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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皆知

当日见空屋时之心神俱裂被她一语勾起,季千里眼里又有湿意。

他记起越东风也曾说过,平沙去找了小世子,被宇文鹄横加利用,反落得这一罪名。那日他恍恍惚惚,找不到阿姐的屋子,听说被抄家犯人无人收尸,都弃在乱葬岗里,他茫然地走去了,他也去找了爹娘,也都是一堆堆荒坟罢了。

他不能怪越东风,他那时已快死了。

当然更不能怪平沙。

“二哥……”

他怔怔想着时,季平沙还在断续说着,“你梦见过娘没有?我总是梦见她,就在从前我们的家里,她让我不要和老四胡闹了,进去温书……可是阿姐我一次也没梦见过……她怨我……”

她没忍住流下泪来,“都是我,我真希望那天留在家里,和他们死在一起。”

季千里缓缓摇头。

他不想再说伤心话,惹得妹妹又哭,只是缓慢地吞咽了一记,轻声道,“平沙,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不是你的错,全都……全都是我的罪过……”

“不是!”

她连忙摇头打断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一声不是,“……我没有怪你二哥,不是你的错……”

她俯身抱住他,不像妹妹抱哥哥,倒像姐姐抱着弟弟,“你不过是在山上待太久了,对谁都没有防备,才被人害了……”

季千里回搂住她。

他又想起上师说过的话——你未入尘世,不知因果,做不到渡化别人。他说三界无安,众苦充满……这些日他活得很快乐,梦一般的快活,好像忘了不安和苦,其实只是有意不去看见和想起。

该忘了么?可那都是发生过的事。

可记起又能如何?报仇?像郑雍和、江凤吟,以及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可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去伤害别人。那是他生来就不具备的能力。

他唯一能做的仅仅只是蔑视那尊金像,告诉它他永远也不信它了,莫再烦扰,就此可生可死,就和他一样……

“二哥?”季平沙松开他,抹了眼泪,“你在想什么?”

季千里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的错……也许……”

季平沙稍一顿,红着眼看他。

“二哥,你是真的喜欢那个人?”

她认真地看着她哥哥,“……真的想跟他成亲?”

季千里微怔住,点头,“嗯,是真的。”

“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自闹过一次,季平沙也不再想着要打消他的念头,只如好奇,见他似被问住,又轻声道,“你记不记得,那晚我们在高台,我问你为何会平等地爱别人?”

季千里点头。

“你说是佛法要你如此。那如今你不信佛法了,所以要选一个人来不平等地爱?那个人就是?”

季千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是。”

又重复道,“当然不是。”

季平沙圆睁着杏眼,又和当日一般懵懂,季千里低声道,“平沙,其实那晚我撒谎了……我那时就喜欢他……嗯,那天夜里,是最好的时候。”

“现在不好了么?”

这话问得两人都有些苦涩。

“……也好,只不再像从前一样。”

季平沙缓缓点头,“二哥……他对很好是不是?”

季千里又点头,这下微微笑了笑,“是。”

“那就好。”

草丛边荡开一片风。日头略略偏西,兄妹俩还靠在一起,仿佛两只流落他乡、等着长大的小动物,有种久违的温暖。

季千里看着妹妹,又道,“平沙,是我逼他答应我,不要去跟人打架的。我既不想让他再去杀人,更不想别人来杀他,你不要讨厌他好不好?”

季平沙的小脸被霞光照得微粉,嘀咕道,“……我也不是故意要跟他作对来着,只希望二哥能更在意我。”

她说时放轻了声,“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仿佛真正回到高台那夜,兄妹俩彻底敞开心扉。季千里笑道,“我当然在意你。”他生怕妹妹误会了自己不重要,“平沙,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那晚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季平沙摇头笑了笑。

“我知道的二哥。我是不该强求他,苏溪年也说,你们都难得安宁,不想理别的事,不是你们的错。嗯,我大概是羡慕他。”

“羡慕?”

