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望家没有点灯,估计都已入睡,但给她留了个门。
江氏听见篱门的嘎吱声,披上外衣,走入月色,关切道:“可算回来了,今儿的事我都知道了,吓坏了罢?”
沈清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赶忙收住喜悦的神情,垂着头任由她拉着坐下。江氏温和的笑着:“你也是好心才给药,不用太过自责。”
她点点头,继续乖巧的垂眸不语。
江氏沉默了片刻,打量着她的神情,才开口:“其实舅母也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世人都道明哲保身,可若你因行了善而被指责,舅母害怕你寒了心。”
江氏声音轻柔,关爱皆发自肺腑,这般真诚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一语一语的软了她的心房。
沈府里,除了被她乖巧骗过的养父和兄长,其余人皆说她生性凉薄,可她当真如此么?不过是在一次次失望中学乖了而已。
她以往行事从不顾忌,给药一事虽准备好了说辞,可能会连累薛望也在意料之中,她实在不敢直面江氏的关切,愧意如春芽般破土而出。她握上江氏的手,道:“舅母,我看得开的。”
她语气轻柔,声音飘散在夜里,很快便没了踪迹,那嫩芽般的愧意亦在梦里被埋了回去。
随着声声鸡鸣,缕缕晨光从远方破土而出。用早饭时沈清姿已向薛望交代了上工的事,本想将工钱上交,江氏却笑盈盈的推拒,说刚好给婉丫头当嫁妆。
江宅在村子东边,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亮晃晃的阳光刺的沈清姿眼睛难受,虚晃间隐约瞥见江家的田里,新立了一个稻草人,不过现下秋收已毕,立这个干嘛?
走近时,沈清姿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驱逐雀鸟的假人,这是人!
这人尸首可怖,吓得她连退了几步,惊惧万分!她自小在死人堆里长大,扒过死人衣服、拿过死人钱财,并不惧怕尸体,但这人全身上下哪里有一块好肉?
头皮连着头发,倒翻着覆在脸上。喉咙上有一刀,力度不深,似乎是让受刑者无法喊叫。自喉咙往下,胳膊手臂、前胸后背、大腿脚趾,皮肉外翻。
看得出行刑之人是个使刀子的高手,刀刀不致命,让受刑者清醒的感受到每一刀下去带来的痛楚,偏又无法叫喊、打滚,满身疼痛发泄不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虽已出三伏,秋老虎一个回扑,这几天又热了起来。尸体散发的腐臭窜入鼻腔,让她回了神:这身衣服.....她认得!是尤二!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才被鞭笞,今日就曝尸于田野!
这江逸,对待背叛之人,果然够狠....
这一刻,她萌生了退意,尤二自小就在江宅尚受到如此对待,而她只是一个外人....她最是怕疼,若要让她遭受这酷刑,还不如趁早自我了断。
“谢姑娘,谢...谢姑娘!”奉壹远远的朝她跑来,用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她和尸体中间,喘了几口气,满脸愧意的说道:“公子让我在道上接你,没成想被别的事耽搁了,姑娘莫怕,这尤二死的透透的.....”
奉壹越说越觉得不妥,立马止了话头,可他真的不会安慰姑娘啊!只能默默的横着走,跟个螃蟹似的,用身体挡住尸体。看着女子苍白的面容,内心懊悔不已,早知道就劝公子把尤二立村口了,反正效果都一样。
“来接我?”沈清姿止住了脚步,音色如常,目若深潭:“江公子怎知我会来?”
奉壹挠挠头:“这公子没同我讲,就吩咐我早点来接姑娘。”少年又绽开一个笑容:“姑娘下了工,可以自行去问公子呀!”
