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曜脖子上显示等级的晶石已经从深紫色褪成淡绿色。
她试着使用自己的精神力，却发现现在她就如同一艘缺少燃料的飞船，有心无力。
“躺下。”白知意挥散那有些奇怪的感觉，随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林曜很少会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简短而不带有任何情感色彩的指令，更何况是负责安抚和疏导情绪的向导。
但她很快就躺好。
精神枷锁调成D等级，效果只是在使用精神力的时候会比较明显，但不意味着她的精神屏障可以被任意穿过。
那位向导，应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大概率，她会铩羽而归吧。
她会坚持多久呢？
十秒钟？
林曜闭上了眼睛，平静下来。
像是有什么偷偷攀上了她的意识，睡意来势汹汹。
林曜像是从悬崖上跌落，无声无息地掉进万丈深渊。
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响起。
“林曜，林曜。”
林曜像是被旁边的人推醒。
她猛地睁开眼睛。
乌泷正弯身看着自己，手在眼前挥动着，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似乎不在意林曜这样奇怪的目光。
“乌泷？”林曜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
“怎么感觉睡了一觉，队长都不认识我了。”乌泷扭头和其她人说。
睡了一觉？
林曜伸出双手，黑色皮质手套大小合适，因为长年握枪，虎口处的部分磨损得更严重一些。双手后，那难得一见的阳光从指缝中漏过来，打在林曜的眼睛上，又热又疼。
“真的吗？我看看，队长，嘿，我是谁？”另一张年轻的面庞把乌泷挤开，出现在林曜眼前。
阳光从她身后打过来，让人看不真切。
一切都幸福祥和，她们就如同往日，在战场里的落脚处，掏出难喝的营养液，忙里偷闲生一丛火，然后随机抓一只还没有变异的野鸡烤了吃。
“队长醒过来就怪怪的，是不是？”
“感觉是做了个奇怪的梦。”
“太好了，队长还在醒神，那我就多吃一点。”
“不许偷吃，鸡腿给队长。”
午后的篝火前，那些年轻的哨兵挤来挤去，等待着木枝上的野鸡烹饪完成。
林曜起身站在她们身后。
中间有人转过头来，大声说：“队长，来吃啊！”
林曜望着她们熟悉而又鲜活的面庞，手却摸到了腰间的枪上。
她们像是没有看到林曜防备的动作，仍然举着鸡腿，试图吸引她们的队长过去，“队长，鸡腿诶！你都不来吃吗？”
“哦。”林曜很难去接这句话，只不自然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声音。
那香气是如此得真实，那声音又是如此清楚。
她手像没有力气，放下了摸枪的手，挪动了下步子，慢慢走到她们中间去。
她们早已经给林曜腾好了地方。
林曜坐了下去，篝火温暖地炙烤着她的腿，暖流渐渐涌上她。之前去冰川出任务，极寒之地的畸变种也似乎拥有了独特的攻击方式，林曜的腿在那里受过伤，自从回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么舒服了。
林曜接过那只鸡腿。
“你们听说了吗，安娜王爵家的郡主最近好像看上我们队长了哈。”
“别乱讲。”乌泷扭头看了一眼林曜，“这事儿我们队长自己都不知道。”
有这回事儿吗？
林曜的疑问准确地被乌泷接收，“你看，队长不知道。”
“怎么会呢？那家的郡主小向导整天在我们军营外头转啊转，没准儿过几天，王室就要召我们队长回去，和那小向导匹配看看，匹配度过得去呢，就可以完婚了。”
林曜插不上话，也不想参与这个话题。
安娜王爵家的小郡主她听说过，精神体是一只白色的雪豹，向导中很少见的大型食肉动物形态的精神体。
应该不合适。林曜想。
至于原因，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
“队长，你喜欢什么样的向导？”提出小郡主话题的哨兵和旁边的哨兵换了位置，专门坐到了林曜身边。
林曜随口说：“待会儿多杀十只畸变种。”
小哨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队长！好狠的心！”
