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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侦探先生

六月中夏,炎炎烈日炙烤着长安街巷。

朱雀大街两侧商铺林立,某商贩百无聊赖地摇晃竹编小扇,朝着空荡荡的街道观望,祈祷打烊之前能有零星生意上门。

开元时期,大唐国力达到鼎盛,国力为当世之最,各国商人、使者以及旅客络绎不绝来到长安。

商贩的祖辈在家躺着,都有旅人送钱上门。但对于这群外地客,他们心底却常常是抱怨,说他们不及土生土长的长安人质素有佳。

安史之乱后,唐领地内居民锐减,外商撤走大半,旅客数量也少了许多,这些土著自嘲起这里是世界商贸中心遗址。

现在商贩们傲骨弯下了,巴不得送钱的旅客多一些,除了脑子不清醒的,大多数人嘴上不敢有半点嫌弃。

一位女子走入视野,面容苍白,身形消瘦,从发式与衣着来看,应该是个丫鬟,还是外地来的。

商贩见女子接近,便主动上前搭话:“小娘子,来长安不看些伴手礼?薯芋可是长安的特产,是整个长安城最划算的伴手礼。”

铃兰微微低头,稍微打量一眼商贩手中的薯芋,太阳穴登时一跳。

这乌七八糟的成色,估计不怎么新鲜,但价格约莫是蒲州集市上新鲜薯芋的三倍。真是长安居大不易,房贵,米贵,菜更贵。

铃兰其实不差钱,她是清河崔氏千金的贴身丫鬟,七年前崔家娘子嫁给河东裴家的一名进士,她也跟了过去。

前两年裴郎君莺迁回长安,她这个丫鬟的俸银也跟着水涨船高,况且她吃住在裴府,月钱积攒不少,就是觉得东西不值得她掏钱。

蹙眉犹豫之际,她瞅见旁边长安小贩目光中一闪而过的鄙夷。

铃兰这下慌了,她可是向来好面子,信口诌道:“东西太便宜,拿不出手。”

旁边的摊主趁机上前,拎着一只铁笼,插话道:“小娘子你若是想要贵的,这边的鹰鹞可是长安鹞中之王,拿来串亲戚送人最佳。”

铃兰低头一看,鹞是鹰隼,可是眼前的这只鹞,长得有点像一只普通的母鸡,于是问道:“该不是在诓我,这分明是鸡。”

摊主一听,赶忙递给铃兰一张纸契。这纸契的纸张精致,中间写着鹞的族谱,是鹞的血统证明书,下面有内廷鹞坊的印章。

宫内豢养鹰犬之类宠物的地方为五坊,其中鹞坊负责宫内鹞的采购与饲养,有鹞坊认证应该错不了。

可是铃兰不管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这只鹞是一只母鸡。

摊主见铃兰仍在犹豫,自卖自夸:“这鹞的祖辈跟着郭子仪参加平叛安史之乱的,身材矫健,与寻常的鹞自然不同。”

铃兰一听郭子仪三字,眼前一亮,无论活几辈子都好面子,她都逃不过消费主义陷阱。

她咬了咬牙,掏出三两银子,买下这笼唤作鹞的母鸡。

去拜访别人不能空手到,何况她还是要过去长住的,见面礼不可太轻,回头叫主家轻蔑了去。

走在路上时候,她拎起鸡笼瞧上好几眼,这鹞怎么看都是一只芦花鸡。

不懂长安炖汤的母鸡为何这么复杂,但看得出来,眼前的鸡是交过保护费,比普通的芦花鸡要高贵一点。就像现代社会上的塑料珠子,但贴上奢侈品的标,价格便比深海里挖出的真珍珠昂贵,美其名曰保护海洋生物。

