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是季姑娘的?”越兴海倒似意外。
若非早见识过此人说谎本领,季千里真要先怀疑是自己错看。可若连江恒都来了,平沙又怎会掉队?
“你别装了,她在哪儿?”
“天大误会,越某光琢磨二位去处都费了许久,季姑娘的人影见也不曾见……”
“那这东西是从哪儿来?”
“嗯,几个丫头听来客,本请人去宴厅招待——那是早备着的了,不该说咱们一个接一个不见了,这伙人也就非闹着要找……”越兴海摇头叹道,“他们仗着长虚老道长在,妄想在师祖家中乱走,不知怎么跑到了石林,把我两个丫头也带得没……”
“石林……”季千里看他兜圈子,不再理会他,“小照,我们去看看……”
他满心以为杀了那几个少年他该解气了,并不想再和他们有丝毫牵扯,然而平沙不是别人。
何况她在,那阿笙也在。
他叹了声,大概什么长虚在,圆慧也在。
越东风将他一搂,“唉声叹气地做什么,我带你去。”
事有轻重,倒不急杀越兴海,从檐下取盏灯笼,不多时飘行数丈。
陡照出危崖前一片涌动深渊,季千里好生吃惊,随身子轻踢轻踏,方见二崖间一座黑铁链桥,每链间隔丈许,粗如儿臂,连着这头和那头,被风吹得晃荡不止。
心道,想不到洞里黑黢黢弯绕,顶上竟有江有桥……嗯,他当日说过越青天住在桥那边。只别人要过来、他要过去可都不太方便。刚一动念,眉头又一皱——此人竟又跟到了桥那边,还有个背着他的越兴海。
“小师弟,大晚上的迷雾重重,可不好找人。你就不怕这是师兄使的什么诡计,也像江凤吟一样被人砍断手脚?嗯……你笑什么?”
“怎么方兄还不知,你师祖是想求我杀他?”越东风果真一笑,“你俩还是商量好罢。”
越兴海蓦地沉默。
季千里陡然清醒几分,他虽不懂武功,但也知这些日从未见过有人追上他们,越兴海今日却不曾落后几丈……当日他便险些杀了他们,如今若又得了越无涯的武功,连江凤吟也遭了殃,不禁道,“小照,还是要当心一点儿。”
越东风垂眼看他手中玉玦,嗯了一声。
夜里的确大大不便,过得铁桥往下,半山间更一片夜雾笼罩,被他拂袖揽开,一望去已都是粗似人身的石柱,高约三四丈,幽深如林,望不穿多少。
想来这便是越兴海所说那石林了。
季千里不知这里又极难行,只道稍慢了,除灯笼光亮外阒无人声,石柱便如墓地碑林般层层相环,颇有几分鬼气森森。心底也就慌张得很,一路往前都唤平沙阿笙名字。
一座黑山墓林,回声不断,始终没得回应。
眼看已行了大半,他一口气始终提着,忽然定睛望着一处,脸色一白,“那……那是……”
越东风也看到了,收势落下,灯笼一照。
——那是个死人。
枯瘦非常,仰面朝天,胸腹臂膀腿全是血点,扎得漏筛子一般。季千里足下微退,越东风握着他手,带他继续往前,隔三四步,又照出一个死人。
也是一般死法,那脸已瘦得看不清面目。
季千里更禁不住眼前一黑,被他揽住,“千里,先别慌。”
“不,平沙……”
“先找找。”他道,“这地方长虚走得了,要杀他们还没那么容易。”
他又点头,“好……”
二人又点上柱身,手中灯笼摆开雾,前后左右几丈竟都有尸体。
每走一截,季千里脸色便惨白几分,强打起精神一一辨别,直把石林走完,至少也见了二十多个死人,那一口气却还卡着,难上难下——没有平沙!
“平沙!”