沈清姿微微一叹,看来从奉壹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了。她侧目看了眼尸体,问道:“这尤二.....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世家的家法再严苛,不过发卖、打死,何至于遭受这等酷刑?她得弄明白江逸是不是知道了尤二的背后之人。
奉壹那少年独有的朝气渐渐退去,声音沉哑:“这是举族迁徙时,公子新定的家规,江氏各家纷纷效仿。背叛家族之人,都要遭受凌迟酷刑,只有让人害怕,才会断了一些人卖主求荣的心思。”
“那年北戎连破三城,不少人落草为寇,烧杀抢掠,江氏这样的大家族举族迁徙,自然是块肥肉。虽然族中养了不少护卫,但哪抵得过一拨接一拨的袭击?为了以儆效尤,公子牺牲了十几个护卫把叛徒抓到了,当众处刑,从那以后族里没出过叛徒。”
“竟是如此。”作为族规会招来诟病,作为家规,外人便说不得什么了。
奉壹停顿了片刻,将方才的情绪抛了个干净,笑容又明朗起来:“今晚和明儿我都会接送姑娘,大后天这尸体就给敛走了。”
“嗯。”换做平时,沈清姿还会敷衍两句,这会心乱如麻,无心应对。她想过凶险,却未曾想到会落得如履薄冰的境地,她从尤二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或是薛望一家的结局....如今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奉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子,面色总算缓和了许多....但怎么感觉...有些生气呢?女人心,海底针,他是真不懂啊。也可能是府里姑娘太少,只有一个话极少的笙姑娘,还有一个老爱来串门的璃姑娘。婢女都住在外院,自己跟着公子住内院,一年来也和姑娘们说不了几句话。
江宅内,仆人丫鬟虽行色匆匆,手上的活都做的井井有条。进入大门,绕过雕花影壁,右转穿过二门,就到了内院。
算珠拨动声、笔与纸张的摩挲声、翻页声交织在一起,偶有交谈也是轻声细语。江逸临时搭建起来的草台班子也算有模有样。
就是原先五人可以做完的活,被拆分后由十多人协作完成,原来的屋子不够大,一部分人只得在抄手游廊和庭院找空位。
见过江逸后,奉壹领着她和另一个姑娘去了后面的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左通小门,前通库房,门前用纱帘隔断,纱帘色泽光鲜,看起来是才搭上去的。
她一坐下来,才意识到这帘子的作用,由不得感慨江逸怎么比姑娘家还心细。大越虽无男女大防,但到底男女有别,往来的都是男人,俩姑娘在这多少会不自在。
很快,第一个人搬着米粮和布帛进来了。奉壹等人清点完数量后,喊了一句“谢姑娘,甲乙,麦两斛,粗葛布三十匹,绢十匹”
甲乙?有人叫这个名字?
沈清姿不解的望了眼奉壹。
这时一路都未说话的姑娘开了口,声音小到只有她俩能听见:“我识的字少,表哥用天干地支给每家每户都编了号,方便我们记录,不然名字太多不好写。天干地支的二十二个字我都背下了,还是怕忘,又抄了一份,我放桌子中间咱们一起用吧。”
沈清姿不可置信的看了眼旁边的女子,丝毫不隐藏鄙夷的神色,这你都信?你们是有多信任他?!
可惜,这位姑娘自顾自的拿出了那份自制字典摆在了俩人中间,完全没有看向沈清姿。
行吧....写吧,就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看来还有第四本册子,对应着各户的姓名。还是观察下护卫的换防时间,夜里放火烧宅子,趁乱混入来偷比较靠谱。
奉壹清点下一个人时,沈清姿已写完一行清秀小楷。一个上午,奉壹喊谢姑娘,便是谢静婉记,喊笙姑娘,便是江笙记。
晌午将过,奉壹便送了饭来,沈清姿和江笙在屋里头用饭,院子那头男人们聚在一起吃饭。
沈清姿匆匆两口扒完了饭,便候在江逸的书房门口,不多时奉壹轻声唤了句“沈姑娘,进来罢”,她莲步轻移,款款而入。
“见过族长。”她施施然行了一礼,她是个急性子,也没有太深的城府,让她憋到下工再问是万万不能的,“族长怎么知道我会来?”
江逸将已检阅完的册子递给奉壹,抬眼看向她,似笑非笑:“江某觉得姑娘心善,定不会见死不救!”
沈清姿一噎,他这是在暗指她“好心”给尤二药的事,先前对他的惧意瞬间没了影,按捺下掀桌子的心情,她站他坐,她秀丽的面庞微微扬起,反击道:“若我怕事,今日不来呢?”
江逸眼色一转,目光潋滟,笑容愈发深邃,却叹息起来:“本就做不完,那只好大家每日少吃一顿饭、少睡一时辰觉了!”
他刻意咬重了“大家”二字,仿佛要把这罪名扣在她头上一般,她嘴角一抽,将捏在手中的药方双手递上:“这是尤二画了押的药方。族长若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退下了。”不管江逸信与不信,交了总比不交好。
她转身离去,又被他突如其来的“谢姑娘”唤了回来,无奈道:“族长还有何吩咐?”
江逸语气温和,还带了几分征求:“姑娘识的字多,过两日记录货物的事忙完了,就来前院帮忙,可好?”
显然她还在他的可疑细作名单上,对上江逸的“请君入瓮”,她淡然道:“诺。”
到嘴的猎物岂有飞了的道理?不敢和他多作纠缠,她提步快速出了门,回到方才的小屋中,才缓了口气,自己竟还是有些惧他.....
她总觉得江逸身上有一股强烈的矛盾感:
明明生的眉眼温润,眼底却凝着一股戾气,暗藏寒意,不怒自威;
身姿清朗,不染浮尘,任谁看到这样的少年都会称赞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而待人接物时又惯含三分笑意,充满了市井气,圆熟老道,像极了商贾,还是老奸巨猾的那种。
他时而温和,如冬日暖阳,让人止不住的想靠近;又时而危险,一句话接一句话的下套,真真假假间,就把你的虚实摸透,然后笑着用最残忍的手段置你于死地。
果然,还是有些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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