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孙逸云也有些沉默了，林十里也已经从短暂的愣怔里回过神来，他轻轻开口：“没事，阿姨……”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孙逸云打断，她的声音终于从着急的状态里显露出一丝疲态，故而听起来像一块重重下压的石头：“算了，小里，阿姨都跟你说了吧。孙舟鹤走之前，跟我和他爸说，他喜欢男的。”
林十里不说话，孙逸云的叹气声在电话这头也格外清晰：“吓到你了吗，小里？我和他爸也是，这孩子，说话没头没尾的，说完他喜欢男的，就说他要搬走，一辈子远离我们。”
“阿姨……”
“他什么时候收拾的行李我们都不知道。”
林十里的眼眸垂着，大堂角落里被擦得锃亮的地面映出他的倒影，但他看不清自己的脸：“阿姨，舟鹤的性格，你知道的，他指定是一时说冲动话呢。怎么可能一辈子不跟你们来往啊？”
“你帮阿姨劝劝他，啊？”孙逸云带着一丝无奈与关切，深深的请求让林十里一阵苦涩。
“……嗯，阿姨。我劝他别和你们怄气了。”
孙逸云又叮嘱了几句让林十里先稳住孙舟鹤，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林十里的手有些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机装了几次都没能装进口袋里，险些掉落在地上。他抬起头吸了吸鼻子，走路的步子比方才慢了许多。
刚刚在电话里不知道同孙逸云怎么说，现下要去面对孙舟鹤，他同样觉得无力又语塞。
林十里没法告诉孙逸云，你儿子可能就是喜欢我，所以才要离开你家，想在荣城定居。但他也做不到真的帮孙逸云劝劝孙舟鹤，回去吧，别喜欢我，也别喜欢男的。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
给林十里开门的孙舟鹤显然还并不知道刚才的这通电话，他开门的时候话语里还透着兴奋：“你来啦十里！”
而对上林十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孙舟鹤才意识到不对劲儿：“……怎么了？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十里越过他走进来，径直坐在沙发椅上，回眼看向孙舟鹤的神情让人看不出来他的情绪：“你妈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孙舟鹤这才显得有些慌乱起来，他站在酒水台旁边，随手从一旁拿起一瓶矿泉水，甚至没有注意到那瓶水已经被喝得快要见底，拧开瓶盖仰起头，润了一半的嗓子因为紧张有些发哑的开口：“我妈没有为难你吧？”
“为难我做什么？”林十里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直直对上他的。
“……”孙舟鹤的话说不出来了，他把头垂下去，攥着矿泉水瓶的手缩紧。
林十里的叹气让人察觉不到，他缓了缓声音，说：“不管怎么样，一声不吭跑过来，不接你爸妈的电话，他们会很着急的。”
孙舟鹤像一个犯错的学生，半晌才嗫嚅着说：“知道了。我会跟他们联系的。”
盛放千钧的天平颤颤巍巍地堪堪维持平衡，然而林十里一口气还没有完全松下来，孙舟鹤便又嗫嚅着开口：“但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荣城。”
林十里的视线不再看向孙舟鹤了，他别过头去，转盯着沙发扶椅的样子简直像完全闭上了眼睛。短暂的沉默后，他说：“又不是永远来不了荣城了，你先回去把矛盾解决了，再过来玩不行吗？”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之前的，这几天的行为还有什么意义呢？十里，我是想在荣城定居！”孙舟鹤的声音陡然提高，他大步流星走过来，急切地要和林十里表明自己的态度。
孙舟鹤的话让天平骤然间倾覆，托盘上的重物“砰——！”一声砸落下来，让人心烦地皱起眉。
“没有人说你不可以在荣城定居，但前提是你爸你妈不会满世界找你找得要发疯。”林十里竭尽所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冷静。