声音被山林吞没。
林宇间隐有光亮,东南方更一座辉煌宅院,二人几下便到。那屋没牌没匾,破门烂窗,叫花子也嫌不能遮风雨,却又古灯荧照,前有古琴,侧有屏风,显出几分诡异风雅。
两列共十来张案几,没弄那合江湖大汉口味的大鱼大肉,菜色玲珑精致,美酒醇香,全无人动过。
“如何?”越兴海背负老人现身,“越某没骗你们。”
“你杀了这么多人,还说没见她!”季千里满是敌意,“你到底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越某只说未见季公子妹妹,却不曾说没见过这些死人。”越兴海不疾不徐,“小师弟最知道,越某还没这样本事,能到三僧二道眼皮子下杀这么多人。”
“还有谁?方才那个也根本不是那小六。”
越兴海一笑,“这个么……”
“是越先生他们的声音!”忽地外头传来女子声音。
不多时四方飘落五六道细影,几乎都是先前入洞前见过的面孔,各提着灯笼,见人均一喜,“哎呀,果真找着两位公子了……”
“太好了,婢子还以为……”
“平沙呢?”季千里只问。
众女互一看,打头一个鹅蛋脸侍女道,“越先生没告诉季公子么,婢子先跟姐姐们下去接了,本想请大伙儿来这里等,可他们一听二位公子不见,便要去找,怎么劝也不听,也包括您那位三妹。那些粗汉子好没礼数,说两句便把婢子们点穴噤声,只押了两位姐姐去带路。婢子听姐姐们是往石林带的,后来便不知了。”
她口齿倒甚清晰,不过季千里愈看她愈眼熟,岂不就是先前熏香那侍女?对她的话自也不那么信,“那林子里死了好多人,你们故意把他们带去,好杀了他们。”
众女都一惊,面面相觑道,“死了?”
“姐姐难道也……”
“你们何必再装?尸体就在那里。”他又道,“她俩不在。”
众女一松口气,“姐姐没事就好。”又好生委屈,纷纷道,“季公子误会了。”
“婢子们要在这事儿撒谎,天打雷劈。”
先那个稍从容些,“季公子不知,石林有老先生阵法,先生曾多有嘱咐,除守在上头的姐姐和紫青两个姐姐,婢子们功力不济,从来不敢擅进。可那二位姐姐也遍寻不着……公子一定明白,婢子们为找姐姐,也只敢在周围搜,是听这里有声才赶过来……”
“嗯,就当你们进不去,”越东风道,“只姑娘笑什么?”
他目光落向那侍女身后。
那是一个更娇小许多的侍女,不知怎么,别人关怀紧张不知真假,她却是不掩欣喜。闻言更道,“公子,奴婢道他们活该。”
季千里刚要开口,被他在底下捏了一把,“哦?他们这是得罪姑娘了?”
那侍女颔首,“不是婢子,可这帮人自诩正派人士,仗着人多势众,趁机行轻薄之事,实在是……”
“兰儿!”先那侍女急着别她一眼,叫道,“当着老先生和公子,说这些做什么呀!该死的就那两个,里头可还有季公子的妹妹呢。”
“人家行不轨,姑娘何必替人害臊?”越东风道,“姑娘要我们信你,又露半藏半做什么。”
那侍女脸微一红,心道,公子是男人当然不怕害臊,不过这“替人害臊”几个字,倒有几分痛快。
“是,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这正派中有两只臭虫,见婢子们被点了穴动不得,偷偷溜回来,想……幸好兰儿还能动弹,情急放信,越先生赶得也及时,救了婢子。”
“那他们可够心急的,多少只里回了这两只?”
那侍女一愣,点头笑,“大概是两三百只中的两只。”
越兴海接道,“虽不过两只,越某也不得不中途折返,才把那几个小鬼让给小师弟杀了。”
“有意思,方兄连妻儿都不顾,倒在意起两个姑娘的清白来。”越东风似笑非笑,“这一上一下为了避人耳目,颇费了番功夫罢。”
那又切中越兴海心事,目光微一寒。
“小师弟,你光在这里说,可说不出人来。”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他这才把季千里一揽,“走罢。”
季千里耐着性子听了半晌,只想把季平沙生死去向问个明白,忽见他要走,忍不住道,“他们还没说……”
“人家肯说的都说了。我们回林子看看。”
“可林子里没有平沙,也没有阿笙,苏大夫……”
“对啦,”他朝他一笑,“没见着尸首,可不就要去找活人。”
“活人?”
“是啊,要方兆海把几个和尚道士都杀了,那未免太抬举他。”他道。
是这个道理——和上次一样,未见尸体,便或是人还活着。是了,那侍女说他们有两三百人,又有什么三僧二道,越兴海和几个侍女真能把他们全都杀了?
季千里先见那带血玉玦,又见那些人死状骇人,五脏六腑俱焦灼,听他一言又似绝处逢生,心下稍宽,又道,“可他们怎会见死不救?”