铃兰提着厚礼,走到靖安坊一处宅邸。宅高有两丈多,半褪色朱漆大门落满尘灰,大门歪歪扭扭挂着块门匾,刻着的“元”字都缺了最后一划。

她穿越到古代已有七年,属于现代人的洁癖毛病依旧不改,两根手指提着门环,轻轻叩响两下,随后迅速抓起帕子擦了擦手指。

等了大约一刻钟,元家大门打开。

迎接她的是一位体态臃肿的老妇,身穿素色绸衣,但这绸衣洗得略微褪色。

老妇自称姓刘,是韦家的仆人,人人都叫她刘姑,而这家夫人是京兆韦氏龙门公房的娘子韦沁橙,父亲曾是贞元朝的同平章事韦执谊。

韦执谊的名字铃兰是听过,二王八司马里的被贬谪的宰相。

铃兰小心翼翼跟在刘姑背后,谨记崔娘子的嘱咐,不该知道的事她绝不插嘴,闭紧嘴巴,默默听刘姑介绍元家概况。

元家家宅轩敞,种着各式奇花异草,可惜久未有人打理,花草皆已破败,唯有门口野菜田还茂盛着。

偌大的家宅里没几位家仆,算上自己这位新来的,家中仅有三位婢女。除了刘姑以外,家中还有一位陈姑,她也只负责侍奉韦沁橙。

路过韦沁橙门房时,刘姑没有半步停留,仍往更深处走,铃兰忍不住出声:“不进去拜访一下夫人?”

刘姑瞥向铃兰,道:“夫人正病着,她怕过病气给你。”

铃兰点点头,瞧一眼门口的挂画,画中是一名身穿红色蚕丝外衬,头戴金钗的女子,大约就是韦沁橙。

韦氏龙门这房前两年风头鼎盛时,生活奢靡不输崔氏乌水房,看韦夫人的衣着便知她以前的日子过得不比她家崔娘子差。

只不过这种生活质量随着下嫁而降低。

铃兰闻到破屋里的灰尘味,喉咙发痒,呛得咳嗽了两声。但她也不敢多言,跟随刘姑到了一处简陋的书斋。

书斋大门紧闭。

刘姑轻轻敲向大门,听到里面传来温和的年轻声音:“进来吧。”

这户男主人叫做元邈,是诗人元稹的堂弟。

不过元邈也不差,虽不如元稹年少成名,但却是进士出身,拔萃科第四等。

况且听崔娘说,他在长安地带小有名气,史书上记载,他日后在大唐的地位,有点类似现代的顶流。

唐人偏好富态身姿,她忽想起穿越前见过的某地方顶流,后背打了一个寒颤。

铃兰艰难地甩了甩头,努力把“顶流”那张胖脸用力扫出去,她没什么可期待的。

进门后,铃兰迟钝地抬头,映目便是这里的男主人元邈。他身材不胖不瘦,高鼻宽目,肤色白皙,和北魏云冈大佛石像有点接近。

还挺俊俏。

铃兰屏住了呼吸,这长相放到现代也不至于泯然众人。

偏偏唐代审美与现代不同,唐人偏好富态且线条模糊的脸,清晰的轮廓线在这个时代反倒成为一种缺陷——他还有点帅而不自知。

元邈觉察铃兰直白的视线,低头藏起下颌线。

刘姑也觉察到铃兰的走神,推了推她提醒,又向她告辞:“老身先去伺候夫人那里。你搬到这儿,是裴相和郎君的意思,老身不便插嘴。”

说完这话,刘姑头也不抬地离开了,临走前合起书斋大门。

这下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

元邈盯着铃兰,目光深邃,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铃兰穿越七年一直守在崔娘子身边,平时有杜鹃姑姑帮衬,她习惯懒散,这是她首次离开崔娘子,也不晓得唐代礼节。

所以,她心中丝毫没有男女设防的意识,见面用现代的破冰那套,朝着元邈伸手。

元邈愣了半刻,手悬在半空,“这是......”

铃兰抓过元邈的手,使劲地握了握,“ 你好,我是......”