“嗯,他很厉害,倘若我也有那么厉害,爹娘或许就不会死,郑雍和就抓不住我,江凤吟也杀不了我,别人也威胁不了二哥……”她有些不好意思,“他能轻易做到我想做的事,他偏偏不做,我就讨厌他……”

“那也不是你的错,平沙,二哥只要你平安无事。我看你平安,心里一块大石就放下了,你现在这样就很好,这样最最好……”

他望着她,眼中十分温柔。

“不想别的,就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好不好?你若当真喜欢苏大夫,那就……”他话音一顿,又留了点儿余地,“不过你还小,我想最好还是等你长大点儿再成亲,好不……”

季平沙正感动非凡,忽听什么喜欢苏大夫,又扯到成亲,一下脸涨得通红,高声打断道,“我才不喜欢他,二哥你别听他胡说,是他赖着我!”

“真的?那他跟十一王爷也一样啦?”

“当然不……!”季平沙一顿,不肯说了,“反正,我是打定了主意,我以后就要一个人逍逍遥遥地过,才不理他呢!……笑什么呀!”

……

只等牡丹阿笙来叫吃饭,二人才都过去。

众人假装不见季平沙红眼,连阿笙也忍住了没问,安安分分吃了顿饭,小丫头又提议出门消食。

季平沙却道乏了,要回房睡觉。

她走后季千里又愣愣站了会儿,还是放心不下过去看她。

季平沙倒真缩在床上,也不曾哭,说困了。兄妹俩又说了些话,苏溪年已钻了进来。

他和十一究竟还是不同,并不一味做小伏低,总贱兮兮去惹平沙,一见人真有动怒兆头,立刻便顺毛捋,简直乐此不彼。季平沙竖眉瞪眼,口中又嫌又烦,然对着人和对着哥哥是不同的,季千里莫名又觉得该留他俩待一会儿,便轻轻出了门。

他缓缓走在路上,还没走到一半,便见前方亭边走来个人。

天更冷了,白昼短了许多,越东风重给他买了衣裳,白绒披风看着素净。但他自己穿得不多,远远看修长白衫微微晃动,被流金般的夕光笼罩。

季千里便不再走,就站在原地看着他走来。

似乎只是这么看着他,胸中憋闷便去大半。

那路不远,曲折来去的院儿里青草依依,被秋风吹拂摇摆。那人走得不紧不慢,衣袂微随风起,还顺手摘了头顶拂来的一根枝条,一近来便笑,“怎么不走了?”

“想看着你走。”季千里伸出手和他牵着,发现他不往回走,而是朝着另一条路去,“不是要出门?”

“是啊。”

“那阿笙不去了?”

“她去她的,我们走我们的。”

“为什么?”

“你成天跟别人待在一起,还问我为什么?”

季千里低头合着他的步子,发现他也在合他的,笑了笑,“小照,你是不是骗阿笙了?骗小孩子不好。”

“往后自也有人骗她,这是提前教她。”他又道,“也不光为我们来着。”

“还有谁啊?”

“你忘了,流云好几日没出门,要发脾气的。”

季千里恍然大悟,“是了,自进来后还没见过它呢。”

越东风笑了一声。

“笑什么,你觉不觉得,它自从回来后,跑得像没从前快了……不知是不是被人打伤了还疼……要不要找苏大夫瞧瞧?”

“大概年纪大了……”

“快别说了,我看见它啦。”

马厩一排过去全是马儿,褐的白的,大的小的,少说也有二十几匹,足有三四名小厮在张罗草料。

流云脾性霸道,向来不肯与别马同住,谁来都要被踢咬,只好给它独享一栏。它一身皮毛甚是显眼,一见这两人露面,也比那几个小厮还要快发现,兀自喷气刨地。

“流云,你好啊。”

他们把它牵出,又走偏门上街。

京中日光灿烂,晚霞总似要满长空,江南则显出柔和清净,有时落几滴雨,有时只轻飘飘几缕粉蓝粉紫飘在天边,烟雾般奇幻。

走出府外,正夕阳西下,满目灰墙白瓦,绿水清波,两侧人家还有炊烟。

长街有人叫卖吃食,除商贩也有附近农家,也自有人行走停驻,有妇人在阶下浣衣,也有车马忽地疾驰过去,扬起一片叮当脆响。河水轻流,河面还有小舟不少,来去卖花沽酒,弹琴唱曲,热闹不输街上。是和京里异曲同工的烟火之气。

流云难得没被骑着,一身轻松跑在前头,不时也回头等等人,他们就牵着手,不疾不徐走在人群中。

有几回季千里瞥见旁人在看他们。有的是看他支起的左手,有的是看他和越东风牵着的衣袖,有的则把两人从脸到脚都打量上一遍。

扬州本风流,男风并非罕事,但见二人都生得俊美,如此旁若无人在大街牵手而行,目中自有一股惊艳和好奇。季千里并不在意,彼此也只擦肩而过。

也总有女子看越东风,小至十四五岁的,大至三四十的,江南女子不似北地豪爽,多生得婀娜柔美,偷眼看人时,带着一丝多情妩媚,他这才忍不住看他一眼,这时这人便凑到耳边来说悄悄话,“偷看我啊?”