“多半是自己留下的,那里面有阵,这帮人走不动了。”
“那平沙……”
越东风微一勾唇,手上把他一握。
季千里没法子接受了苏溪年牵着妹妹,后道,“那这个……”
越东风这回瞥一眼玉玦。
“可偷可抢,可遗可赠,嗯,偷抢是方兆海老本行,不过那就撞上了,别的么……”
“……”越兴海就在身后不远,忍不住插话,“小师弟,你是明白人,不过这话太惹人误会,那灵玉膏可不是师兄偷抢的。”
他不说话季千里还能当他不存在,闻言道,“和你偷抢有什么分别?”
“季公子这话可就有失公道了,越某一不曾偷摸去樊家拿,二不曾押了人家的公子让人来换,何来偷抢?”
“……”
越东风见他吃瘪,微一笑,“不问自取才为贼,我可问了。”
季千里点头,不想再在此做文章。
只不由得想到,灵玉膏,又是灵玉膏……
和当日拿灵玉膏去诱惑平沙一样,和当日平沙诱他们去也是一样——招数虽老,却次次管用,还是冲他们来的。
他知不管是不是紧要关头,在这人脸上是瞧不出的。那时江凤吟险杀季苏二人,自己恨不得什么都答应,他却把他拉着转身就走,后来他问他是不是笃定能把人救下?他老实说不能。季千里一阵后怕,说大概不是他妹妹的缘故,他才一点儿也不紧张,他笑道,小师父还跟我分这些,那救不下来也没法子么,平白紧张。他道他连紧张也懒得,实懒到家,不过道理却没错。
还是和当日一般,平沙只要没有性命之忧,便是好事,眼下担心感慨也无用,不如思想清楚,也有防备。
随他飘飞出去,但见四下依旧漆黑,灯笼所到照出方寸路径,依旧都只有风雾花林,思量着道,“即便如此,石林也没见着……活人,是不是也该去别处找?”
他倒也老实说道,“这么大群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去别处哪里找呢?”
季千里心里一动,凑到他耳边,“难不成他们跟我们一样,中了什么毒烟昏倒?”
越东风暗笑他呆,不知越兴海功力今非昔比,不管他多么低声,此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但看他打起精神来猜测,亦和他交头接耳,“苏无是要是被点儿毒烟就迷倒,那他也早二十年就该死啦。”
这对季千里算得一个安慰。
越东风又道,“也没有哪里能容得下两三百人。”
季千里道,“那岂不无处可去,还能上天不成?”
越东风笑看他一眼。
“不是吧……难道他们也像我们,跑到地下去了?”季千里立刻道,“可方才那个洞里好像走到头了啊。”
“那个洞走到头了,老鼠却最爱打洞,多一两个怕也不稀奇。”越东风淡淡哼了声,“那群哑巴难道全夜里过来?”
“哎呀呀——”那越兴海又拖长音道,“小师弟会猜越某一向知道,没想季公子直觉也准得可怕。”
季千里一听他说话便厌烦,这时却还是一喜:说中了。平沙若真和他们在一起,别人或许见死不救,苏溪年总不会。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要找的是我们,总把别人关起来做什么?”
“啧,越某不如季公子,不知何来把人关起一说……”越兴海微一顿,“不过越某知道,地下毕竟是死人去处,活人若待太久……”
越青天道,“汇儿,你知道我要什么。”
季千里更瞪他一眼,“不行。”
这时已入得石林几丈,越东风一落地道,“小师父有话还不如跟我说,跟他们浪费唇舌做什么。”
脚下便是第一具尸体,季千里默了一下。
众女从后跟来,皆一阵惊诧,“当真死了……”
那人瞪着两眼,靠柱瘫坐着,便如先见,浑身血点斑斑,流得人都干瘪。
“似是铁钉似的暗器……”
季千里默默瞧了几个,也听到她们疑问,心道,假如不是她们,那会是谁?
把灯笼一提,四下照了片刻,忽然怪道,这些人身上血都流干了,按说该遍地都是,可地上怎么没有多少?
他下意识便想到了江凤吟。
“那个小六也还活着,是不是他干的?”
“他如今只怕焦头烂额,哪有闲心去取不相干的血。”越东风弯下腰,正看那柱身,“何况刀都没来得及拔,这人……嗯,这杀人的,要么快得就在一瞬,要么就是把他们吓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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