孙舟鹤却并没有被这样的声音安抚下来，他的情绪反而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他半蹲下来，将林十里圈在那个椅子里，让林十里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存在，喉底挤出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悦耳，虽然他原本是想将这话说得尽可能动听一些：“爸妈爸妈爸妈，十里，你就不能为我考虑一下吗？我不管不顾放弃在燕城的所有，就这么只身一人跑来荣城的原因是什么？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林十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依然倔强地不去看孙舟鹤，语气终于也不再那么平缓：“所以你就应该清楚，我不愿意去想这件事情的理由是什么！如果我是你，就肯定不会跟我爸妈吵一架然后什么都不说就到这里来！”
孙舟鹤的声音竟然染上一点要啜泣的感觉，他抬头仰望着林十里：“你不要编别的理由骗我，你为什么不愿意想呢？你之前不是说你交了男朋友吗？十里，我喜欢你！我想追求你，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不管不顾跑来这里的原因！”
林十里的呼吸几乎静得要从这中间凝重的气氛里听不见了，放在腿上交叠的双手握紧，他抬起眼眸，将头转过去，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孙舟鹤又说话了，林十里看到他眼里浓浓的不解，他说：“十里，我放下一切，从一个那么远的城市来，来爱你了，你不觉得这很浪漫吗？我知道的，从小时候开始，你就是一个那么浪漫的人。”
林十里竟然被孙舟鹤的发问问住了，他张开了一条缝的唇不再动弹，眼神也定了下来。
不浪漫吗？孙舟鹤问林十里，林十里也问自己。
不自欺欺人的话，林十里不得不承认，如果是三年前年轻的林十里，那他一定觉得这浪漫极了。
好吧，哪怕放到现在，林十里也不能断言这一点都不浪漫。一意孤行的浪漫和自由，是林十里从前与现在都不愿意否定和丢失的东西。
看到林十里有些愣怔的表情，孙舟鹤错觉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林十里眼底的柔情，他极为轻声地开口：“……十里？”
林十里纤长浓密的眼睫毛扑闪一下，他正视孙舟鹤的脸，一口气舒完肩膀沉下来，声音终于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平缓：“浪漫。但是舟鹤，这个世界上的浪漫不止有一种，你有你的浪漫，我有我的浪漫。”
孙舟鹤的表情又急切了起来，他皱着眉想说话，林十里却轻轻摇了摇头，阻止了他。
“我不会接受你的浪漫，因为我不喜欢你，我有喜欢的人。”林十里很无奈地笑了笑。
孙舟鹤不曾见过林十里这么缱绻柔情的笑，也许因为面对朋友，和即使仅仅只是联想到恋人，二者的眼神都不一样。
林十里不但生了一张不笑似笑的唇，也有一双会说话的眼。
神使鬼差地，孙舟鹤问道：“你喜欢的人，还是三年前那个在你毕业画展上放你鸽子的人吗？”
林十里不禁轻笑出声，他爽快地点点头，承认道：“嗯。”
孙舟鹤的手从沙发椅上放下来，整个人坐倒在绵软的地毯上，“噗通”的声音被削减了一半儿。他看起来十分不解，于是又一次强调道：“可是他连毕业展都放你鸽子。”
林十里没有从前的反应，他看起来坦然又放松，同样大方承认道：“是，他曾经放我鸽子。但是我爱他，所以愿意为了他偶尔丢掉一些我的浪漫。”
孙舟鹤又是第一次听到林十里说这么直白的表达感情的话，虽然末了林十里还是补充道：“毕竟我觉得他以后应该不会放我鸽子。”
原来如果林十里爱一个人，会是这个样子。孙舟鹤小时候和林十里一起长大，这个时候只好再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又说了一遍：“可是，十里，我真的喜欢你。”
然而果不其然，林十里拒绝地很明确：“还是别喜欢我了吧，因为我真的不会喜欢你的。”
“……”
孙舟鹤最后给孙逸云打了电话，他们最终承诺会认真地沟通。
“你放心……十里，我不会和我爸妈说什么的。”孙舟鹤在送林十里回家之前这么承诺道。
林十里顿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神情很平和，唇角轻轻勾起，说：“谢谢你，舟鹤。但该说的总该说。”
虽然林十里确实不需要每天都去画廊打卡上班，但是林十里作为无南北的优秀员工，在放公假回来又连着四天矿工的情况下，还是很快决定去画廊刷一波存在感，以体现自己作为签约艺术家的高度自觉性和友好合作的坚定信念。
“诶，林老师怎么这会儿来了？”很快有人跟他打招呼，林十里来得时候没注意时间，所以很不巧，人家都下班了往出走，只有林十里一个人晃荡着往里进，所以显眼得很。
林十里面不改色：“哦，宋在野应该在的吧？有点事。”
员工不疑有他，回答说：“老板找你啊，他在呢，应该还没下班。拜拜。”
