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春风连着三天晚上去藏经阁，终于再次等到了越凛。
越凛是带着一身血腥味走进藏经阁的。那种滔天的煞气仿佛淬了雪的锋刃，如同来自地狱的修罗。他表情很凝重，目光中沉沉的坠着什么，几乎让人看一眼都要遍体生寒。
杏春风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别经年，少年时记忆中的人影已变得模糊，可杏春风还是觉得，现在的越凛和几十年前的模样，堪称判若两人。
杏春风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变化，也无从了解。他只能默默平缓心跳，无声吸了口气，声音尽量平缓地开口：“大师兄。”
越凛这才注意到有人，一眼瞟过来。他眼里的锋利还未收尽，杏春风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被扼住了喉咙。这种错觉在越凛目光缓和后才消失。
越凛恢复了平静，朝杏春风点点头。不过片刻，他便从强大凶狠的剑尊，变回了沉默严肃的大师兄。
不知为何，亲眼见证越凛情绪转变之后，杏春风反而放下了那一丝警惕与芥蒂。
也许无论越凛对外是什么模样，对于剑门中人，他的态度始终不变。
自从来了剑门，杏春风从未见过越凛开口。哪怕心中知道越凛一剑就能劈死十个他这样的金丹初期，杏春风还是忍不住试探：“大师兄是刚从外面回来？”
走向五楼的越凛闻言，微微一点头。
杏春风落后几步跟在后面，又问：“是哪里妖兽肆虐了么？”
越凛摇头。
等到越凛在窗边小几坐下，杏春风仔细观察一番他的神色，未见恼怒与不耐，便尝试着在离越凛不远的地方坐下。越凛没有阻拦。
杏春风：“不是妖兽，难道是人？”
越凛颔首。
“现在还有什么人值得师兄出手……”杏春风思考须臾，“魔修？”
对上杏春风含着期待的眼神，越凛眼中隐约闪过一丝无奈。他指尖在半空一点，形成三个金色小字：【无双派】。
无双派是一个大型魔门，向来喜欢趁火打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过无双派一般有固定的活动范围，在离剑门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若说越凛大老远的跑去斩妖除魔，好像有些不合理；但如果说无双派出现在剑门附近……算了，这更不可能，剑门天寒地冻战力卓绝，有什么值得无双派趁虚而入的？
杏春风把疑惑按在心里，没有继续问。
看出越凛虽不言不语，但好像并不抗拒交流，杏春风得寸进尺道：“师兄没受伤罢？”
【没有。】
杏春风玩笑：“如师兄这般的修为，想必十年百年的都不需要医修了。”
【不是。】停顿了几秒，越凛接上一句：【日后若有受伤，我会找你。】
杏春风顿感惊喜。像是多年努力被承认了一样，他郑重道：“必当竭尽所能。”
越凛下颌微收，从小几底下取出一套茶具。他按下茶壶柄上按钮，茶壶就开始汩汩冒热气。他倒出两杯热腾腾的茶，递了一杯给杏春风。
杏春风接过茶杯捧在手心，心情有些复杂。本以为越凛已变得面冷心冷，却不想还保留着一点儿人情味。
杏春风怕冷，今日依旧穿了厚厚的狐裘，一双手依旧冻得青白。直到此刻捧上一杯热茶，他才觉得活了过来。
修长而苍白的指尖渐渐染上一抹红，在赭红色裘衣的映衬下，他整个人也显得鲜活不少。
越凛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问：【避风诀可有学会？】
杏春风指尖掐诀，萦绕在藏经阁中的微风顷刻无影无踪。
其他法诀不适合实地演练，杏春风直言：“书上的法诀大都会了，只一个雷霆诀还不太会，御水诀也总不熟练。”
书上十种基本法诀，杏春风三天便学完了，速度不可不谓惊人。并非是他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不过一个“勤学苦练”“熟能生巧”罢了。
【不错。】越凛表示，【今日先教控火诀。】
控火诀不一定要真的生出火来，利用火的温度也可以。
杏春风不喜欢火，多年与丹炉为伴的生活却也使他习惯了。这个法诀不在书上，自己学可能会走弯路，他便没有错过这种好机会：“多谢师兄。”
越凛列出二三要点，在杏春风面前演示一番手势，然后端起桌上已有些冷的茶水，输送灵气。很快，水面再次冒出热腾腾的白雾。
杏春风一看自己捧着的茶杯，心里产生一种荒谬的想法：好像越凛教他控火诀，就是为了让他暖手来的？
想法一触即收，杏春风沉下心来，在越凛的文字指导下，不多时掌握了这门小法术。
眼看时间不早，杏春风正要作别，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什么人？”
紧接着，他眼前一花，已不见越凛踪影。
霎那间，杏春风想起了越凛身上常有的血腥味。
若是远赴无双派活动地界去除魔，不至于那么久血腥味仍旧不散。那么只可能是……魔修接近了剑门？
杏春风迅速起身，顺着窗户往出事的地方看去。
一弯银月如刀，落在雪山峰顶上，霎时间，雪雾飞扬，遮蔽了人的视线。一抹黑影连惨叫都未曾发出，就溃散为黑雾，消融于天地间。
而后，雪雾散尽，银月如新，一身黑衣的人背对这边，衣角猎猎飞扬。
越凛竟然连剑都没出，仅凭剑意就将一个敌人化为了齑粉。
杏春风微微睁大了眼，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晚上。
那时，越凛也是这样，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就灭尽让他恨至骨髓的敌人。
他那时应当也如眼下，双手紧扣着窗柩，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背影。
像是在看一道光，只恨视野太小，容不下更多的风采。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少年，越凛也不是当初肆意潇洒的模样。
杏春风看着越凛回过头，和他对视一眼。越凛似乎停顿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些什么，然后转身离开。
一切都变了。杏春风退回屋中，捧起尚有余温的茶杯，心想。
但是没关系，每个人都在变好。他也会努力，以自己的方式赶上越凛的步伐。
