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雨开门时，方沅都愣了一下，感觉面前这个不施粉黛面容憔悴的女人，竟然一点也不像之前任何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虽然姜雨生了他，他却很少见到他这个妈，因而对寥寥几次见面的印象都很深刻。
半个月前那个下午，他才从教学楼里走出来，这个女人就在水杉树底下站着，一身火红长裙，妆容艳丽到炫目，周围走过的学生都不断回头看，结果她就走过来，叫住了他。
她叫他“方沅”，那是他们母子十多年来的第一次见面。
然后她就领着他，去见了方和志。
姜雨面对着他的目光，这个一向都表现得十分尖刻的女人竟然流露出些尴尬的神色，不大自然地拢了下头发，说：“……进来坐。”
方沅顿了顿，跟着进门。
这个小区的用途是不能见人了些，但户型很不错，是很敞亮的三室一厅，客厅里空间宽阔，落地窗下铺着一张很大的厚毛毯，上头散落着许多小孩子的玩具，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子正爬在地毯上，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朝方沅看。
方沅脚步一顿，姜雨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自然：“这是……是……”
方沅没说话，也没等她磕磕绊绊地解释出个所以然。他从小孩身上收回目光，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来，抬头看着姜雨：“你叫我来，我来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他记忆里的姜雨一直化着妆，她是那种刺玫瑰一样的女人，年轻时候性格就泼辣，只是有美貌的加持，于是泼辣都觉明艳动人，是很容易就给人留下浓烈印象的女人。
也因此有传闻说她是京城很多男人青春期里的红玫瑰，学生时代的方和志也不能不被她吸引、征服，成为姜雨的裙下之臣。
据说他们曾经很恩爱，一起高中毕业，在大学校园中出双入对，传为佳话，男人嫉妒方和志摘下了这朵烈焰玫瑰，女人嫉妒姜雨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
——只是到底输在了出身。
姜雨家境不算好，是比较贫寒的家庭，方家继承人年轻时候玩玩儿可以，结婚对象却不能是这么个没有背景身家不能给方家带来助益的女人。
于是方和志就和如今的方太太结了婚，分手的时候方和志不知道姜雨已经怀了孕。
方沅收拢了下过于飘散的思绪，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没有化妆的脸色憔悴，头发枯干，有很明显地眼袋和法令纹，嘴角微垂，好像几分愁苦又几分刻薄，大约是因为高龄生育，导致身材都有些走样，掩在宽大的家居服里头，整个人像极了一本陈旧泛黄的线装书，几乎被岁月淘尽了全部的青春和美貌。
方沅垂了下眼睛。
面对着这样的母亲，他本该是得有些复杂的情绪，可他竟然莫名地走了个神，有些惊诧于一个女人妆前妆后的差距竟能如此之大。
他表现得冷淡又如此不客气，从进门起连一声妈都不叫，姜雨心里头那点儿要跟他打感情牌的念头也就彻底淡了，只是到底是要求着他，就勉强摆出个温和点的表情来，叫他：“沅沅……”
方沅嘴唇动了动，没吭声，听着她说：“你现在也是个大人了，我也不哄你，咱们好好地谈谈你结婚这事儿。”
“你和你父亲说不想结婚，又对我几次三番视而不见，我也理解你人生头一回，紧张，耍小孩子脾气，但你现在坐在这儿，就说明自己也想清楚了，理智下来了，对不对？”
方沅表情淡淡的，垂着睫毛没说话。
姜雨就继续说：“那你该好好想一想，要是答应了这门亲事，你能得多少好处？咱不管霍、方两家的事，咱就看咱们自己的事儿。你跟霍家儿子结婚，这一下子是钱也有了、地位也有了，你是学画画的对吧，你说你辛辛苦苦卖几年画才能赚几个钱？可那些有钱人指头缝里漏一点，就够你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她循循善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放心，我都和你爸说好了，你好歹是他第一个儿子，他不会叫你吃亏，到时候绝不会让霍家苛待了你去，你进了门就是正儿八经的霍太太，京城里多少名媛千金都盯着这个位置呢，要不是那霍少爷只喜欢男的，那也轮不到——”
方沅倏地抬起眼睛直直地盯向她。
