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气温平稳了不少。林红绾从东都洛阳回老家东海县的路,整整走了半个月。
一架低调古朴,内在却厚重奢华的马车走在最中间。前面几个健硕的青年护卫,领头的眼神如鹰,犀利的四处探视。马车后面跟着护卫的主力军——约莫二十号身材魁梧的关中汉子,个个训练有素。
“甘棠,问问,到哪里了?”凝眉靠坐在马车软垫上的林红绾疲惫地道。
“是,姑娘。”坐在车外与车夫并排赶车的小丫头伶俐的应到,“凌护卫,咱们这是到哪里了?”
“穿过这片山岭,再有二十里路,便到了。姑娘,稍安勿躁。”一身暗色窄袖衫的凌云沉静回道,声音里满是令人安心的笃定。今年而立之年的他来林家当护卫前,曾在刑部当过差,官职虽不大,身手却一等一的。林红绾财大气粗的老爹花了好大价钱才挖过来给自己看家护院。据说正遇上人家家道中落,老母久病难医时,这才为财走了歧路——放着官爷不做,给这铜臭熏天的商贾当了狗腿子。
“有劳云爷。”甘棠恭敬的拱手道,嘴边坠着一丝讨好的笑。
话音刚落,便听前方铺满嫩绿的矮坡转角处传来一阵马蹄哒哒声。紧接着转出一个黑衣黑马的少年来,身形高大矫健,身后还跟着两个粗衣打扮的仆从。
“前方何人?”凌云住马喝道,整个队伍停顿了下来。
对方三人也及时勒住了马,为首的少年像是早有心理准备,气定神闲的回嘴:“你们又是何人?”
凌云眉头微皱,还是耐着性子道:“我乃林员外家眷随行,阁下有何指教?”
黑衣少年笑起来,锋利的眉眼也跟着柔和起来:“这么巧?我正是县令派来接人的。”
“哦?”凌云狐疑的打量着三丈外的少年,高鼻深目,一头蜷曲的黑发只用束带缠了个马尾,既没戴冠也没正经束发,看着…不像正经人。他正待犹豫如何确定对方身份,甘棠小丫头已经从车上跳下,跑过来,口中娇俏道:
“我等跟随主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听说这山林中有山匪出没。为保无虞,恕奴婢冒犯,官爷可否出示县衙凭据?”
“凭据?有!不过,你们是客,要自证明路得你们先吧?”少年抱臂浅笑。他眼光一扫,见人群簇拥的马车华贵,很是少见。心里开小差道,东海县县令夫人也未必坐过,难道里面坐着…
不等人回答,他迅猛地拉起缰绳直窜到马车旁,惊得林家护卫们乱成一团,却无人反应过来去拦他。
随着甘棠一声惊呼,窗帘猛地被掀起。林红绾惊愕的抬手一躲,等适应光线,便从指缝中看到个手持马鞭的黝黑少年,他挑着帘,从马上半倾身子,脸上的笑凝滞了一瞬。随后,右嘴角边漾起一个梨涡,给整个人增添了一份纯良和质朴。
“还真是林大千金!”他露出白灿灿的牙齿,眼角眉梢挂上惊喜。“几年不见了!你,你还真是女大十八变!”
“你是谁?”林红绾皱眉打量他。
“我,咳咳,是你李哥哥啊!”他装模作样的挤挤大眼睛。
这个小动作在林红绾看来已经有七分油滑,再加上这个“李哥哥”,更是十分轻浮了!
“切”她从鼻腔里轻嗤了一声,眼神不善地盯着他:“双亲子嗣单薄,仅我一人,并无兄弟。”
“啊?”他略带惊讶,下一秒便探手进窗,捉住了林红绾的手臂,“你真不认识我了?装的吧?你看看我!我是…”
林红绾大惊,想都没想便将手中铜制手炉照着他的面门砸过去。
少年眼疾手快的闪了出去,手炉在车窗边沿“梆”的磕了一下,飞着火星子,砸在了土石路上,散成了两半。已到近前的家丁护卫立刻将少年和马车都围了起来,气氛紧张。
少年尴尬的张望了一下,辩解道:“我真的认识她。”他本欲再靠过去质问,但见周边剑拔弩张的样子,只得作罢,只是嚷:“喂,林红绾,不过四年而已,你连人都不认了?这么凶狠作甚?我可是奉了杨大人的命来接你的!不识好人心!”
