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万物复苏,霞光县外的官道被暖阳照着,沿途树木开始发出新芽,一片欣欣向荣,一个赶着驴车的老翁哼着小调,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驱车拐过一片山坳。
刚拐过去,前方突然传来凄厉的呼救声。
“救我!救我!”
“饶命啊!好汉饶命!”
“别杀我!别……”
浓重的血腥味顺风而来,老翁一惊,伸头朝前方看去,只见几百个蒙面人正在袭击一支马队,马队寡不敌众,不知死了多少人,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各处,一车一车的货物倒是完整的,连绑绳都没动过。
从未见过这种场景的老翁吓得魂飞魄散,忙调转车头,没命地往回跑。
很快,一辆乌蓬马车被一队人马护着从官道上逃了出来,似是想从小路寻得一线生机,蒙着面的山匪穷追不舍,利箭嗖嗖飞过来,不断扎在马车板壁上。
车内的四个少女吓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知道缩成一团,任由马车横冲直撞地往前跑。
“给老子杀干净了!”
“追!”
耳畔是各种各样的陌生声音,有兵器撞在一起的声音,有箭矢划破长空的声音,有兵刃砍在人身上的声音,还有无数惨叫声……
曲念安趴在马车内,右手抓住茶几的一条腿,左手紧握住三姐曲婉月的右手,那张涂黑了的小脸全是恐惧,发白的嘴唇看不见一丝血色,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
“别怕,李伯会保护我们的……”曲婉月自己也吓得几欲晕倒,但见五妹曲念安惊恐,还是出声安慰道。
话音未落,又是“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划破窗板,直直飞进了马车内,曲婉月的声音戛然而止,车尾却响起了小丫鬟霜叶的尖叫声:“三姑娘!”
曲念安下意识抬起头来,见刚才飞进来的那支利箭从曲婉月的后背斜斜穿过,当胸透出。
“三姐!”曲念安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抱住没了声音的曲婉月,抖着牙齿朝外喊道:“李伯!李伯!”
外头的李伯根本顾不上回答,追过来的山匪实在是太多了,他们的利箭仿佛用不尽,跟出来保护的护卫眼瞧着越来越少,而马车慌不择路,朝前一拐,却显然是个绝路。
“李管事,前面过不去了!”一个惊惧的声音从马车前传了进来。
原本一直在发抖的曲念安听到这里,心里一凉,终于意识到他们今天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过完年,她跟三姐曲婉月在大哥曲芝才的护送下从宁江出发前往京城投奔父亲。
事前做好了万全准备,他们不光带齐了护卫人手,花重金跟了极有名望的威武镖局,还乔装成普通小户人家。
这一路也遇到几次山匪,因为总镖头威名在外,他们给足了买路钱,山匪也就让开了。
眼看离京城只有十天左右的路程,却遇到了这样一群山匪。
他们人数众多,武器精良,他们不搭理总镖头的周旋,不要买路钱,甚至也不掳掠妇孺,他们只管杀人,只要人命……
可她还不想死,她想活下去……她的生母宋姨娘当初给她取名念安,就是希望她一生平平安安的活着……
“五妹……”曲婉月突然小声唤道。
“三姑娘!三姑娘!”霜叶和霜花趴在那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霜叶牙齿都在打颤,“五姑娘,快把箭拔了呀……”
“现在不能拔箭,得去安全的地方再说。”曲念安从小跟着府医学过一些医术,知道这个时候拔箭只会让曲婉月立刻毙命。
她把脑袋凑了过去,一边把脉,一边装作镇定的样子快速道:“三姐别怕,我们很快就能到安全的地方了,到时候就找大夫拔箭,这伤看着严重,其实都避开了要害……”
“五妹,我都听见了,前面过不去了,而且,我怕是等不到大夫来了……”曲婉月的样子看上去不大正常,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这让曲念安想到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她心里一紧,因过分惊恐而吓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三姐……天无绝人之路……”
“天不绝我们,人想绝……你想想,哪有不要钱财,只管杀人的山匪?我们一路走来,遇到数次山匪,人家都只是求财而已,只要给足买路钱,谁想担个人命?何况,还是这么多条人命?”曲婉月轻声道。
其实,打从这一波山匪出现,曲念安就在怀疑这一点了。
这几年天灾不断,朝廷不稳,有些地方的百姓过不下去了,就会落草为寇。
可这些人也有家有口,做山匪的目的是为了填饱肚子活下去,断不会这样穷凶极恶,只想杀人。
曲念安立刻道:“我们同谁有过这般仇怨?”