林曜开始觉得腹中饥饿，她将那只烤得外酥里嫩的鸡腿放到自己嘴边。
没有喜欢的向导，没有喜欢的类型。
她咬了一口那只鸡腿。
鸡腿很香。
香到林曜难以用语言去形容。
可是她们在异变区，珍贵的香辛料她们没有，也不会随身携带，怎么会有这么香的鸡腿呢？
即便欺骗自己，林曜也骗不下去了。
林曜把鸡腿递给小哨兵，站了起来。
哨兵们就像无知无觉一样继续聊着天。
林曜垂下眼。
她不该，能再见到她们。
「她要醒了。」
精神图景中，那只黑豹悄然睁开了眼睛。
白知意当机立断收回所有的精神力，躲进了荒原上的一棵树的树洞中。
一声示威般的低吼自外界遥远的北方传来。
白知意还是花了不少时间进入她的精神屏障。
相比起之前那只要死不活的北美灰狼，这位哨兵的屏障难以穿越，她的屏障就如同帝国最坚实的高墙，高耸入云的、荆棘丛生的高墙将她的图景围在其中。
没有精神体可以逾越。
她的藤蔓却跃跃欲试。
暗绿色的藤蔓爆发性生长，迅速爬上了城墙，藤蔓与藤蔓的触须之间又相互连接，形成了一个细密庞大的网，藤蔓扩展完毕后，又贴在高而阔的城墙上，本能地去感知。
一小根触须攀爬过了一块墙砖。
声音空空。
它觉得不大对劲。
又折了回来。
这样的疑惑迅速传递给了每一条卷曲的触须，最后返回给了白知意。
「这里怎么了呢？」
藤蔓开始放弃其它阵地，逐渐向那块墙砖聚集。
白知意靠近城墙，看向那块自己需要弯腰才看得到的砖。
从外面看，它和其它砖没有任何区别，但是……
细小的藤蔓试图钻进去。
柔软的藤此刻变得执着而坚硬。
逐渐地，那里开始有裂缝，一道隐裂的声音几乎不能引起人的注意。白知意想过强行进入她的精神图景，但是这样一来，依照这个哨兵的敏感度，她应该很快就能发现。
白知意费了很多时间才从那块墙砖穿进来。
哨兵的精神图景是一片荒原。
这片荒原看起来有些眼熟，但白知意猜想，模拟时的设定也会参照真实哨兵的图景，因此也不算是奇怪。
荒原里茫茫一片，分辨不出方向，看不出日夜。
像是永远的黄昏。
风声猎猎。
风滚草成群结队地从白知意面前滚过。
白知意后退了一步，风滚草擦着她的衣服加速离开，发出沙沙的声响，但草上尖锐的刺却将白知意的衣服划破一道。
荒原上不见动物，也不见它的主人。
所以，这个哨兵的精神图景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说灰狼的精神图景中燃烧的暴烈，那么黑豹的精神图景就是无限的荒凉。
异动易寻，反而是这样的静谧难以定位。
白知意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迎面的飓风如刀，像是要刮去白知意脸上的血肉。
她顶着风向前，她的目的地是远方的那座小山丘。
那是唯一一个异于其它地方之处。
起初，一切都显得没有异常，但很快，白知意就感觉到此刻的风比上一秒的风更加来势汹汹。
细密的颗粒像是在一瞬聚集，沙粒被裹在风中，噼里啪啦地击打着白知意的衣服，在白知意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时，一道风刃破空而来，直直地朝着白知意的面部劈来。
白知意立刻向旁边躲去。
看得出，这片精神图景的主人并不欢迎她。
但很快白知意就发现不是这位哨兵不欢迎她，而是，她似乎走到了某一个哨兵介意的区域。
这个区域只有一棵干枯成柴火的歪脖子树，树叶已经落尽，枝头尖锐，在硕大的半片夕阳中如利爪一般想要撕裂苍穹。
越靠近这片区域，那无形的风刃就越发密集，单靠躲避，白知意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接近，甚至于一股龙卷风自不远处形成，以极快地速度向白知意卷过来。
白知意停下脚步。
这人对外界如此防备，连精神疏导都不肯配合，难怪她的情绪值能达到1000。
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她用藤蔓遮挡，护着她前行，但问题是这哨兵又曾经见过自己的精神体，如果现在放出来，那就是直接招供。
正想着，兔子跳出，落在地面上。
一道风刃极速飞来。
那兔子傻呆呆地蹲在白知意身前。
白知意刚要将这兔子收回去，就见这兔子张开了嘴，一口将风刃吞下。
以往兔子吃任何东西，白知意都没有阻拦过，但她没有想过这兔子竟然不肯忌嘴到这种程度。
她静下心仔细感受自己的精神体，发现这兔子竟然没有受伤，那些许的担心在瞬间平复。
或许是感觉到了白知意的情绪，于是兔子再往前跳了一步，吞下了另一道风刃。
有兔子在前方引路，白知意的行动速度变快，一路跟着兔子身后，不断靠近风刃中心。