名字一被他叫出口,林红绾就一激灵,窘迫了…他居然真的认识她?怎么办?她就是个冒牌货!除了林朝廷那个势力爹,她真的连亲妈都不认识!
“姑娘,他是谁?”凌云紧跟着确认。
卧槽,她哪知道!
据说她是十四岁离的家,到如今也不过五年。如果真是小时旧识,她确实应该认识的。想装年久不识太过牵强……装疯卖傻对自己也没啥好处,说不定还会被认为好欺负……本就是商人之女,屡遭白眼,要不是银钱撑着,她还不知要过什么日子……
想到这,林红绾平复了一下慌张的神情,整整衣裙,慢条斯理的卷起帘布,嗔道:“越发没有规矩了,男女有别,怎好一上来就……吓了我一跳。”
少年转喜:“你认出来了?”
甘棠忙钻过包围圈,小跑靠过来,小声追问:“姑娘,这莽汉谁啊?”
林红绾不动声色的瞪她一眼,斥道:“休得无礼。”又向少年道:“小时情谊,怎会轻忘呢!”看他刚才的举动,若不是轻浮浪子,约摸着就是小时玩伴,先应付看看。
“我就说嘛!”少年放松了姿态,朗声笑起来,“你现在怎的这样讲究?莫不是学都城里那些达官贵人的款?”
多年不见不应该客气寒暄嘛?此人说话怎么如此难听,是坏还是虎?
林红绾不咸不淡的笑了两声,没接他的话,转而问道:“杨伯伯他可还好?来时他托人嘱咐我,若见到来接应的人,就出示这个……”她轻挽衣袖露出手腕上一只咬尾龙玉镯,紧盯着少年眼睛,示意他也亮明身份。
“你都说认识我,还需要个死物来确认?”少年满不在乎的从怀里掏出个物件丢了过来。
林红绾没有防备,冷不丁被一个冰凉的硬物砸在了脸上,才挥手一抓抓在了手心里。顾不得掩面,定睛一看是块龙凤呈祥的玉佩。心道,没错是它。这才觉得脸上面皮一阵钝钝的疼。
“呦呵!”少年轻呼一声,跑过来,没了刚才的散漫,一叠声问:“没事吧?没事吧?……你连这个都接不到了?”
林红绾掩面瞪向他,不悦道:“李哥哥以为我是去练杂耍了吗?”
“哈哈哈……”他仿佛被逗到,自顾自笑起来:“那倒不是……我,等等,你叫我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匪夷所思起来。
“?”林红绾仍满脸愠怒的看着他。
“你叫我哥哥?”
“?”她不懂他又要整哪一出。不是他自己说是李哥哥,难道是戏弄她?
“嘿嘿,你终于肯叫我哥哥啦?”少年不禁发笑,指着她脑门问:“你脑子没坏吧?”
林红绾心里一阵膈应,面上仍淡定道:“叫你一声,何必高兴成这样?多叫几声也无妨——李哥哥,哥哥,哥哥……”
少年黑黑的面皮突然窜了一层通红的光晕,招架不住道:“罢了,罢了,消受不了,还是叫我李纯吧!”