“桑雯外屋住着的铃兰娘子。”元邈先是一愣,顺势回握,“七年里琴艺又精进了。”

铃兰眼珠子一骨碌,元邈说的是她穿越前的原身。

原身是崔桑雯的贴身丫鬟,也负责掌琴。她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之后人有点傻乎乎的,做事总慢半拍,但却弹得一手好琴。

而这元邈是桑雯的表兄,当初在蒲州做文书时,曾寄住在崔家。

桑雯暗恋那表兄,但不方便亲自出面,就让原身替她以琴声撩拨元邈。

不过,原身虽然傻但也还是个怀春少女,竟也喜欢上了隔壁的表郎君,忍着心痛替两人传情。

好景不长,元邈走后这事便败露了,老夫人责怪原身坏了娘子的名声,惩罚她沉湖谢罪。

铃兰就是在这个时候穿越过来的。

她睁开眼睛时,便见姗姗来迟的桑雯和满面泪水的杜鹃姑姑。之后的日子里,那两人因歉疚而待她极好,主母偶尔为难她,他们挡在前面袒护她。

后来桑雯嫁给裴度时,铃兰跟随桑雯和杜鹃姑姑一起搬去裴家,裴家人亦是对铃兰极好。

这些年她没吃什么苦头,因此她对裴家人很是感激。

所以当裴度让她外调到元家做丫鬟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可接着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元邈是原身的心上人,傻丫头当初替娘子弹琴糊弄他,披着崔娘子的身份和他传情。

再尴尬的事莫过于此。

元邈方才突然提起七年前她弹琴的事,莫非已经知道之前和他花前月下的娘子是她这个丫鬟假扮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铃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手。”元邈淡淡道。

铃兰赶忙低头,瞧见她还攥着元邈的手,手心沁出汗珠,赶忙将手抽回,攥紧了衣角,犹豫地看了一眼。

元邈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铃兰思前想去,元邈应是不知道当年的事。况且他看中的应该是桑雯的容貌,琴只是个幌子。

桑雯和元邈两人分别极为猝然,后面老死不相往来,原身的秘密应该不至于败露。

铃兰半掩饰道:“崔娘子的琴艺更好,以前在蒲州时,常听她和你在月下对琴。”

元邈古怪地看了一眼铃兰,忽岔开话题:“中立说你医术不错,你跟着刘姑到夫人房里伺候。”他瞥了一眼桌上的滴漏,又道:“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谈。”

他的语速极快,铃兰默了半晌,意识到元邈没有追问当年的事,但话中却有驱逐她的意思。

“元家一共三名仆人,全都派去夫人那里?你单独出门不会被当做流民?”铃兰连连发问。

“不会。长安的守卫认得我。”

这话音刚落,元邈便转身离开,铃兰没有乖乖听他的命令,紧随其后。

元邈个高腿长,步伐极快,但见铃兰在身后卖力追赶,他有意放慢了脚步,直至铃兰跟上。

两人掩好门,匆匆出行,到一处茶楼附近的药铺前停下脚步。

站在门口的掌柜认得元邈,赶紧搀他进去。

甫一进门,元邈掏出一锭银子交给掌柜。

掌柜喜滋滋捧着银子,摆手招来药柜前面忙得不可开交的药工,交代他们快点配药。

铃兰拽了拽元邈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以后不要再炼丹了,对身体不好,又糟蹋钱。”边说着,她捻了捻自己的手指,说道:“你手上好多炼丹时留下的烫伤。”

元邈张开手掌,低头打量一眼手,“通过烫伤判断我炼丹?”

铃兰摸了一下自己鼻子,道:“你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且尺脉停滞,是修行者的迹象。”

元邈不肯承认,“兴许我同你一样是悬壶济世,积攒功德。”

“我们看病不下毒,也不会在里面加石灰和水银。”铃兰低头,看一眼元邈指尖残留的亮晶晶水银,想起了童年在家里摔碎的温度计。

这时,店掌柜走了过来。

元邈接过掌柜包好的药,拎着药包在铃兰面前晃了晃,塞到她怀里,说道:“拿着。回去煎好给夫人送去。”

铃兰抱紧药包,偷偷松了一口气,小声念叨: “还以为你过不去七年前那个坎.......”

元邈眼皮动了动,出言讽刺:“你可真是个无所畏惧的娘子。”

铃兰抬头,听到元邈又道:“没有得到父母准许就想嫁人,去年被毁婚约也是常理之中。”

“你从哪里听的?”铃兰问。

元邈不予回复,直直地离开铺子,朝着酒楼走去。

到门口不远时,元邈突然停下,对铃兰道:“身为女子进去酒楼寻欢之地不大合适。”

他拿了十枚铜板,打发她去旁边的茶楼,“去那里先坐坐,等我出来后再接你一道回去。”

“万一你醉倒在酒楼里,我岂不是要在茶楼住宿一晚?”铃兰举着药包,在他眼前晃晃, “夫人的药怎么办?”

