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很快，又大概很慢，李运舟走到了青年面前。
晚风潮热，海浪嘈杂，他站在黑漆漆的断崖上，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种习惯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在面对确切动心的美色时，也会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也不容他恢复灵巧，青年便先开了口：“治安官大人？”
他的声音清冷，含着一丝极富故事感的沙哑，令李运舟的心脏一下便跳到了嗓子眼。
他蹙了蹙眉，迟疑地吐出一句：“你......认识我？”
“认识，但也只是一面之缘，”青年笑道，“来洞岛的时候，我和治安官大人乘坐了同一班船，‘阿尔默号’。”
“我叫沈梦棠，幸会。”
他伸出了一只素白清瘦的手。
僵硬着抬臂，李运舟握住了青年的手。
这只手如他想的一般，温润清凉，掌心带一点薄汗，像一块沁水的玉，他摸到了，不觉黏湿，只觉潮气淡淡，轻柔细致，让他想要扣紧、逼催，令其内生出更多暗昧悱恻的蒙蒙水雾。
“沈梦棠？”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绕到李运舟舌尖上时，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旖旎暧昧，好似一点又凉又涩的冰糖化在了口腔。
“抱歉，我前两天被人袭击，脑部受伤，暂时失忆了，不太记得船上的事了。”
李运舟解释。
他尝试从一片空白的记忆里翻找属于沈梦棠的影子，可却一无所获，只能无奈。
他敢肯定，沈梦棠无论是气质，还是相貌，都绝对是自己会见色起意的类型，要是真在同一艘船上，他不可能会忍得住只和他一面之缘，而没有后续发展。
所以，李运舟认为，沈梦棠口中的这个一面之缘，大概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实际上，可能是在某个公众场合，沈梦棠见过他，而他并没有看到沈梦棠，又或者，他们确实有一面之缘，只是因为什么事情耽误，未能发展后续。
沈梦棠惊讶：“袭击？治安官大人你......还好吧？凶手抓到了吗？”
“挺好的，”李运舟笑笑，“目前除了失忆，没什么别的问题。凶手没抓到，我来黑崖镇之前去查了，我遇袭的地方是条小巷，附近的监控都坏了，现场也早被破坏了，没什么线索。”
沈梦棠轻轻点头：“治安官大人还是要多加小心，洞岛可不是什么安分地界。”
“不用叫我治安官大人，太客气了，我姓李，叫李运舟，”李运舟凝视着沈梦棠，“这里这么偏僻，也没什么景点和民居，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就住在附近，”沈梦棠道，“我和治安官大人一样，是北卫城人，对海洋神秘文明很感兴趣。洞岛的海洋污染最严重，关于海洋文明的神秘传说也最多，我就是专程过来冒险探秘的。”
他又笑起来：“说起来，治安官大人这是职业习惯吗？见到可疑人物就要盘问一番。”
“抱歉，”李运舟面露歉然，“我其实没怀疑你什么。”
“我知道，”沈梦棠眯起眼，“治安官大人不是怀疑我，只是被我的美色吸引，想和我聊聊。”
李运舟被戳中心事，一时脸皮烧红，若非霞光遮掩，真要出丑。
“我......”