她们自幼长在深闺,姊妹俩还是头一回出远门,更别提有什么仇家了。
“应该是冲着我来的,是我连累你们了。”
“冲着三姐?”曲念安心头砰砰作响,脑中闪过很多念头,只是不敢说出来。
曲婉月继续道:“你也知道的,母亲给我留下了那么多嫁妆,若我在出嫁前没了性命,那这些钱财会落在谁的手里?”
当年,曲婉月的母亲林悦竹带着十里红妆嫁进了曲家,她只生了曲婉月这么一个女儿,因娘家势大,在她病逝后,那些嫁妆全都由曲婉月这个嫡女一人继承,就连曲仲联这个父亲也不能沾染分毫,可若是曲婉月也不在了呢……
林家当然可以索要这些嫁妆,但只要做好假账,想瞒下多少银子都好操作……
曲念安呼吸一顿,如坠冰窟:“三姐,你是说父亲……可他是父亲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父亲曲仲联如今乃是正三品大员,曲家虽不是世家大族,但也不曾短了银两,他当真会为了亡妻的遗产而对亲生女儿和这么多家仆痛下杀手吗?
哪怕不算上镖局的人,曲家这边也有几十条人命啊!
“或许……不仅仅是母亲的遗产,我还有一个婚约,从小就被吴姨娘母女记恨。还有那位不曾见过的继母,对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想我去京城的,怕是不止一人。”
曲念安一怔,因为她很清楚,曲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这些年着实有些烂账。
当年,曲仲联以弱冠之龄高中进士,他虽然出身普通,但相貌英俊、诗画一绝,很快就被大家族林家的二小姐林悦竹看上,同年便成了亲。
婚后数年,夫妻二人也算相敬如宾,但林悦竹始终无所出,大夫看了一茬又一茬,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曲家三代单传,曲老太太在征询了林悦竹和林家人的同意后,让曲仲联纳远房表妹吴金玲和林氏的陪嫁丫鬟宋巧妹为妾,隔年,吴金玲便生下了庶长子曲芝才。
从这一刻开始,曲仲联的心就偏了,他更喜欢为其生子的吴金玲,对林氏逐渐冷淡。
又过数年,曲仲联官运亨通,一直升到了京城,可林氏身体不好不能远行,他便光明正大带着吴金玲和她的几个子女一起上京生活,留下曲三娘和曲五娘两个女儿在老家。
等林氏病逝,曲仲联依旧风度翩翩,依旧是个香饽饽,他又娶了另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胡氏为续弦,这次终于诞下了嫡子,日子越过越滋润,完全把老家的两个女儿抛在了脑后。
但曲三娘和曲五娘的年纪渐渐大了,曲老太太怕耽误了孩子们的婚事,这才写信去京城,要求曲仲联立刻接两个姑娘上京。
一来可以让曲三娘在京城跟未婚夫那边熟悉熟悉,二来也可以让胡氏在京城帮曲五娘也相看一门婚事。
因此,刚过完年,曲芝才就到了老家江宁,将两个妹妹和几十个老家人一起带往京城。
但曲婉月说得没错,京城那边根本不会欢迎她的。
“如果真的是他们想杀人,那曲芝才呢?父亲怎么会让大哥来接咱们?”曲念安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倘若真是京城那边下的手,那曲芝才自然有一百种逃跑的法子。
“曲芝才肯定还好好活着的,那可是吴姨娘给他生的大儿子啊,他怎么舍得?说不定,就是曲芝才把贼人引过来的!利用山匪把我杀了,他们倒是清清白白,果真是个好计策……可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得逞了……”曲婉月的眼睛越来越亮,她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紧紧攥住曲念安的袖子,央求道:“五妹,我怕是不行了,要是你能活下去,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们会逃出去的,只要逃出去就能找到大夫,就能救你了……”曲念安的眼泪哗哗往下淌。
曲婉月还是那般平静:“我知道我活不了了,所以,五妹,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曲念安心里疼得几乎不能呼吸,她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咬牙道:“你说!”