元邈叹息一声:“随我进去吧。”

酒楼门口站着两名男子,崔思齐和明栖,是元邈时常厮混的酒友,两人向外扒头望了半天,见元邈走近便迎了上去。

“这位是?”崔思齐未见过铃兰,但元邈自从韦沁橙病后,遣散家中的仆婢为韦沁橙攒银子治病,身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女子。这会儿突然出现个女子,崔思齐难免疑惑,询问:“你想通了?”

元邈摇头,“她是崔表妹的侍奉丫头,裴中立委派过来的。”

“她的丫鬟.....?”崔思齐望着铃兰,忽而问道:“会弹琴的?”

铃兰不知崔思齐是何意,点了点头,“会一点。”

“又是.........你呀你呀。”崔思齐了然,拍拍元邈的肩膀,带着他们两人入了宴席。

宴席上已经列坐三人,坐在铃兰对面的男子等得有点不耐烦,见到元邈抱怨一句:“一个两个都迟到,亏得我早早来了。”

“他不是最晚的。”说话的人坐在元邈对面,语气里带着一点袒护。

他五官端正,面容温和,听他们介绍是叫做古晏廷,也是长安城内名声响的才子。

古晏廷的视线直投过来,铃兰赶紧偏开视线,低下了头。

“顾炜那小子还没到。”崔思齐抬头往窗外看,对面屋子门扉紧闭。他笑道:“估计是忙着见雪吟姑娘,哪像我们几个孤家寡人。”

铃兰转头看向旁边的元邈,“你........孤家寡人?”

元邈表情不变,却道:“总好过错配,像你去年那位奴籍的情郎。若你下嫁过去,子孙沦为奴籍,以后都没有侍奉在这里的资格,更不能参与科举,。”

大唐的科举并非人人皆可参与,必须是世家籍才能参与。

铃兰摇摇头,“没这回事。”

否认完情郎的事,她还想继续反驳两句,但转念意识到,她完全没必要对着不重要的人自证清白,便只发问:“你怎么知我是士籍?”

元邈回忆道:“见面那年你十二岁,同龄的奴籍琴都未曾见过。”

铃兰穿越过来后,有原身的记忆融合进她的脑海中,原身的确是个士族女子,出生于贞元四年。

贞元十四年淮西节度使叛乱,原身随家人逃到长安,途中走失流落在崔家门口,杜鹃姑姑收养了她。

原身受过官家礼仪教育,但铃兰现代人的行为方式或多或少渗透到她言行之中,她根本无从改变。还有,她的母语是现代汉语,听唐代的中古音官话有点费劲。尤其元邈语速颇快,她理解他的话总要慢半拍。

外人眼中的铃兰脑袋呆呆。酒桌上的人也是这样想的,索性也没人再与她搭话,她也乐得一个人盯着菜单发呆。

忽而,外面传来一声凄惨的女子喊叫声,整个酒楼内声音戛然而止。酒桌上的人纷纷放下酒杯,走出门口查看声音的源头。

对面门扉四敞大开,门口挤满围观人群。

七八个身穿大理寺制服的官员从侧边楼梯走来,他们举刀驱赶门口无关群众。

站在队伍最末的男子穿着绯红官袍,慢慢踱步而来,走到门口时,朝着铃兰这边的厢房望去。

铃兰抬起头,正巧与大理寺的官员视线相撞,后背不禁微微发寒。

门外传来一声通报: “不好了,雪吟姑娘死了。”

改一下男主名字的输入错误(百度输入法默认的是元藐,但是男主的名字是元邈,邈是古代姓名常用字,意思是遥远。

扩充了铃兰买鸡的故事,把时代背景补充进去。

薯芋是山药,鹞的确和郭子仪上过战场,至于血统认证这块,是我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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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侦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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