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我忽然接到斐安娜律师的电话。
“林小姐啊,有件事想拜托你。”他很客气地问我,是否有时间可以去和安娜谈一谈,“她这几天都不肯接我的电话,你能不能帮我打给她试试?我很担心她。”他们合作日久,除了工作之外,确实还多了一丝类似于朋友之间的关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律师先生会找到我: “你是她的律师,她不肯接你的电话,难道就肯接我的电话吗?”
他苦笑:“我这不也是病急乱投医嘛。”他也是老江湖了,也不是第一次接触难以相处的客户,但斐安娜还是令他觉得头疼,“你们都是女人,或许比较好说话,何况,我还发现,她对你的一些意见颇为配合。”这便是他找上我的原因。“我知道,安娜现在不是你的服务对象,你若不想再被这些麻烦事打扰,我完全可以理解。”他在电话那头以退为进。
而我,显然别无退路:“好,我过会儿就给她电话约时间见面。”
“如果她不接你电话,我也不会感到意外的,如果不麻烦的话,林小姐你还是直接去她的住处吧,她一定在,不过,可能不会轻易开门就是了。”
“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我无奈地笑:“好,我会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的。”
?
午餐时间,我抽空去了斐安娜的住处。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律师先生的请求,不知道这一次的心软,是有心卖一个人情给这位大律师,还是我其实没有料到潜意识里,对斐安娜始终放心不下。
开车过去只要半个小时,我已经在斐安娜那栋漂亮的小洋楼门外了。周遭非常安静,按了许久的门铃,果然没人来开门。
我看一下邮箱,里面的报纸和信件都是当天的,显然,即使斐安娜不在家里,离开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天。
我掏出笔,从一张广告单上撕了半片空白纸,留言在纸条上给她希望她能联系我,或者联系律师,总之不要那么让人担心。然后将纸条塞在门缝里。离开前,不知怎么一转念,我决定从院子里绕去后门再试一试运气。
路过书房的一侧,我见窗户开着,便探头朝内张望了一下。书桌上摆着电脑和一个歪倒的空酒瓶,地上散落着几张唱片和玻璃碎片,接着,我看到书桌后的地板上露出一只女人的脚。
我的心猛的一跳,突然就想起《尸体上的白弄蝶》的开场。只是,这只脚穿的不是红色的高跟鞋,而是一双精美的绣花鞋。
是斐安娜。
我抓住窗栏用力拍打,大声呼叫她的名字,但她躺在那里丝毫没有反应。天知道她是喝醉了还是死了。我赶紧掏出手机报了警,十分分钟后,急救车和警车几乎在同时赶到。
我跟着急救车去了医院,医生出来告诉我,已经给斐安娜洗了胃,她没有大碍,只是吃多了两粒安眠药,当然了,她下药的不是水,而是威士忌。
我松了一口气,精神卸下了单子,身体反而忽感倦意。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杯咖啡,一口气喝下,才渐渐缓过劲来。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盘旋不去:“倘若那一天我答应斐安娜做她的顾问,她的情况会否有起色?她还会不会需要烈酒与药物才能入睡?”我又赶紧宽慰自己,我不是神,我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去帮助每一个向我求助的人。?
丢下空了的咖啡杯,我去病房看望斐安娜。
她醒了,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身体的线条在白色的床单下显得特别单薄。
“下次睡不着的时候,还是选择开车兜风吧。”我朝她走过去。
她嘴角往上扯了一下,算是一朵苦笑:“你忘了,我的车撞坏了还在修理厂呢。”她支撑着坐起来:“说起来真该谢谢你,只是,你怎么会正好来我的住处?”
我便把她律师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不接电话?你不能总是把别人的关心拒之门外。”
斐安娜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关心?他们只是对我有义务罢了。”她看了我一会儿,问:“你还是不能接受我的聘任,是吗?”
我无奈地点点头:“我不会同时接两个客户,这样的做法,是对任何一方都不负责任的表现。”
“你可真是顽固。”这一次她到没有气恼,躺在床上只有气无力地说道:“但我也明白,有些东西,就是强求不来的。”
我走近了一步:“虽然我不能接受你的聘任,但,我还是可以帮你,就像朋友那样,当然了,如果你觉得可以接纳我作为你的朋友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话,我只是莫名的有这样一种感觉——我不能扔下这个身陷困境的女人置之不理。
“我几乎没什么朋友。”她在床上挪动了一下,眼睛不再看着我。
“也许,你该试着接纳别人对你的关心。”我好言相劝。
她不以为然地轻轻哼了一声:“关心我的人可不少呢。出版社的编辑关心我,因为我的新书出版计划已经拖了很久。电影公司的人也关心我,因为他们怕我影响了票房。记者们盯着我不放,想从我身上多挖一些丑闻刺激销量,还有我的律师,他怕我害他输了官司。”
对于自己的处境,所有的一切,聪慧如她怎么会不知,因为看透了,所以对周遭的人越发的意兴阑珊。她看不到真的东西,也就配合地对每个人演戏——从一个模特转变成作家,她首先得成功地推销自己,接着才是她的作品。
可现在,她放任自己陷在酒精的洪流里。为什么呢?因为重复的表演令她疲惫?灵感的缺失又令她烦扰?