兔子每吞下一口风刃，它的体型就变大一圈，直到大到足以让白知意坐上去。
龙卷风已经逼近，兔子抽了抽鼻子。
白知意跳上兔子的背，兔子原地起跳，向前猛地一跃，跳进了龙卷风中，藤蔓在这一刻瞬间爆发生长，将兔子和白知意包裹其中，一个像一滴水一般的绿色的球柔和地在风中撞击。
风速极快，兔子带着白知意从龙卷风中跳出时，藤蔓已经断了许多，眨眼消失得干干净净。
白知意已经站在了树下。
树底部像是有一小块石碑。
白知意蹲下，仔细查看，石碑上写着——荒野E区猎杀一队。
她伸手触碰到了那块石碑。
霎时间，整片荒原地动山摇，头顶乌云密布，一道道闪电从云层中劈下，如银蛇一般吐着凶恶的芯子，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垂直窜下，直向着白知意来。
白知意察觉到了石碑上特别的情感，那是连主人不不会轻易接近的情感。她不管头顶劈下的闪电，也不管裂开的地表，闭上眼睛，感受那块石碑。
或许是担心劈到石碑，乌云和闪电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幸福。
这是她感觉到的第一个情绪。
紧接着，就是无尽的懊悔。
那种懊悔如同跗骨之蛆，连白知意都在此刻忍不住叹息。
是什么呢？
为什么呢？
麻痹哨兵的感知只有短短几瞬，很快，哨兵的精神图景中异象卷土重来，那只黑豹终于醒了过来。
白知意立刻跑去另一棵枯树，钻进树洞。
黑豹的低吼越来越近，它似乎很不满意有人闯进它的私人领地。它是这片荒原的主人，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地面上，像是在无声宣誓自己的主权。
几个呼吸间，黑豹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白知意附近，声音已经靠近树洞。
它细细地嗅闻，湿润的鼻子贴在地面上，脚掌上细微的绒毛感受着最微弱的精神变化，让出现在荒原上的其它生命体的行迹无处遁形。
白知意的情绪保持绝对的平静。
黑豹转了几圈，都没有发现白知意的存在，开始焦躁地喷气。
明明应该是在这里，但是全然感觉不出。
那个外来者狡猾又多变。
黑豹像是打算以最快捷的方式解决白知意，它的爪自树干上拍下，树干应声裂开，树的上半部分折断，因受力不均向旁边倒去。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只是白知意的一个念头，被收回的兔子再次出现，一脚蹬在黑豹的头上，带着白知意向远处奔袭。
黑豹很快就恢复如初，紧跟其后。
兔子的速度已经很快，但奈何这片区域就是黑豹的主场，它总是会在白知意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拦截她，攻击她。
这样下去，太被动了。
一阵小型沙尘暴将白知意困在里面，迷得白知意看不清周围，此时黑豹再次闪现在眼前，尖锐的牙齿擦过白知意的肩膀，一阵剧痛后，鲜红的血从肩膀上洇出。
丧失理智的黑豹愣了一下，墨绿色的眼眸有一刻恢复了清明，原本张开的大嘴立刻转向另一边，避开了对白知意更严重的攻击。
前面藤蔓一直没有说话，但这次藤蔓显然不满意。
「这傻猫是疯了吗」
「我有点生气了」
「我想抽它了」
「我也是。」
这样混乱的精神世界或许也记不住自己的精神体，又或许，疏导后哨兵也不会记得，再或许，如果她们追究起隧道里的事情，她可以直接离开。
那一刻，白知意想好了所有的后果。
藤蔓从地底暴长，一条从黑豹身下生出，在黑豹向前扑来的时候，狠狠地卷住它的腰。
黑豹感觉到来势汹汹的对方，想要速战速决，但奈何藤蔓速度更快，先一步察觉到了它的意图，以密集到足以封闭黑豹去路的方式将它困在原地。
黑豹在极速生长的藤蔓中逐渐被挤压了所有的空间。
它怒吼一声，但很快，一条藤蔓绕过它的脖子和头，从它的嘴巴里穿过，直到将它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它的四肢和腰同样被藤蔓结结实实地捆住，它挣扎得越厉害，藤蔓捆得越紧。
黑豹终于没了力气，躺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喘气。
藤蔓伸出一根细又长的触须来，没有留任何余地，狠狠地抽到黑豹的背上。
「让你咬我」
黑豹颜色浓重的绿色眼眸渐渐褪去了充满敌意和戒备的光，重新变得平静下来。
白知意稍稍抬手，藤蔓立刻收回。
「这次就先放过你」
「这只坏猫」