“是有姑娘一直在看你。”

越东风没看他说的姑娘,反看着他,揶揄道,“那怎么办?”

季千里摇头,瞥他一眼,“怎么办,总不能把你藏起来。”

“这是怪我啦……”他笑,“你想藏就藏好了,嗯,我是一点儿不介意……”

从未得此悠闲,行到尽头,天犹亮,他们亦都意犹未尽。

正巧连着街尾架过一座小石桥,连通向河对岸,虽不如风波桥壮丽,胜在尾上一棵粗大古树,周边少数屋宇人家,又微居高处,白石流水沐在夕光之中,偶有人经过,宛如一幅宁静古画。二人不多言语,又走桥上逗留些时。

及至对岸,金乌已快垂到檐顶,出行之人渐多,叫卖声更盛,三步一摊,五步一店,许多吃穿首饰、书画玩具,男女老少各有买者。

季千里都只图新鲜一看,并无占有之欲。

唯独路过一个卖花老妪时微微一怔。

越东风便停下,朝那老妇竹篮中一瞥。

这时节倒还有好几种花。

红粉紫黄……比不得府上摘种名品,却还算鲜嫩,想是只是给些小姑娘买来,插在发中好看。

“小师父想要啊?”

他知季千里对未知之物都十分欢喜,却都算不得留恋,未想他会中意篮中花,小姑娘似的,不能不感到一丝兴味,“想要哪个?”

那老妇亦未料来的是两个男子,还牵着手贴在一处,好在应变甚快,一一取了递来,听他说的并非扬州话,又蹩脚地学他说话,“老身这里有木槿,芙蓉,紫薇,小公子爱哪样就拿,都是刚采来的。”

“我见过这个……”

季千里偏没拿花,手指着篮边遗落的几根绿枝。

那绿枝被折得手臂般长短,无花,枝头却裹着一串串红珠子,黄豆大小,一颗颗红艳艳的,血也似的。

他拿在手里,“这是什么?”

越东风还没说话,那老妇口快,“相思子!”

“相思子?”

“是啦,公子想是北方来的,竟不知这相思子在我们江南才有,最合情人间用。你没听诗里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摩诘一首《相思》唱遍大江南北,又锻造一个凄美传说,被人编曲成歌,早已妇孺皆知。那妇人老虽老矣,嗓音倒清,合词自有一股绵长愁哀,季千里将那红豆子在手中摩挲,“此物最相思……”

扭头看人,“小照,我想要这个。”

那老妇见他喜欢,当即狮子大开口,“好,五两银子!”

越东风将它抽过,“除了这个。”

季千里大感意外。

“为什么?”

他知他从不拒绝他什么,更不吝惜钱财,那老妇却只道他嫌贵,颇为不乐,“我说公子,看您二位穿的都是上等衣裳,必是出身富贵人家,何必跟我老妇人计较这么几两银子……既如此,三两银子,再不能少了!”

越东风不理会她,问季千里,“在哪儿见的?”

季千里看他一眼,“在寺里。”

他微微笑了笑。

“怎么了?”

“既生南国,寺里怎么会长?春发几枝,如今方到冬天呢。千里,你看的不是相思子,相思子也不长这模样。”他对那老妇道,“老人家,你拿路边采的火棘来骗小孩子,未免不厚道罢。”

“……”

那老妇被拆穿,正要反驳,他又朝季千里道,“我们要成亲的,日日相对,要什么相思子?要个别的好不好?”

“……”

季千里听他说得有理,恋恋又看一眼,摇头道,“别的我不想要。”

他极少想要什么,这时虽不要了,往前走后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连看三次后,身边人又笑一声,松开他手,三两步走回去。

到走回,季千里手里已多了一把绿枝。

“咦?”

“怪哉,我竟也在想讨个好彩头……”他笑叹一声,“其实你喜欢就好了,我们根本用不上,是不是?”

季千里摸了摸那红珠,又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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