原来叫李纯。
“噗!”林红绾差点笑出来。一个大男人,脸红……人如其名 。
“信一,别叙旧了,还赶回去交差呢!”跟他来的一名差役喊道。少年名为李纯,字为信一。
“就是,别打情骂俏了,天色不早了,回去还有差事呢!”另一名差役口无遮拦的调侃。
“胡说八道什么,茅坑里吃屎了吗?”李纯恼怒。
“哈哈哈哈……”差役起哄似的浪笑。
林红绾“刷”的放下车帘,冷声道:“官爷说的是。咱们快赶路吧,有劳几位爷在前面带路。”
李纯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多言,老实到前头带路。
约莫半个时辰,就进了县城。跟繁华恢弘的都城相比,县城确实显得破败逼仄的多。但它坐卧在三面环山的一个小盆地里,只在南面向太阳敞开了怀抱。上千户坊间民居围绕着县衙向山脚延展,格局还算方正。春日的暖阳大方的挥洒在了每一处房檐屋落,春风吹开了山脚到山腰的野花和山桃,绯红的底色上姹紫嫣红,一扫城外的阴寒和荒凉。
这里的春来的太早了,太浓郁了。那暖暖的气息熏得林红绾出了层薄汗。身子也舒展了不少。天气真不错,她想。
林家老宅到了,在城东南。背面跟一片马场相邻,东面院落铺展到山腰上。
“你家到了,林绾绾。”李纯不知何时绕到她车旁悄悄的隔着帘子提醒,或者他一直在她旁侧跟着?更让人不舒服的是他突然叫的这样亲昵。
“多谢。”她还是耐着性子回应。
“人已接到。李纯还有公务,就不去搅扰夫人了,告辞。”远远听见他向林家的管家交待。然后一阵马蹄声远去了。
一群婆婆妈妈的奴仆来扶她下车,她也就任人摆布的跟着走。眼前的宅子跟她的马车一样,表面低调古朴实则奢华厚重。本朝轻商,商人即使富可敌国,也要夹着尾巴做人。
三进的院子,堂厅,起居,花园。称为孙婆婆的女人一路上热情的跟她介绍她离开后林宅的变化。然而,孙婆婆不知,她是第一次来,一切都是陌生的。
进了起居的归念堂,林红绾有些忐忑,尽管想好了说辞,但毕竟是亲生母亲,她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一抬首,上首竟坐着两位贵夫人。穿戴虽然比之都城朴素些,但也气质上佳。
“红绾见过母亲。”她模棱两可的朝上拜了拜。
“我的儿,好久不见!”其中一位素雅温婉的妇人红了眼圈,“快过来,让我看看。”
“是。”林红绾顺从的走上前,将两只手都递进妇人手心里,任她握紧松开,松开握紧,仔仔细细磋磨。仿佛要将四年缺失的亲近都补回来。
旁边清秀庄重的夫人,只是微笑看着,就显得淡定的多。这亲疏远近,谁是亲生母亲岂非一目了然!
“孩子,在那天子脚下过得可还安逸?可有读书识字?可有友人相随?”
“是,女儿过得……尚且算舒心。”如果只谈物质享受的话,整个神都谁能比得过首富之家呢。
一旁的淡定妇人脸上突然闪过一丝不解。林红绾没在意。
“好,好。既然回来了,也勿要留恋。神都虽好,毕竟不是家。这里才是安身之所啊。”温婉妇人轻拍劝慰。
“母亲所言甚是。”她随口附和道。
眼眼前两位妇人同时一惊,一起盯向她。
“怎……怎么了?”她弱弱的问。
“……你这孩子……是不是太累了,胡言乱语!”淡定妇人怨怪道。
温婉妇人只愣了一瞬便拍着她手大笑:“哎呀,哈哈哈,好啊,我看早晚的事,早熟悉也好。”
“姐姐您别说笑了!繁儿品貌非凡,文武双全,号称东海第一公子。我家绾绾岂能高攀的上啊?”淡定妇人谦虚的推手。
我滴乖乖!认错了!
林红绾汗颜,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的抽了两圈,赶紧悄无声息的将手从温婉妇人的怀中抽出来,尽量自然的挪到了淡定妇人的肩上。
“别太抬举他了妹妹。整日跟他那个县令爹进进出出,学了一脸的老气横秋,一身的苛刻作风。没个年轻人的活泼生气,哪家姑娘会待见他!”温婉夫人语气嫌弃,但内里都是隐隐的自豪。
温婉夫人就是是县令夫人杨夫人!林红绾咬咬后槽牙。干嘛对别人的女儿红眼圈,真是是病的不清!
“年纪轻轻就这样稳重老练,真是不可多得。”林夫人由衷夸赞道。
“红绾生的这样端庄秀气,在咱们这一堆人家里也是难得出色…”杨夫人礼尚往来的称赞。
林夫人赶紧截断了她的话头,似乎不太喜欢这种你来我往话题:“绾儿,杨伯伯劳师动众的派人护送,伯母又亲自来看望,还不向伯母问安致谢。”
“是。多谢杨伯伯杨伯母厚爱,红绾感激不尽。”她欠身行礼。起身后,将那龙凤呈祥玉佩恭敬的递给杨夫人:“这个玉佩,物归原主。”
“这个嘛,”杨夫人笑的意味深长,“是繁儿的贴身之物,还是绾儿你亲自交还他吧。”
“这…”林红绾为难的看向林夫人。她也有些诧异,但还是用眼神安抚自己女儿:“明日你到怀瑾堂就学,见到繁儿再还便是。”
“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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