安静下来的黑豹仍然躺着，看着蹲下来的白知意，黑豹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它静静地将巨大的脑袋往白知意腿上蹭了蹭。
刚刚还想将自己不计后果地赶出精神图景，现在清醒过来又来亲近自己，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知意只觉得有些不悦，她伸手拍了黑豹的头。
力道重了些，黑豹委屈地哼声，但又拱起白知意的手。
或许是注意到白知意肩膀上的伤，黑豹将鼻子凑了上去，安抚一般地蹭她的肩膀，仿佛是在道歉，又想要她快一点好起来。
黑豹已经重新冷静，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个哨兵的情绪值能有一些变化呢？
很快，她就被弹出了林曜的精神图景。
林曜眼睛已经睁开，但是她眼睛似乎还处于失焦的状态，定定地望着上方柔和的光。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目光追随着白知意去了。
“你的情绪值下降了。”白知意看了一眼数据。
林曜像是没有听明白白知意说了什么。
成老师转了过来，悠悠地说：“效果马马虎虎，大概率是C。”
林曜的情绪值下降了一百。
按比例来看，白知意的确不会得到一个很好的分数。
菲欧娜像是松了一口气。
白知意把设备收好，放置到一边，那个哨兵一言不发，但在成老师即将要给白知意打分的时候，忽然开口：“成老师，我认为她可以得A。”
还是第一次有人要追着加分。
成老师看了一眼白知意，“你觉得呢？”
白知意说：“这只是模拟。”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会在乎模拟测试的成绩。
既然参加考试的考员都如此认为，林曜也没有什么立场再去争取。
黑豹那会儿有些失控，林曜虽然不记得精神图景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隐约觉得，这个情绪收得很到位的向导，现在对自己很不喜。
难道自己在精神图景中对她做了什么？林曜脑海中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来。
她从椅子上坐起来，很难得地感觉到一点轻松——长期处于高压的精神现在终于得以缓解一二。
连【塔】中经过考核上岗的A级实习向导都做不到的事情，一个D级新生向导做得到这件事吗？
林曜摘下头盔。
如果不是精神图景中的痕迹，那里面激烈的打斗就像是不存在一般，那只硕大的兔子脚印还印在地上没有消失。
如果只是打斗，有可能生气吗？
自己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林曜的思路转了几道。
望着白知意去寻方一一的背影，她再次怀疑，这个向导的等级可能有问题。但，如果这个D级向导的等级是真的，那么就只能有一个解释，这个向导和自己的精神力是高度匹配的。
这是一件林曜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在银河帝国中，哨兵和向导在一定合适的年龄就会自然婚配，诚然，需要双方共同的意愿，这件事才得以实现，但也需要双方的精神力达到一定的匹配程度。
上到国王公主，下到普通哨兵，都是如此。
林曜周围的哨兵偶尔会流露出对匹配的期待，因为拥有专属向导，毫无疑问是一件幸福的事。
林曜对这件事并不热衷，但她也不会泼其她人冷水。
她身边自然有过匹配成功的哨兵，那是她曾经队伍中的乌泷。
在接取任务的那一天，乌泷被留在了帝京中的哨向精神力匹配室，与她匹配成功的是一个温柔白净的B级向导。
乌泷对她应该感觉还不错，回来找林曜的时候，乌泷还说任务回来以后和这位向导联系，可以单独出来聊一聊。
但是，乌泷没有再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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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黑豹与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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