雪花簌簌而落声。
当康熙再度睁开双眼，已是后半夜，他张了张嘴却没一点声音，那浑浊的眼神似乎有些恍惚，脸上也没有太多的生机，知道自己有太多的宏伟抱负没来得及施展，便要龙御归天。
四爷担忧问道：“皇阿玛想说什么？”
康熙有气无力道：“传隆科多。”说完这几个字，他脸色灰白，像是霎时间失去了全部力气，身体里的精力也像是瞬间被抽干净。
李德全心情阴郁，已是满面泪水，“皇上，您等着，奴才这就去让人传佟大人。”他更是悲痛万分，万般舍不得皇上就这么走了。
殿内烛光飘乎。
康熙拼尽气力，微微地抬了一下眼睑，望着四爷说道：“朕要留有一口气，朕还不能这么就去了。”他心中既惊恐又忐忑，自己时日无多，害怕遗言还未交代完就这样死了。
四爷紧握他那一双无力的手，“皇阿玛先别说话，您再睡一会。”他替他掖了掖被角，一直守在榻前，看着即将远离人世的父亲，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感伤，这种感伤多于惊慌失措。
“朕不能再睡。”康熙无力摆手，“朕要等着隆科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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