“开个玩笑，”不等李运舟说出什么，沈梦棠便又狡黠地挑起眉，轻笑道，“算是一报还一报，应了治安官大人的‘怀疑之仇’？大人有大量，您可别与我计较。”
李运舟有点辨不出这试探的真假，只能压着自己太过急促的心跳，尽量正常地勾出一个无奈的笑，淡淡道：“你也说了，大人有大量，我怎么好跟你计较。”
说完，他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便又问道：“你刚才说洞岛不是什么安分地界，你对洞岛很了解？”
“算是了解吧，”沈梦棠道，“我来这里冒险探秘，肯定是要对这里做些调查的。”
“针对海洋神秘文明的冒险探秘？”李运舟道，“危险吗？具体是做些什么？”
沈梦棠道：“这种活动多少都有点危险的，但也不是特别危险，至少和治安官大人执行的那些任务没法比。具体大概就是在当地收购一些与神秘文明有关的物件、藏书，参加一些相关的风俗仪式和活动，然后看情况，再出出海，按照传说中的那些坐标走一圈。”
李运舟道：“你来这里也有一周了，走到哪一步了？”
“最后一步，”沈梦棠叹息，“我已经在准备出海了，可惜风暴要来了，我的出海计划只能暂时搁浅。”
“非必要还是不要出海的好。”
李运舟知道自己不该交浅言深、多管闲事，可视野里沈梦棠洁净的衣衫与海洋污浊的红浪形成的对比实在太过刺眼，令他忍耐不住，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海上危险，有些隐藏在深海里的畸变生物是北卫城的光束炮都无法应对的，三大财团的对地卫星武器也不敢说一定能将它们杀死。近些年的海洋污染也很严重，只看洞岛这里的畸形人和畸癔症患者数量就可知一二。”
既然说了，李运舟便也不再掩藏，索性将自己的劝告全都吐了出来。
这也是他醒来后，查看洞岛的资料时获知的一些任务提示。这是个混乱而又充满污染的地方，没谁愿意接任务过来，除了他这个迫切需要功劳的小组长。
“确实危险，”沈梦棠并没有因李运舟泼的冷水而恼怒，只撩起一双如雾的眼，轻声笑道，“可是，很多东西，就是越危险，才越令人着迷呀。”
李运舟一顿，心头忽地掠过一抹惊悸。
像是一道意味不明的预言。
“更何况，让海洋变成这样的，不正是人类吗？人类反过来，又在怕些什么？是当真惧怕海洋的污染，还是耻于面对卑劣不堪的自我？”沈梦棠的眉眼轻轻扬起，像一线跃出纸缘的墨，“人类令海洋异变，海洋还人类畸态……因果循环，治安官大人听过吗？”
李运舟转头。
他自沈梦棠的眼中瞥见了洞岛的最后一片残阳。
“你喜欢海洋？”他道。
“爱恨交织，”沈梦棠用了个有点古怪的描述，“治安官大人对海洋也感兴趣？”
李运舟来洞岛调查水石会的任务从不是隐秘，也早已被公开，沈梦棠虽明显不知情，李运舟却也没有多作隐瞒的打算，闻言便直接道：“任务需要。水石会与洞岛的海洋文明有关，我想调查水石会，对这些自然要多加了解。”
说到这里，李运舟便也顺势问了：“沈先生对水石会有了解吗？”
“水石会呀，”沈梦棠道，“算有些了解吧。时候不早了，治安官大人是要回马路上吧，我也住在那边，我们边走边说？”
“好。”李运舟点头。
两人沿着断崖小路，并肩而行。
“水石会出现在两三年前，”沈梦棠道，“它不是洞岛本地的什么老牌势力，而是一个新兴的秘密教派，主要在畸形人聚集地传教，我第一次听说它，就是在距离黑崖镇不远的廖家渡口。”
“廖家渡口？”李运舟回忆着洞岛的地图方位。
“对，”沈梦棠道，“廖家渡口附近有一处海洋文明遗迹，据说是数百年前海浪退去时遗留在陆地上的一间倒悬庙宇。庙宇里立着一块触之生火的海石，海石矮胖，形似一位老嬷嬷，因此当地人便把这庙宇称为水嬷嬷庙，常年香火供奉。”
他顿了顿：“当然，现在这庙宇早已荒废了，里面的海石，或者说水嬷嬷神像，也早就失踪了。
“廖家渡口因离海太近，也没有安装净化装置，正常人早都搬离了，剩下的都是被社会排斥的、无处可去的畸形人。我过去的时候，这些畸形人正在秘密举行已被联盟废止多年的祭祀水嬷嬷的仪式，主持的正是水石会的人。”
李运舟一惊：“你见到了水石会的人？”
沈梦棠摸了摸下巴：“也不算见到吧。我伪装成了流浪的畸形人，才混了进去，只是到底是外来的陌生面孔，当地那些畸形人都不让我靠近仪式中心，我一直被圈在外围，只能远远看见一隔热膜，被斗篷从头盖到脚，连根手指都没露出来，只是听周围的畸形人说，这是水石会在带领大家祈求海洋饶恕，消除大家的畸变污染。”
看来水石会信仰的邪神八成就是这个水嬷嬷。
李运舟琢磨。
水石会是邪神教派，这是洞岛居民和李运舟他们这些外来者都知道的事，只是这个教派信仰的邪神是哪位，却没人知道。只是有些人依据海蔷薇图腾猜测，水石会可能尊海蔷薇为神。
