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并没有沉浸在对故人的追思里，而是很快恢复了淡然。
“这么多年，你父亲在明在暗，于莫国于星国，都做了很多……不得了的事……”他终于把话题引向了印章戒指的主人，“当然，这十年，莫国人都感谢越铎大人，给大家带来如此富足安定的生活。”
越夏当然听得出这番话中的讽刺。
这架专机的会客间里，只剩她和桑格两个人，她也不想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维护她的父亲，“我倒是觉得，我父亲才是最该感恩的那个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重写人生，而且，能在一片赞美声中告别，死后的墓碑前还能摆满鲜花，已经是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圆满结局了。”
“大国主夫人……这么快就从心如刀绞的悲伤中走出来了？这么看，你还真不愧是越铎大人的女儿。”桑格笑得越发轻蔑，印章戒指也被他轻抛了回来。
戒指在圆桌上不安分地滚了两圈才停下，越夏心里一紧，是她急于求成，变脸变得太快了。
是啊，“越铎的女儿”是打她身上的烙印，怎么可能轻易抹掉呢？
越夏大脑飞速运转，到底怎样才能给出一个对自己更有利的回答。
和越鲁暗中回到莫国以后，即使她频繁接触王后和小王子，也没有收到过来自父亲任何一个旧部传来的任何消息。
在庆功宴上和林焰接触的短暂时间里，她直接问了关于阿斐公主的事，林焰也只告诉她，一切都是正常的资源交换，公主不是她想的那种威胁。
也就是说，之于任何一方，她都是不被信任的对象。
她脑子里曾闪过一瞬告诉林焰改造人这件事的冲动，但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这么早亮出“底牌”，否则她将失去一切资源和筹码。
因此她必须尽快争取到更有力的支持，这样才不会完全受制于越鲁，或者一直限于无知和被动。
可人与人之间的语言总是充斥着歧义和猜疑，比起她瞄准目标直接开枪，前者可复杂太多了。
即使，这是个虚拟…世界……
……
突然，越夏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在专机落地之前，她决定试试。
她眼梢扫了一眼戒指，并没有伸手去拿，而是也跟着嗤笑了一声，说道：“桑格大人啊，您觉得，如果我有机会，愿不愿意选择这样逢场作戏的人生呢？”
余光瞟见桑格的眼神追了过来，越夏又把身体慢慢靠向椅背，望天长长一叹，缓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母亲跳海之前，整个人已经精神失常了，那时她经常胡言乱语，动不动就哭着对我说，对不起夏儿，我真不该让你做这个人的女儿。她还会一直说起她的故乡欧立国，说一切痛苦都是从离开欧立开始的，我们母女两个，本可以拥有一个平凡但安定的生活。说真的，桑格大人，我有时候真怀疑，越铎大人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越夏说着，把仰着的头斜斜一歪，一双簌簌落泪的眼睛投向桑格，脸上尽是无奈和辛酸，“其实刚才和您跳舞的时候，我心里不断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啊，是不是……这才是真正的父女之间应该有的样子呢……”
桑格脸上的嘲讽终于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紧皱的眉头、紧攥的双手，以及，一双猩红的眼睛。
奇怪的是，看到桑格的反应，越夏心里竟然没有半点接近目标的快意，反而升起一股从脚心直冲天灵盖的凉意。
她隐约觉得，这件事好像并不是虚拟世界隐藏的巧合，倒更像是个等待她打开的盲盒，引着她自己去发现，那个藏在她心里一直不太敢去证实的猜测，好像是真的。
因为她并非彻头彻尾的装模作样，母亲死前的那些胡言乱语，并不是她编的。
她做杀手时，私下探听到的关于桑格大人和她母亲两个人年轻时的秘闻，她从没和母亲证实过，这样看来，好像也不全是假的。
这地方到底还藏着多少让她惊掉下巴的事，大概只有大国主林焰最清楚。又或者，所有的秘密都不是秘密，只有她不知道而已。
越夏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想拆开这个天杀的虚拟世界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冲动却越发强烈了。
对面的桑格并没有继续话题，而是掏出手帕，慢慢推到圆桌中间，手帕一角触动戒圈，戒指又往旁边滑了滑。
越夏拿袖子擦干眼泪，手帕和戒指一左一右，全落进了她眼里，她想，她大概不能全都要。
正犹豫间，专机颠簸落地，两个人都被带得身子一晃，桑格下意识手掌紧扣桌沿，撑直手臂稳住了自己，而越夏却瞬间趴向桌子，一手按住了戒指，另一只手捂住了手帕。
紧接着，就是桑格的放声大笑。
飞机结束滑行，会客厅外响起了敲门声，越夏已然恢复安坐，尽管依旧觉得脸上有点烧，可她还是把手帕和戒指都攥到了自己手上。
桑卓脸上的笑一直没有消失，他也没有应门外守卫的询问，而是站起来走到越夏身边，轻拍她的肩膀说道：“平复一下情绪吧大国主夫人，我们到雅城了。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你回行宫休息。”
越夏当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休息上，她站起来认真提议：“桑格大人，如果可以，我想尽快了解夏果节目前的筹备情况，我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看一些资料和报告，希望您能理解我十分想为莫国出力的这份心情！”