林十里跟人摆摆手打了招呼，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楼上走去，跨台阶的几步路间已经给自己找好了理由。
嗯，作为一名十分优秀的签约艺术家，他觉得合同上写的交画周期有点长，如果画廊需要的话，他也可以同意把时间改短一点。
林十里觉得这个理由虽然不是很充分，但也完全够用了。
重新站回这扇门前，林十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两下门。
“请进。”宋在野的声音响起来。
林十里轻轻旋开门把手，然后先探进去一个头。
“你过来了？”宋在野抬头看了一眼林十里，鼠标点得更快了一点。
林十里以为宋在野会说例如“你怎么来了？”之类的话，结果宋在野的这回答让林十里以为宋在野真的找他有点什么事，只不过林十里给忘了。
“啊……我过来了。”林十里回想了一圈，回答道。
在林十里组织好语言准备开始胡言乱语之前，宋在野便先开了口：“我爸今天从燕城回来，我等一下要去机场接，你去吗？”
林十里眨了几下眼睛，压着嘴角不让它上扬地太明显，反问道：“你开车吗？”
宋在野将电脑关机，说：“嗯，我开。”
“那我去。”林十里欣然应允。
林十里非常自觉地坐上副驾，然后将座椅调了调，在位置上伸直了腿，摇晃了几下脚尖，瞥到宋在野的视线又乖乖坐好，问：“老师去做什么了啊？”
“说是那边有个老朋友的聚会，去见朋友了。”宋在野的车稳稳起步。
“哦。”
“你这两天干什么呢？”宋在野问。
林十里偏了偏头，最后说：“有个朋友过来，陪着玩了几天。”
宋东岩在接机口看到宋在野和林十里两个人，先是有点惊讶，但还是惊喜偏多一些，他先抱了抱林十里：“小里怎么也来了？”
做解释的是宋在野：“恰好他也在画廊，我们就一块儿过来了。”
宋东岩对这个回答十分信任，并没有继续过问，很快就谈起自己在聚会上遇到的朋友们。
林十里和宋在野分别走在宋东岩的两侧，听到宋东岩讲起有些画家的趣事儿，林十里的反应给的很足。
“真的吗？这位老师，我还听过他的艺术讲座来着。”
宋东岩乐呵呵地回答：“真的呀。你想见张老师吗？想见的话，下次我把你带着。早知道把你俩都领上，我去了才知道，好多人都带着自己的家属呢。诶呀，你陈叔叔，和你吴阿姨的感情还是那么好，他们女儿也是出落得出类拔萃，果然是年轻人啊，几年没见，猛一看我都认不出来了。”
谈起老朋友们，宋东岩的话格外多，几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第一次出现了林十里和宋在野几乎插不上话的情况。
宋在野给宋东岩添菜，说：“你也多少吃点儿，菜都凉了。”
宋东岩乐得笑起来，跟林十里说：“看，嫌我话多呢。”
吃到一半儿，林十里看到孙逸云发过来的消息：“小里，谢谢你，阿姨和舟鹤就先回燕城去了。”
“你有空回家，也来阿姨家玩儿啊。”
林十里立刻给孙逸云回消息：“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啊，孙阿姨？”
“今天晚上。”
“那我过去送一下你们吧，和阿姨也好久没有见了。”
林十里放下手机不好意思地跟宋东岩说：“老师，我有点急事儿，就先走了。”
宋东岩摆摆手，说：“没事儿，你去忙你的吧。是大事儿吗？不要紧吧？”
林十里诚恳地笑笑，回答：“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有个蛮亲的阿姨今天晚上回燕城，我去送送。改天再来听您讲，真的太有意思了。”
“哈哈哈，好，好。”
宋在野也放下筷子，说：“我送你过去吧，天不早了。”
林十里赶紧摆摆手：“你可坐着吧，多陪会儿老师。我叫了车，很快就过来了。”
宋在野僵持了一下，但也只好作罢。
林十里匆匆离去，宋东岩又忍不住跟宋在野说：“瞧瞧，小里这孩子多乖啊，又懂事又孝顺，他爸妈多幸福呢。”
宋在野点点头，应道：“是。”
宋东岩又补充道：“小里也到年纪了，谁家收小里当女婿，可真是谁家的福气。”
宋在野夹菜的动作没停，但也没说话。
宋东岩挑起来这一波话茬，突然记起来什么，说道：“诶，陈叔叔家的姑娘，你还记得吗？”
宋在野抬起来的筷子落下来，停了片刻说：“不太有印象了。”
“你没印象了也正常，你俩上次见面也是挺久之前了。我这次和陈叔叔见面，你叔叔有意让你和歆昀见一面。”宋东岩提道。
见宋在野没表态，宋东岩又补充道：“歆昀这次我见着了，谈吐文雅，长得也亭亭玉立的。”他还开了个玩笑：“爸爸寻思着，我儿子也不差劲，所以你们见一面，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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