大约也是察觉自己说得不像了，姜雨一下掩住口，嘴角抽动两下，又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你就是看不上这些俗气的金钱名利，那你也该给你那个……叫喻生的想一想，对不对？他是那个样子，指定花钱不少，迟早得拖累死你，可你要是答应了这门亲事，那给他住好医院、看好医生的，那还不能再简单？”
她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儿：“沅沅，你是我十月怀胎的亲生儿子，我还能害你不成！你现在不答应，是不是觉得爸妈包办婚姻不尊重你呢？快别傻了，爸妈这都是为你好！你现在还是年轻学生，或许还想着什么爱情啊自由啊，但你以后就知道，没有钱没地位，爱情算个什么呀，你也不用觉得和霍少爷结婚你这一辈子就绑死了，豪门大宅里头联姻的夫妻多着呢，大家维持着表面和谐，背后还不是各玩儿各的？”
她把声音压得低了点儿：“以后你喜欢谁了，也完全可以跟他好啊，再说了，霍少爷今年也才不到三十岁，听说长得还不错，万一你见了，自己也喜欢呢，又何苦这会儿在这白折腾。”
她长篇大论讲了许久，末了看方沅，而青年却只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放在膝头，很乖的坐姿，表情却异常的冷淡，长长的睫毛抬起来看向她，有一瞬间他的眼神竟然像极了方和志。
都是那种冰冷的，好像没有一丝温情的眼神，冻得她骨头缝子都冒凉气。
姜雨不由愣住。
就看对面的青年极淡地一笑，唇角好像噙着些含蓄的嘲讽，说：“就像你现在这样么？”
姜雨没反应过来：“什么……？”
“像你这样，被什么男人偷偷摸摸地养在这里，四十岁了还给他生孩子？”方沅瞥了一眼地毯上的小孩，清亮的桃花眼里竟然含着明晃晃的恶意，“这孩子是方和志的么？还是别的什么男人的种？你这么殷勤地给方和志当说客，方和志又答应了你什么，他会拿钱给你，好让你养别的男人的野种么——”
姜雨扑上来就给他扇了一巴掌。很用力，长长的指甲刮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方沅慢慢转回脸，仰起头，安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姜雨嘴唇直打哆嗦，死死地瞪着他看，像是不够解气，又高高抡起巴掌要抽他，却被方沅死死攥住了手腕。
方沅扯了下嘴角，盯着她：“你还记不记得，我九岁的时候，你要把我送到方和志那里去，我跟你说了什么话？”
姜雨怒气未息，却一愣，下意识追问：“你不是说你生了病，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么？”
方沅没答她这一句，自顾自说：“我说，你要是把我送到方和志那里去，我从此就没有你这个妈。”
姜雨很愤怒的样子，一下子把自己的手抽开：“你还有脸说这话？我那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跟着方和志吃香的喝辣的，不说感激你老娘，反倒恨起我来了！真就是从小就没良心的货！！”
“那我有没有说过，方和志根本不管我，方太太只会虐待我？我有没有求过你不要把我给别人？”方沅直视她的眼睛，神色很平静，“方和志的儿子身体差，想要我给他儿子换器官，你二话不说就把我卖了，方和志给你一大笔钱我知道，所以我跟你说，你把我送给方和志，从此咱们母子俩就没关系，对不对？”
“那不是……最后到底没有要你的器官么……”姜雨脸色难看，嘴唇却紧紧抿起来，眼神开始变得飘忽。
方沅看了她好大一会儿，眼睛里头某种东西便渐渐彻底消失了。半晌，他忽的一笑，长长的发丝滑落到脸颊旁边，无辜又漂亮，简直不可方物。
“那是因为我‘走丢’了啊。”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刚出口便消散在空气中，恍惚如幻觉。姜雨身躯一震，直接僵住了。
方沅从沙发上站起来，拽了下书包带子。他是带着一点点微笑的，可漂亮的桃花眼里却没有生气，像一对玻璃珠，直直地盯着姜雨：“所以现在，还是不要再拿‘为我好’这种借口来恶心人了吧。九岁的时候你卖我一次，我就当还了你生我的恩情了，现在还想再卖我，还是请您——”
他第一次对姜雨用了敬语，口吻却充满嘲讽：“别再打这种主意了吧。”
姜雨嘴唇颤抖着，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一下跌坐到沙发上。
方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这个美丽的、憔悴的、虚伪的女人，这个生他的女人——
他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当着她的面删掉了备注是“妈”的电话号码。
