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去去向大洋彼岸,德国的西风席卷了二人的脸庞。
鲁尔曾是德国工业的心脏,这里的高炉会有多高?矿坑深陷几何?那座传闻中的黄黑圣殿,是否真能容纳八万人的声浪?啤酒坊的空气里麦芽香气能浓郁到什么地步?重生之后的土地上,寻常日耳曼人的后花园里又会开出怎样的花?谢珣从前想象过自己作为一个异乡人坐在威斯特法伦的北看台,遥望另一面汹涌震撼的黄黑色人墙,就如多特蒙德最忠实的孩子罗伊斯对他的女儿说的那样,威斯特法伦球场的南看台,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地方。
然而,当他真正涉足多特蒙德的土地,他发现自己从前一切的设想都已消失,他见到的一切就是眼前的景象,按下了暂停键的,难以流动的景象,就连黄黑色,也泛着被洗掉了饱和度的灰。
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准确来说,是他在抗拒思考,思考会让他陷入纠结与自我厌恶境地,于是他放逐自己停止思考,让伤痕直白地暴露在会刺痛它空气之中,不必好起来,因为好起来,会有新的烦恼。
傅丘在德国住的房子的前主人大概是个线条艺术爱好者,这栋房子里处处都是线条装饰。刚进门时就能看见墙壁上挂着线条勾勒的极简画作,天花板上是一盏仿古的方形吸顶灯,里层灯罩是磨砂玻璃,最外一层是长短不一的玻璃珠串,厨房的门外挂着两片古着钩针流苏,普通的皮质褐色沙发上搭着米色亚麻棉绳编织而成的盖毯。
谢珣进屋之后,呼吸紧了紧,指甲在手上刻出了一道浅痕。
傅丘把他领进了一间屋,推开门,柔和的日光洒了进来,窗外的植物一片浓绿,像是油画,“这是你的房间,我就在隔壁,如果你缺什么,可以告诉我。”他看着谢珣,解释说,“当然,你想睡哪都行,我只是觉得,你可能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所以这间房就属于你了。”
“嗯。”
小乐山之后……
他的话变少了。
一想到小乐山,傅丘的心情就会沉下来,他犹豫了一会,而后说,“谢珣,黄毅,我已经替你处理了。”
像是骤然被人拉回了那个山脚,绝望又无助的几十分钟,他的脸色一白,“我不想听他的事,我只想跟你呆在一起。”
失去思考的能力,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只是遵循本能的,想和他呆在一起。
“你去睡吧,飞了这么久,会很累的。”
他并不清楚谢珣此刻究竟是想独处还是跟自己待在一起,出于对对方的尊重,傅丘问,“今天晚上你想跟我一起,还是自己一个人。”说出来之后又觉得这话好像有歧义,皱着眉补充。难得露出一丝局促,“就只是单纯的睡觉……没有别的意思。”
他笑,却像是被糖霜包裹着的药,深处只有苦,“那我还是要和你一起!”
长途的飞行让傅丘十分疲惫,他很快就睡着了。
可是谢珣没有,他就那样,睁着眼睛,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好像也出现了裂痕,一道一道,恐怖的,割裂的,但是这些破碎的痕迹后面总是有几张照片,毒蛇一样地缠绕着他。
他好像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但并不想去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当前这个问题背后还有一个他更不想面对的问题。重庆的那座山挡在前面,他可以不翻过去,就这样停在原地,他心甘情愿。
于是,睁着眼睛,很久很久,在他的意识堕入深渊之前,破晓的阳光已经来临。谢珣失眠了,大概是一整晚,好在他疲惫的身体会让他晕过去。
当谢珣醒来之后,傅丘已经消失不见,不过房间里一切的针织工艺品也一同消失了,就连那些极简艺术风格的壁画也被取了下来,不知道被主人丢到了哪去。
长时间的跋涉和水土不服让谢珣发了烧。
他蜷缩在沙发上,额头滚烫,呼吸灼热,一动也不想动,他记得自己只是从房间里走出来觅食,觉得累,就倒在了沙发上面,现在什么时候谢珣也不清楚。
迷迷糊糊间地感觉到沙发柔软的垫子正在下陷,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他的前额,指节修长而有力。
傅丘满怀关切,“谢珣,你怎么发烧了。”
“嗯,我也发现了。”谢珣费力地睁开变得很沉很沉的眼皮,又是自己的一套歪理,“人在遇到什么特别不顺的事之后一般都会大病一场,但我只是发烧,赚到了。”
傅丘托住他的脑袋,“你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谢珣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不去。”
两人四目相对,火光,燃不起来。
谢珣说得很轻巧,显得对方有些小题大做,“这只是发烧而已,我甚至连咳嗽的症状都没有,有什么好去医院的?”
想起他在重庆的时候也不愿意去医院,傅丘叹了一口气,“我还不认识可以把他叫到家里来的医生。”
“医生也不要。”他哑着声音开口,“我更讨厌,我希望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们不要让其他人进来,好不好。”
谢珣的目光里带着恳求,这种神色是他很少会有的,但现在,他就这样毫不顾忌也毫无在意地恳求,不要有其他人,好不好。
谢珣正在划地,他不想见人。他把这个屋子划成了他和傅丘的私人领域,他不想离开,也不愿意让别人进来。这里就像是一个绝世隔绝的乌托邦,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他在这里,就不用去思考一些让他担惊受怕的事情。
傅丘的手掌再一次覆上他的额头,冰冷的触感让谢珣主动抬头蹭了蹭他,微微发红的眼睛虔诚地望向对方。
“你真的不想去吗?”