比如，像越凛“第一剑尊”的名号那样，成为当世第一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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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杏春风捏着一本厚厚的医书找上辜师叔。
“今天又有什么问题？”辜师叔躺在软榻上，懒洋洋道，“师侄，别怪师叔说你啊。你什么都好，就这一点，太用功了。这样不好。”辜师叔捞起榻边酒壶抿了一口，“人生也就这么短短几百年，你不及时行乐，以后怕是要追悔莫及呀！”
“师叔教训的是。”杏春风笑道，“只是我见识太浅，见到些罕见的病征都会心生好奇，忍不住想琢磨。”
“这回又是什么新病症？”辜师叔听出杏春风的言外之意，纳闷地坐起身，“一天到晚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书？要不是师叔我长你个几百岁，怕还要答不上来咯。”
“这回是哑疾。”杏春风说，“先前不知，哑疾竟有如此多的成因。”
辜师叔缓缓拧起了眉：“你这不是要研究哑疾吧？”他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杏春风的肩，“分明是想研究剑尊！还在这弯弯绕绕的。”
杏春风笑得乖巧：“师叔就原谅我这次。我实在是好奇，只好求上师叔……”
辜师叔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剑尊也是你敢妄加揣测的？”
“人家是剑尊，怎么会和我一个小小医修过不去？”杏春风只是笑，“何况青囊峰人这么少，什么话也传不到剑尊那里去。”
辜师叔盯了他片刻，忽然唉声叹气地捶起自己的肩膀：“哎哟，人老了，不中用了，这老胳膊老腿的就是容易发酸……”
杏春风：……
铁定是远在悬壶门的师父给师叔写了信，信中吹嘘杏春风推拿按摩之术有多好了。
杏春风哭笑不得地绕到辜师叔背后，不轻不重地给这老顽童捏起肩膀：“师叔这应当是躺久了，该多活动活动才是。”
辜师叔舒爽地长叹一声，装作没听见“躺久了”的说辞，这才松口：“那位剑尊呐，可不是有什么哑疾。他好着呢！”
几十年前越凛还能正常交流，应该不是天生性格方面的原因。杏春风隐隐有了猜测：“莫非是……某种法门？”
辜师叔“嘿嘿”一笑，装傻：“什么法门？我可什么都没说。”
那便是了，多半是某种类似闭口禅的法门，才让越凛无法开口。
原是这种“难言之隐”。
杏春风低下头无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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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清晨，杏春风正在练剑，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接近，回头一看，竟是越凛。
越凛不像宁凝可以轻易糊弄，他定能轻轻松松看出杏春风这套剑法的端倪，从而发觉杏春风和剑门的瓜葛。
杏春风一时不知是让越凛发现好还是继续遮掩为妙，衡量之间收剑的动作就慢了半拍，再一抬眼，越凛已至近前。
杏春风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将剑往背后一收：“大师兄。”
越凛停住脚步，在空中勾勒出几个字：【刚才的剑法，再练一遍。】
杏春风一愣。这是身为剑尊的职业病犯了，忍不住要指导他？
纵使杏春风不知把这套剑法练了几千几万遍，到这一刻，手心还是差点冒出汗来。
他无声吐出一口气，捏紧手中被捂热的剑柄，慢慢冷静下来。
他没有多言，退后几步，像几十年来那样挥剑。上下翻飞，左右突刺，剑尖所至每一个角度，都在记忆中、身体上留下过深刻印痕，一分一毫也不会偏差。一切也如同几十年以来的，每个寒霜酷暑的清晨，他的剑尖会绽开一丝微薄的剑意，不厚重，不轻浮，像是春日的风，看起来温柔无比——底下却也深藏着些难以发觉的冷意。
一套剑法练完，杏春风额角微微见了汗。他一双本该潋滟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却完全睁开，直直看着越凛，目光中暗含着他自己也未发觉的期待。
越凛沉默良久。
杏春风微微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先前额头的汗也近乎凝了。
他暗含自嘲地笑了笑，正要开口，越凛忽然向他伸出手来。
杏春风不明所以。
越凛：【剑】。
杏春风虚虚握着剑柄，一时心生犹豫。这柄剑是当初他被越凛救下，带到剑门时所得。这么多年一直在用，从未想过扔掉。也从未想让越凛发现剑柄上的“越”字。
但越凛看过他的剑法没有表示，之前他故意露出的暗示也并未被接收。
算了。杏春风心灰意懒地想。事已至此，没必要试探了。总之，他来报恩本该光明正大，这样藏藏掖掖只是出于一点私心。
他沉默着递出自己的剑。
越凛接过旧剑，随手舞了个剑花。他走到院中最宽阔处，忽然起势，持剑划过和杏春风一样的弧度。
他是要把那剑招，再完完整整演示一遍。
越凛持着剑，就像握着一束月光，穿过还未彻亮的晨雾，似乎要与群星争辉。时而如白蛇吐信，时而如游龙穿梭。婉转时，连尘埃也无法惊动；利落时，几乎能引下九天惊雷。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如此简单的剑招，杏春风却好似看出花开花落，看出潮起潮收。他甚至感觉，自己久困于金丹初期的瓶颈有所松动。
越凛收剑时，杏春风都还回不过神来。直到越凛把剑还给他，杏春风才从那种震撼中脱离。
接着，越凛在空中写下了八个字：
【已登千阶，一步凌云】
而此时，剑柄上斑驳的“越”字，已经焕然一新。
杏：偶像夸我了！他还给我签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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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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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___卷__内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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