“以后别再来找我了。”他说。
毯子上的小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嘻嘻地笑起来，爬到毛毯边缘来，还往地上爬，边爬边向方沅努力地扬起手，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他本就不该来的，他难道还对这个女人、对所谓的“家”，抱有着可笑的期望吗。
甚至在半个月前，他给她的号码写备注，都是那么的可笑。
方沅目光扫过那个小孩，没有停顿，转过身，便头也不回地走向玄关。
姜雨浑身颤抖，死死瞪着他的背影。
“对了。”方沅忽然停下，微微侧过身，看着沙发上的女人微微地笑，“至于这桩婚事……与其对我威逼利诱，我想，你们不如在霍家那位身上想想办法？”
他扯了下嘴角：“毕竟你们也知道，我这样一个人，根本没办法违抗你们的意愿，但霍家那位在一周之内将我拒之门外——两次。”
他把手插进牛仔裤兜，腰杆挺得笔直，微微冷笑：“算盘是很好的算盘，只是那一位……好像比我还要不配合呢？”
姜雨表情整个都僵硬了。
她瘫在沙发里看着青年出门，身体颤栗得越来越厉害，连身后的小孩开始哭都像没听见，忽然她崩溃似的尖叫一声，用力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可客厅里已经空荡荡，阳光冷冰冰地照着毛毯上的小拨浪鼓。
方沅没有坐电梯，就从九楼一步一步慢慢走了下去。
穿白衬衫的少年站在单元楼边的草坪边沿，垂着头在看脚下什么东西，阳光照在他苍白的后颈上，像是照着一块不化的冰。
方沅在楼门口看了他几秒，扯了下书包带子，慢吞吞地走出去。
方锦时一下回过头，朝他看过来，表情原本是冷淡淡的，可看见了什么，忽然又变得阴沉起来，黑眼珠子里头又开始嗖嗖嗖冒血腥气。
“……谁打的你。”
方沅瞥了他一眼，没理会。
这人脸上叫他打出来的红痕还没散呢，他自己脸上又叫别人给来了一下。
果然是一报还一报啊。
方锦时盯着他脸上的血痕看了一眼，又往楼上看：“九楼，女人，对不对？”
方沅皱眉：“你看我按电梯了？”
方锦时一声不吭，转身就往楼门里走。
方沅简直服了这小子，侧身回头，冷冷地说：“站住。”
方锦时当然不听他的话，还在大步往前走。方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冷笑起来：“这又有什么意思。”
方锦时倏地止步回头：“你什么意思。”
方沅反问：“你又是什么意思？你这样的表现，倒像真的很关心我一样，可为什么呢？”
明明他们该互相仇恨，明明他们该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却又摆出这样一幅好像很为他着想的样子……又是为什么呢？
方锦时垂着眼睛没看他，也不说话，嘴角很不高兴一样沉甸甸地坠下来，左边脸颊上还有一片微红。
方沅看了他几眼，忽然感觉很灰心，好像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他拽了下书包，转身就走。
身后追来少年低哑的询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方沅又站住了，回身冷冷瞧着他，方锦时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和他对视，很执拗地和他对视。
半晌，方沅开口：“我在京城已经读了三年大学，你猜方和志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找我。”
方锦时张了张嘴，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
方沅没什么表情：“那你再猜，为什么他又这么突然地认回我了呢？”
方锦时抿住了嘴唇，像是忍住了什么话。
方沅懒得去猜，只拽了下书包，对面前的少年轻声道：“你恨我吗？”
方锦时咬着牙：“你说呢？”
“那你就继续恨我吧。”方沅点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继续恨他吧，恨他十多年前不辞而别，恨他十多年后冷漠如斯。这个小孩儿还不知道他曾经很爱的哥哥为了不被胁迫还曾阴暗地设想过给他下药把他哄到男人床上去的真相，不然一定会恨得再也不想看见他。
物是人非事事休，惘然回首，是再也回不去的烂漫年少、兄友弟恭。
方锦时怔怔望着他冷漠的眼睛，心里某个一直阴沉的地方忽然就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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