洞岛与海洋有关的真神假神、新神旧神实在太多了，其中为海洋畸变生物的，不在少数，水石会这信仰算不上奇特。
但李运舟一直觉得这猜测不太对。
水石会若真是信仰海蔷薇，那直接叫海蔷薇会就得了，为什么还要起个与之毫不相关的水石会？
现下，沈梦棠的话却是为他提供了一条新的线索。
廖家渡口那种畸形人聚集地，他之前不太可能纡尊降贵去调查，没发现这些，也实属正常。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海滩，来到了公路边，不远处便是送李运舟来的车，保安打开车灯，照亮了漆黑幽长的沿海公路。
“顺路送你？”
李运舟道。
“不用，”沈梦棠笑着拒绝了，“我住在那里，走几步也就到了，车不好开不上去。”
他点了点某个方向，那里有一片山影。
李运舟望过去，依稀辨出了一个标志：“那是......净化站？你住在净化站？”
沈梦棠笑盈盈：“这边净化站的配药师不想干了，正好我是医生，还懂一些净化方面的知识，就来这边顶几天班，顺便蹭住。”
李运舟可不觉得沈梦棠是个需要蹭住的人。
只看他右耳上扣着的那枚蓝宝石耳扣，就能抵过大半个洞岛的资产。即使在北卫城，沈梦棠也不是背景简单的人。
“你是医生？”李运舟将目光从沈梦棠白净的耳垂上移开后，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懂法医吗？”
沈梦棠神色一顿，有点无奈地叹道：“事实上，治安官大人，我就是一名法医，只是洞岛的净化站只需要医生，不需要法医，所以……当然，我也有行医资格，也算是一名医生，在净化站临时工作并不违规，治安官大人可逮捕不了我。”
李运舟好笑地看着他：“治安官大人要真想抓你，还管你违不违规？好了，不和你开玩笑，洞岛全体治安官意外死亡的事你听说了吗？其中也包括两位法医。”
沈梦棠弯起眼睛：“所以治安官大人想邀请我，一起协助查案？什么案？让全体治安官意外死亡的那场凤凰山爆炸案，还是今天中午刚闹出来的海滩碎尸案？”
“碎尸案，”李运舟道，“能把洞岛所有治安官一网打尽的凤凰山爆炸案，水太深，我可不敢碰，等上头来人吧。”
沈梦棠道：“风暴要来了，洞岛的航线至少要封锁一周，一周后来人再查，只怕就查不到什么了。”
“查不查得到，关我什么事，”李运舟冷淡挑眉，“我只负责调查水石会。”
他对自己的自私与冷漠毫不掩饰。因为这是联盟治安官们拥有最多的特质，所谓的正义感，才是稀罕物。
“这里的碎尸与水石会有关？”沈梦棠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碎尸块里有一只女人的手，手背上有海蔷薇纹身，和水石会的图腾一模一样。”李运舟言简意赅。
“听起来很有意思，”沈梦棠道，“我可以接受你的邀请，治安官大人，但你确定要相信一个突然出现在碎尸发现地不远处的、来历不明的人吗？”
李运舟也坦然：“回去之后我会调查你，身份没问题，我们就是搭档，身份不对劲，我有配枪。”
沈梦棠笑起来：“那就遗憾了，我的身份应该没问题，可惜见识不到治安官大人的配枪了。”
他的目光落在李运舟腰间，配合着话语，让李运舟不由想歪，下腹一阵紧绷。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这么轻易便会躁动起来。
“留个联系方式？”
被李运舟打发去附近问监控的清理工也回来了，他无法再多停留：“之后我也打算去廖家渡口看看，也要麻烦沈先生陪同了。”
沈梦棠这次没再拒绝，取出自己的通讯器，打开端口，和李运舟的轻轻一碰，添加了联系人。
“治安官大人，”临别之际，沈梦棠忽然开口，“您对阿尔默号上的事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吗？”
李运舟一怔，看向沈梦棠：“暂时……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好吧。”沈梦棠垂下眼，神情不明。
李运舟正要再说些什么，沈梦棠却已经转身，向朦胧的山影走去，“天黑了，治安官大人路上注意安全。”
他的声音散在潮热的海风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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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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