我和她在医院的对话在这里就结束了,我有心帮忙,她却对我“朋友”的提议置之不理,我感到无趣,对她怀有的歉意也就因此淡了几分。
晚上下班回家。
楼下保安热情地为我开门,说晚上好。
我客气地与他寒暄,这是我的习惯——与人保持基本的礼貌,但维持相应的距离。
和以往的每个晚上一样,照例又是我独自一人吃晚餐。懒得做饭,我叫了外卖,三四个菜,可我根本就吃不了那么多。
忘了是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天底下最寂寞的事,莫过于一个人吃饭。” 但在人前,我们则常常夸口说自己一个人并不感到孤独,我们只是非常自负地不想要坏的陪伴。
就在这时,我听到门铃响。
应答机里一个女人犹豫的声音说道:“是我,希望没有打扰你。”
我有些意外,怎么斐安娜会找到我的住处?赶紧按了开锁键让她进来。两分钟后,她已经站在我的公寓里。
她披着一条黑色的毛呢斗篷,帽子上镶着一圈乌黑发亮的皮草。衣服很精致,而她,显然不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她一边解开外套的腰带,一边说道:“这儿的环境真不错。”
我住在大楼的19层,白天的时候,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公园一角。现在外面是黑夜,霓虹太亮,看不见星星。
她环顾四周:“你一个人住吗?没有男朋友?”接着又饶有深意地一笑,“或者女朋友?”
我愣了一下。她看在眼里,嘴角笑意更明显了:“看来我猜得没错。”
我忍不住问她:“这么明显?”
她撇着嘴摇摇头:“不,你掩饰的很好,但是,我的gay达比较发达。”这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她不说,我也多少猜到了——她和我一样,都不会拒绝同性的欢爱。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她不依不饶。
于是,我只得摇摇头:“都没有。”
“像你这样漂亮又能干的女子,难道不怕寂寞?” 说着,她轻轻地点了点下巴颏儿,“或者是,你更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推崇自由是对不好意思承认孤独的另一种粉饰过的说法。我不想继续将话题集中在自己身上,便问她:“医生同意让你出院了?”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说完她停顿了一下,眼睛就那么望着我,“我的坚持,只有在你身上不起作用。”
我讪讪的,又一次掉转话题,请她和我一起吃饭。
她看了一眼外卖盒里的食物:“广东菜,我喜欢。”说着,把脱下的外套挂着椅背上,大方地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我俩的对白不算多,只认真地用筷子和炒河粉纠缠。她吃得很慢,一口食物可以咬上很久。
“我的胃不好,医生让我细嚼慢咽。”她解释,“以前做模特的时候经常节食,我想,以后一定要做一份可以任由自己吃饱的职业。”
“既能吃饱,又可以写文章,你为什么不去做美食评论家呢?”我说。
她笑起来,低沉的笑声非常有感染力:“可惜我对食物并不挑剔。”
“作家也很好,据我所知,那么多模特只有你转型成了小说家。”模特们的舞台生涯非常短暂,有人改行去演戏,经商,开发自己的品牌,而成为作家,似乎其中的难度更高了一些。
“其实,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写小说。”
我摆弄着手里的筷子:“生活,总会以一种奇怪的方法,把你推向意想不到的人生之路。”
她点点头,表示对我这句话的赞同。“做模特的时候到处表演,有时候在后台空下来,我会随手写点东西,有一次正好被一个出版公司的负责人看到,他觉得很新奇—— 一个懂写字的模特,他们习惯了把我们当成花瓶——于是决定把我的那些东西集结成册,配上精美的照片。那是我的第一部作品,一部T台背后的随笔小品。很花哨,很投机取巧,但是销量却不错。”她回忆往事,用一种很淡然的口气说着。
这样的小品一共出了两本。后来,也许她不满意这样的浅显了,改写犯罪小说,竟也大获成功,如今,系列小说写到第五本,这样的成绩若没有真实的才华而仅仅依靠炒作怕是不可能得到的。
她说她不相信友情,可现在,却又跑上十九楼在我的公寓里与我推心置腹。而我呢,越是认可她的能力,就越替现在遭遇瓶颈的她感到遗憾。“也许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出版社和等待你新作的读者,可没那么严格。”
说到这里,她开始沉默,举着筷子的手,许久没动。我见空气陷入僵局,便起身去倒了两杯水。
“我记得你下午说的那番话。”斐安娜接过我递去的水杯时,这样说道,“我理解你的好意,可我一直都不怎么相信友谊之说,我总是记不住别人的生日,过节的时候我也不会寄明信片,更不会经常打电话四处联络感情,但我相信,有些人是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契合的,这样的人即使因为一些原因分开了,不管分开时间多长,不管期间有没有联络,只要重遇了,那样的感觉依然可以继续下去。”
我有些摸不清她说这些话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便轻声应了一句:“是吧。”
“林小姐……”
“叫我林乔好了。”
“哦,好的。林乔,我不奢望你会把我当成朋友,但,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我恍然,她确实需要我的帮助,但她并不想因此就把我和她放在朋友的天平两端,对于她这种“不轻易对某种关系下定论”的慎重,我竟没感到被冒犯:“哦,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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