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乔松了松握成拳的双手,身子微微后倾,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扬唇问道:“先生愿意给沈家多少时日?”
阿乔的呼吸又浅又慢,出卖了她的不安。
江逸沉吟不语,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铺了软垫的坐榻,一下接着一下,和阿乔的心跳默契的重合在了一起。江逸用余光看着她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终于在她憋不住前说出了早就盘算好的时间:“十日。”
“好,十日为限。”阿乔内心估算了一下,从清河到京城,快马加鞭来回刚好十日。
瞧着江逸闭目养神,阿乔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来。从杨玥设计见她,再到她想方设法搬到官署附近见沈宜之,她的每一步皆在他预料之内,所有心思都一览无余,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她以前那些小九九得逞后的快感,都变成了加倍的颓败,以排山倒海的架势将她压到。她自诩聪明,也不过是在后宅的方寸之地争得些利益,论谋略眼界见识,谁都能将她耍的团团转。
阿乔心想,这件事了了后,她要是还活着,就找个近海的庄子,远离这些是非,安安静静的生活下去。
回到临时租住的宅子时上午才过半,江逸把阿乔牵回去后就走了。累了一个晚上,阿乔也乐得自己一个人待着。
耳房早就烧好了热水,白腾腾的热气一直沿着门窗缝隙往外钻,阿乔快速开门闪了进去,轻快的落了锁,然后窸窸窣窣的褪下衣裙,小跑到木桶边,将自己从脚到头浸在温热的水里,因寒冷疲惫而紧锁的肌肤渐渐被热水滋润,舒缓开来。脑海里却一直盘旋着那个日子——
十日.....从拟定给昭帝的奏疏到快马赶赴京城,她思来想去,觉得父亲唯一能派到京中面圣的,只有沈清云。
军帐外一行行脚印蜿蜒到不同的方向,却整齐有序,未被踏足的地方,雪已经积了一寸厚。
军营建在山坳处,两座大山抵挡了不少风雪,一只瘦削的秃鹫在上空盘旋,天地洁白,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远离军营的山脚处,杨玥扫了一眼沈清云递来的奏疏,角落加盖了沈宜之的官印,她仔细叠好这封即将搅动朝堂的奏疏,抬眼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神色冷峻锋锐,像高涯久积不化的冰雪,积年累月的叠加下早已忘却了旧时的颜色。
“此去前途未卜,先不说这一路会遭遇多少明枪暗箭,入京面圣亦是困难重重。京中局势比清河复杂,稍有不慎死无全尸。你可准备好了?”
“请将军放心,为了家族,死不足惜。”少年眼底已带了死志,他此行就没打算能活着回来。他心里清楚,抵达京中时,往好处想,人马可能仅折损了九成,但最坏的结果是全军覆没。
“好,”杨玥将奏疏交还给沈清云,望了眼洁白无瑕的山峰,叹道:“我无诏令不得离开驻地,只能送你翻过这座山,后面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
沈清云背后的马儿躁动不安,不停的换着蹄子踏雪,白茫茫的鼻息从他的后脑勺一路盘旋而上,又渐渐地消失殆尽。
杨玥瞧了眼焦躁的马儿,皱眉道:“这马虽能奔袭千里,但没驯好,我记得它受不得惊。此去危险重重,我将追风借你。“
杨玥扬手,李绣红将那匹黑马牵了过来,杨玥拍拍他的脖颈,眼中没有丝毫留恋:”近几年边境还算太平,它未曾跟着我上过战场,但这马是我亲自训的,一般的刀枪箭雨都能应付。”她满是茧子的手顿了顿,一丝不忍略过眼底:“要是到了绝境,就把它杀了”
沈清云心头猛震,马和刀剑于将士而言堪比身家性命,杨玥借马已出乎他意料,要他杀马吃了是万万做不到的。他抱拳行礼:“谢将军借马,我定会...”
“记住!“杨玥打断他,”无论如何也要到京城,这封奏疏关系着沈家几百口的性命。见到陛下前,不可轻信任何人。“看着眼前不经世事的少年,她语气放软了一些:”我虽一直有所经营,但离京多年,人心易变,你自己多加小心。”
沈清云被冻僵薄唇抿了抿,想到自己方才的天真,始终没能说出“保重”二字。离开前,他拜别过父母、兄长、徐先生,也在葬礼前见过阿乔最后一面,临行前还有杨玥相送,想来不再有遗憾。他恭敬的对着杨玥抱拳行了一礼,遂翻身上马,身后跟着几十个黑影,马蹄踏雪的嘈杂声被淹没在风过山谷时的呼号声中。
李绣红带着人将马蹄痕迹扫去,确保左右雪的厚度差不多后方才离去,一夜过后,大雪会重新铺满这条路,掩掉一切痕迹,无人知晓。
杨玥还未步行至营地大门,大老远的就瞧见了一列闪着寒光的铁甲,领头之人自是看见了杨玥,连忙下马快步走了过去,单膝下跪行礼:“见过将军。”
“何都尉不是我的下属,无需行此大礼,起来吧。”
“谢将军。末将此来是奉了杨太尉的令,特来给将军送生辰礼物。”
“有劳。”杨玥淡道,“军营重地,不方便宴客,劳烦何都尉跟着绣红移步到我的私宅,我好设宴招待。”
“末将心领了,不过此行除了替都尉送生辰礼,还有要事在身,不多叨扰。“何都尉眼皮微掀,快速扫了眼杨玥满身的风雪,问道:”不过将军巡营,怎么是步行?”见杨玥神色不悦,立马补充道:“属下记得杨太尉曾送了将军一匹马,不知此马可合将军心意?”