谢珣斩钉截铁,“不去。”他用手抵着沙发想起来,傅丘帮了他,一只手握着他的小臂,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背,很稳,也很可靠。他自己倒是一副乐观的样子,靠在沙发上咧着嘴笑,“普通感冒自己会好,是流感就算我倒霉,反正死不了。”
傅丘无奈,转身替他接了一杯温水,“你为什么要让自己遭罪,这只是打一针就结束的事,你自己扛,要多久才能好?”
“嗯——”他眨了眨眼,“很快就会好的,我感冒都好得很快,只有特别小的时候才会去医院。”
他把傅丘拉过来坐在他的旁边,他的下巴枕在对方肩头,用缓慢而灼热的气息说着话,“我只有八岁之前的发烧才会进医院,后面就不用了。高三的时候,教室开空调不通风,直接变成大型的病毒培养皿,也不知道是谁带来的病毒,整个班三分之二的人都感冒了。”
谢珣停了停,看着傅丘,“那次才是真遭罪,烧到四十了。”
“然后呢?”
他的嗓音里有些得意,身后像是翘起了摇曳的尾巴,“吃药呗,一包锌布颗粒下去就好了,我觉得那次都算严重的了,要是普通感冒,我就吃火锅喝冰汤圆,我要让病毒知道谁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
谢珣也是想一出是一出,突然缠上了傅丘的手臂,有些兴奋地和傅丘商量,“不如我们现在出去吃火锅?特辣的那种,冒一冒汗就好了!”
“那你还是在家呆着吧。”他抽出了手,把对方摁回了沙发,“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家烤排骨,网友说会比较符合中国人的口味。”他拿过手机打开社交软件里的收藏,一张放了很多辣椒的烤排骨出现在两人面前。
谢珣舔了舔嘴唇,“说实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吃辣口的东西。”
四目相对,火光翻飞。
“烤排骨也不行吗?”谢珣“啧”了一声,把手机一丢,有些可惜地说,“这看着也不是很辣啊。”
“你现在只能喝粥了。”
“要不我们去吃……”
在他说出另一个更糟糕的选择之前,傅丘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如果你说出任何一个快餐品牌的名字,你的海鲜粥会降级成为白粥,没有泡菜的那种。”
这真的是很恐怖的威胁了,谁能喝得下去一碗什么东西都不加白米粥,谢珣立刻闭上了嘴,用手在唇前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然后指向了厨房方向。
傅丘转身进了厨房,他大概是没有看到谢珣在他转身之后的变化,某种生机迅速从他身上湮灭,刚才那段对话似乎只是他的精心设计,不多不少的脾气与任性,刚好能组成一个人从前的鲜活形象。
他想让对方觉得他没有变化,或者说,变化不多,在一个人的可控范围之内,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谢珣虽然不想去医院也不愿意见医生,但是在其他方面都非常配合,让他吃什么他就吃,让他喝什么他就喝,也不管对方递过来的到底是什么药,甜的苦的温的热的,统统不管,递过来,都接受。
吃完饭后,谢珣又埋头栽进了沙发。
傅丘把他拖了起来,让他上半身靠在了沙发的软靠背上,谢珣现在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短袖,领口歪斜露出了他瓷白的锁骨,让人很想就着衣领把他的衣服扒下来,他的面容泛上着不太正常的红,短发被汗水微微浸湿,睫毛打着细颤。
银色的温度计在空中反出一道冷光,傅丘俯身,将体温计递到了他的嘴前,“先给你测体温,含着吧。”
谢珣微微探了头,将体温计叼在嘴里,他现在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瓷娃娃,除了他不想做的事,什么都行,也异常配合。
因为那根体温计,谢珣不能说话,傅丘也只能盯着他,目光从柔和的眉眼滑落至微微抿着玻璃管的红润嘴唇,谢珣的呼吸有些急促与灼热,他的胸口轻轻起伏,带着几分疲倦,修长的脖子泛着薄红。
时间似乎被拉得很长,客厅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几道风响。
“嗡嗡嗡————”
闹钟的铃声打碎了这场沉默无言的等待。
谢珣取出体温计递给了傅丘。
对方把体温计举高转动着看了看,皱起了眉:“39.3,你倒是能扛,真的不觉得很难受吗?”
谢珣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也就那样,死不了人。”
傅丘的脸黑了。
谢珣的头歪在靠背上,轻笑:“我真没事,这不是还没吃药吗,吃了药肯定就会好,按照我以往感冒的惯例,最多两天,这烧就能退,你别把我当小孩,只是感冒而已。”
这话绝对是真的,谢珣的体质是真的很不错,他没生过什么大病,或者说,一切有可能进一步恶化发展的毛病,都被他顽强的体质和可靠的免疫力扼杀在了小病阶段,来不及发展。
谢珣毫不在意,但傅丘这个男友却十分尽责,冷毛巾敷额头敷颈窝擦手臂一样也没落下。
谢珣任他拽着胳膊忙前忙后,“你这么照顾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更高效而且更有用的办法是让医生来,但你不愿意。”
谢珣说:“那你这个男朋友能起什么作用?你要当人的男朋友就要有男朋友的格调吧。”
傅丘挑眉,“你也没有不好意思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