曲念安的生母宋姨娘生下她就开始生病,没法自己养育孩子。
她其实是被嫡母林悦竹抱过去,跟曲婉月放在一处养大的,不说姐妹之情,她也欠林悦竹这个嫡母一份养恩。
三姐的恳求,她是必须听的。
“五妹,我俩自幼便长得一模一样,如今除了祖母,没人分得清咱们。倘若我走了,你还活着,求你以我的名字活下去,代替我守住母亲的东西,还有我的婚约……我死了不要紧,但我绝不能让歹人得偿所愿。五妹,我只有你了,只有你能帮我了,五妹,求求你……我知道你还没有婚约,但你也没有心上人,我那婚事断不会委屈了你,你信我……你若是害怕,到了京城就去找我外公和舅父,他们会保护你的……”曲婉月看着曲念安那张跟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明亮的大眼睛渐渐泛红。
曲念安跟曲婉月同年出生,自幼便长得极其相像,唯一的不同是曲婉月的额角有一块小小的粉红色月牙胎记,并不显眼,日常她会用鬓发遮住,如果不看额角,她们二人分明就像双生子一般,旁人很难分清。
听了曲婉月的请求,不光曲念安愣住了,霜叶和霜花也都停下了哭泣,三个人全都直愣愣地盯着曲婉月,没人说话。
“前面过不去了,结阵,无论如何也要护住两位姑娘!”李伯的声音陡然响起,狂奔的马车也突然停下,让车里的几人全都撞到了一处。
曲婉月发出一声闷哼,嘴角突然溢出一缕鲜血,曲念安一惊:“三姐!”
“五妹,答应我,好吗?求你,答应我!别让歹人如愿!”曲婉月任由鲜血顺着嘴角溢出,她却只管抓住曲念安的手,死死哀求她。
外头,匪徒已经追了上来,剩下的护卫结阵护在马车前,打算以死相搏。
马车内,曲念安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三姐,我们怕是都活不了了……”
“万一呢……万一你能活下去,求你帮我……五妹……求你……我就快要走了……五妹……”曲婉月的手依旧紧紧攥着曲念安的右手,但眼中原本灼灼的光亮却陡然变暗了。
曲念安一看,心知不好,也顾不得其他,只能含泪答应道:“好,我答应三姐,倘若我能活着,我一定守好母亲留给你的一切!绝不让歹人称心如意!”
曲婉月终于安了心,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没等继续说话,就听见又是“咚”的一声,又一支箭穿透窗格,穿透了霜花的胸口。
霜叶立刻扑了过来,一把将曲念安挡在身下,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但嘴里却一直小声念叨着:“五姑娘,你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曲念安被牢牢压住,她看不见曲婉月和霜花的样子,她只能听见外面的厮杀声,山匪人数众多,护卫越来越少,她的心里也越来越绝望。
她想,她可能没法完成刚才的承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李伯也嘶吼一声倒在了马车前,曲念安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能保护她们的人已经全都不在了,接下去,就该轮到她们了。
“三姐,对不起,我们可能要一起走了……”曲念安紧闭双眼,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道。
外头传来一个嘶哑难听的男子声音:“老大,听说马车里头是几个小娘子,在杀之前,能不能先让弟兄们快活快活?”
“杀完立刻回去,你想快活,哪里找不到女人?”一个粗豪的声音吼道:“快点动手!一个活口也不许留!”
“知道了知道了……啧……”
曲念安听到有人磨磨蹭蹭下了马,她屏住呼吸,无声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想着:这样也好,黄泉路上,至少有大家一起作伴……娘,我要来找你了……
加固过的马车门被一脚踢开,浓重的血腥味混着一股复杂的臭气飘了进来,曲念安眯着眼睛,看见一只沾满血污的黑手朝着车内伸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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