“这么看，你的确不像越铎大人……”桑卓说着，向她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虽然猜不到桑格接下来会说什么，可她还是觉得，能达成对话总比沉默要好得多，也许是这份期待被察觉到了，她看见桑格眼尾的笑纹又多了几条。
“这么多年了，我可从没见他像你这样沉不住气过。”
“……”
越夏没再接话，她怕眼里的恼怒暴露得太明显，在挤出僵硬笑容的同时，垂着眼皮看向了地面。
桑格走到会客间门口，开门之前又回身说道：“大国主夫人，回行宫的直升机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吧！明早我去接你，我们一起去议会厅商量夏果节的各项事宜。”
越夏假笑答应，随即又向桑格提了个新要求：“我有些晕机，麻烦大人直接派车送我回行宫吧！”
所谓行宫，是林焰在莫国首都雅城为她建造的一处庄园。庄园面积并不大，却独占了雅城靠近海岸线的一座独立小岛，登岛的陆地、空中、海上交通日常处于封锁状态，只有她和林焰回到行宫时，才会解封。
选择坐车回行宫，就可以指挥专车进入雅城中心的戒严区域，观察目前夏果节的布置情况，也能去到举办夏果节开幕庆典的雅圣广场看一看……至少，别在明天的议会厅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哑巴。
越夏相信，她的这些小心思一定能被桑格一眼看穿，然而此刻的她反倒觉得无所谓了，她甚至心里赌气般想着，“我倒要看看，还能提防我到什么程度，就算翻不起多大的浪，我也要划拉出点水花！”
而且，来这里之后，她渐渐发现她根本不需要真正的睡觉，也几乎没有精疲力尽的时候，只要一闭眼，她就能感觉到精力和体能的恢复。
“好，大国主夫人，我马上安排！”桑格答应得痛快，当即叫了人去调度车辆。
越夏心里的气稍稍顺了些，也微笑应了桑格的邀请走下飞机，来到了休息室。看桑格在身旁的沙发上始终耐心陪着，她心里开始盘算如何把他打发走，只留下能让她摆布的一人一车。
结果，她刚想开口，桑格就像想起什么似的，凑到越夏的耳边低声说道：“大国主夫人，有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越夏心里终于忍不住开始骂了，这老家伙还真的是没完没了！
“但说无妨。”她忽然有点佩服自己，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微笑。
“没有登记过的车辆想进入雅城的戒严区域，哪怕只是经过，也会对来访者进行面部识别，任何人没有得到准入授权都是不允许通行的。”
果然啊，呵呵。
“所以呢桑格大人？您不会没有得到准入授权和调用登记车辆的权限吧？”越夏故作吃惊地反问。
“我当然有，只不过您……”桑格又开始露出和缓的笑，笑里却又带着明显的试探和为难。
“这样的话……的确不太好办啊！”
越夏说着，也手扶下巴做苦恼状，可就在看到桑格点头认同的瞬间，她收了脸上所有的温和颜色，目光锐利地锁住了桑格。
她身体微微靠近，那双始终带着温顺弧度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甚至透出一丝冰冷的压迫感，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毕竟，大半夜突然被追责免职，甚至被囚禁入狱，对于两国某些大臣来说，可是人生噩梦的开始啊！”
桑格原本上扬的嘴角渐渐落平，脸上却没有丝毫惧怕的神色，他也缓缓开口问越夏：“大国主夫人，这话怎么讲？”
越夏斜吊的眼梢带着几分讥诮，但说话的语气依旧平缓，“桑格大人，整个哲坦星都知道，夏果节是莫星两国为了庆祝我的生日，也就是我母亲的受难日而举行的，如果连我都不能自由出入戒严区，那这件事不会太过蹊跷吗！我相信，如果追究下去，恐怕有些人不仅要吃不了兜着走，还要把吃到的通通吐个干净才行！您猜，到时候大家会把谁当成罪魁祸首呢？”
桑格的脸终于僵了一下，态度也变成了安抚，“大人，您多虑了，这不过是例行程序，一切都是为了夏果节当天所有人的安全考虑。”
“安全？”越夏冷笑一声，“难道保护我的安全不是雅城戍卫队乃至整个莫国的首要职责？为了所谓的安全把我排除在戒严区之外，这么反常的情况当然要立刻向大国主大人报告！”
她不给桑格辩解的机会，步步紧逼，“我只等半个小时，为我开通最高权限的准入授权再备好一辆畅通无阻的车！想想吧桑格大人！今晚要是我这个大国主夫人不能早点睡觉，那有些人后半辈子就都别想睡好了！”
越夏说完，给桑格指了指休息室的挂钟，开始斜卧进沙发里闭目养神。
休息室里瞬间安静了。
半分钟过后，越夏分不清一旁的桑格是叹还是哼，但她听他走出休息室的脚步声倒是稳健又快速。
一切安排妥当，只用了二十分钟。
越夏沉脸坐上驾驶位，提醒副驾上的桑格系好安全带——以防万一，她决定带上桑格这个人形通关证。
“准备好了吗桑格大人，我们要出发了，半路如果您出现晕车症状，直接打开车窗吐就好。”
“夏，小姑娘，保持住你现在的气势，在紧盯他人身上的力量之前，你也得先看清楚，你自己手中的剑到底有多锋利。如果我是你，大概不会随意把剑柄让给别人。无论你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明天议会厅里的大臣们看到的都是越夏大人，他们忌惮谁，你就是谁。毕竟……”
桑格说到这，顿了片刻，又挑眉一笑，“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好说话。”
越夏双眼直视着前方，只淡淡回了一句：“多谢大人提醒。”
引擎低吼，如猛兽觉醒，全息表盘流光溢闪，各项数值弹起的瞬间，推背感仿佛将人钉入座椅，车子如子弹般穿破空气，驶向目的地。
车窗外的灯光被甩成地平线上的光斑，越夏享受着飞驰一刻的畅快感，余光瞥见桑格的脸，他竟然也有几分自得和愉快。
她突然就有点明白，为什么林焰对桑格和对她父亲越铎的评价和态度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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