军营的马都有标记,仅杨玥的坐骑没有记号,黑马品种虽好却并非独一无二,真要折在了路上也无人能证明她曾参与进了沈家的事。平常马倌驯的马杨玥看不上,这才把自己的坐骑给了沈清云。
杨玥淡淡扫了眼面前的将领,冷声道:“追风路上突然脱力,掉下悬崖摔死了。绣红,这个月负责喂马的是谁?按军法处置。”
“是....王六,”李绣红略有不忍,却无法求情。王六也是村子里的人,喂了二十多年的马,总是嘱咐新来的骑兵对马儿好些。放眼整个军营,再也没有比他更熟悉马的人了。营里哪匹马生了病、哪匹马擅跳跃,他都一清二楚。
杨玥神色如常,语气愈发淡漠:“既然何都尉还有公职在身,我便不多挽留了。”
“杨将军,“何都尉温和的笑了笑,可这个“杨”字,他说的格外清晰,时刻提醒着杨玥,她身上流着的是杨家的血脉,”今年进京述职时,还是回家看看吧。都尉一年老一年,您除了是陛下的臣子,也是都尉的女儿。”
“自然。”夜色遮去了杨玥眼底的阴翳,女儿么?
呵,杨行远有拿她当过女儿吗?!
她和母亲被敌军劫走时,她还能为他开脱,为了救她们二人损兵折将不值当,所以她从未怪过所谓的父亲。
可她靠着自己,趁乱带领绣红等人逃了出去,他却打着给她铺路的幌子,送来毒药要她母亲的命......后妃之母曾委身敌人是天大的耻辱!
可实际上,他不过是想踩在她和母亲的身上,做他攀登权利山崖的垫脚石!
他想权倾朝野,她偏生不让他如意!
“绣红,”待对方走远后,杨玥才开口,“王六,留不得了。我记得他家有一个独子也在营中,父亲犯了军纪,当孩子的肯定不好受,切忌过分关照,让人看出不妥来。等这事过去了,再给个立军功的机会。”
她同杨行远早已经是面和心不和,可她不敢留下任何把柄。她恨杨行远,可也忌惮他的势力。这次借着沈家出头,杨行远就算有所不满尚不会撕破脸,可要是被抓住了把柄.....武将世家从不缺年轻将领,这清河不是非她杨玥来镇守,但她只有清河....
“属下明白。”李绣红看着杨玥,一时间有些愣神。她知道杨玥是重情义的,她们当年趁乱逃跑前,她特意折回敌营,把一些怀有身孕尚无战力的女子拼死带了出来。
杨玥闭上双眼,微微仰头,谷子般大小的雪花片子挂上她的眼睫,还有几片沾在了她樱粉色的唇间,她一抿唇,就化成了细小的水珠。
闭上双眼的杨玥少了些凌厉,多了几分柔和,让人想起她不过是双十少女。
过往十年的记忆在她眼前倏尔闪过,她对权力最初的渴望是活下去,她一路挣扎着向前,从军妓的营帐一路走到大越皇宫。
直到那日,十五岁的宋珩握住她的手,半威胁半笼络的对她说:“若你入宫,要么终生没有子嗣,要么有朝一日我必杀你。可要是你选择出宫,我能许你挣个前程的机会。”
她瞪着好看的杏眼,想起了北戎军营里的女人们——就算运气好的被看上,过不了多久就莫名死了。可地位崇高的巫师有自己的营帐、享受着所有人的敬仰。她看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昭帝宋珩,认真道:“我要出宫!”
她享受用军功换来的晋升,可位置越高,越清醒的认识到,权力亦会将人吞噬,没有人是权力的主人,就连宋珩也不是!
她一路踩着踩着敌人和故人的尸骨走来,偶尔夜半惊醒,都要为自己的卑劣心惊。
他们都以为她爱宋珩,她也不曾反驳,毕竟一个有野心的女人比一个沉迷于情爱的女人更加让人不安。
“绣红,”杨玥双唇轻启,思忖了片刻,又轻叹道:“罢了,回去吧。这次是我欠王六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