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就要去慈善音乐会,白绒本准备上午抽点时间再过几遍曲子,醒来发现已经快到中午了。
这种仓促的情况她倒是习惯了。
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走出卧室,进入客厅,见思琳把画具都搬到阳台上去了。中午阳光明媚,女孩正坐在那里晒太阳。
阳光流淌在黑色栏杆与思琳身上。这女孩,每天都穿着颜色很旧的棕色法式经典款西服外套、同色系的包臀中长裙,永远是两套相似到分不清的衣服在轮换着穿。那张很像混血的苍白脸庞,会使白绒联想到梵高笔下的杏花,也散发着清新但贫穷的味道。
白绒走近一看,发现思琳手中握的不是画笔。
她在写日记。
哦,这位室友有写日记的习惯,白绒可没有。缺失三年记忆,就永远失去了,以前发生过什么,除了从亲人口中得知一部分,其它一无所知。
“我不该睡这么久的。”白绒伸了个懒腰,走到岛台前去倒水喝。
思琳头也不抬,轻声接话:“哲学家罗素说过,不要因为睡懒觉而感到自责,因为你起来,也创造不了什么价值。”
白绒挠挠头:“这话很有道理。虽然听着刺耳,但又给人一种奇怪的疗愈感。谢谢。”
“不用谢。”
白绒正要喝水,手持杯子僵硬在半空,等等——
刚才,思琳脱口而出的那三个字,是中文吗?
白绒立刻看向思琳,后者似乎也怔住了,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她。
·
白绒原本真信了这室友是纯法国人,见鬼。
看来,初见时猜测是混血没猜错。只是,为什么她要说谎呢?
不像是那类原因……
但对方不解释,她也不好盘问下去,只是暗暗对这室友更好奇了。
总之,得知对方中文名叫“俞甄艺”后,她开始称呼“甄艺”,感觉顺口很多。
出去吃了午餐回来后,白绒换好红色礼裙——黎卉提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就去阳台敲了敲画画的人,递给对方一张票:“来听我的演出吧!今天下午,就在这间音乐厅!”
“临时通知我?”女孩皱眉。
白绒呆住:“你每天都在画画,我以为,你的时间很充足……”
“充足?画画是工作,工作怎么能随便停下?”俞甄艺敲了敲调色盘,没有接她的门票。
白绒面露尴尬,收回手:“我是想,也许你在那里能结识到一些圈内的艺术家,这会对你的画画事业有帮助,毕竟你平时从不结交朋友……”
俞甄艺放下画笔,靠着椅背,冷笑着审视她:“我知道,像你们那类音乐家,都要去外面各处走动、社交,从而推销自己的。毕竟圈内资源总共就那么多,不争取就没了。可是,真正的艺术并不是这样。那不是可以争取来的。”
“……”
又来了,白绒想。
白绒回复:“不要拿音乐跟美术作比较,每种艺术的路是不同的。”
“我没有只针对音乐。所谓的美术圈,也是一个德性。”
不知为什么,俞甄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她病恹恹、做作、古怪而脾气暴躁,对身边每个人傲慢冷漠且满带嘲讽,但身边人总是会朝她贴去。黎卉认识她以后也是如此。
上次,华人邻居来敲门邀请白绒和俞甄艺过去吃晚餐,饭桌上,俞甄艺一直暗讽对方家中的装潢审美,对方全程尴尬地听完,最后,竟还真的照着她的建议改了。这情况真让人搞不明白。
俞甄艺平时这样嘲讽圈内画家:“那个人永远画繁华的巴黎大都市,画中只有优雅的法国女士与英俊的法国男人。街道上,一个流浪汉都看不见。天知道谁还能比他更假。”
俞甄艺也嘲笑黎卉:“她?她根本不懂画,她只会接连不断地创作愚蠢而糟糕的评论文章,像小丑在舞台上洋洋自得地表演。”
白绒在内心告诫自己,可不要跟俞甄艺说太多话,毕竟,其他邻居私下里都说这女孩是“清高的疯子”。疯女孩,不要惹就是了。
出门之前,她被俞甄艺喊住。
对方没用正眼看她,说话声有些别扭:“……你有钱吗?”
·
音乐会有专车来接送白绒。到达演出场地后,白绒下了车,进入音乐厅之前,经过坐在路边台阶上的一位流浪汉身侧,那人突然倒在她面前,开始痛吟。
咦,这不是上次在面包店门口的那个流浪汉吗?
白绒很少对陌生人有深刻印象,但这位除外。当时,她建议这人不要在人少的偏僻地方乞讨,而是要去广场或大马路边竞争。果然,这人现在来人多的地方乞讨了,看起来比当初胖了许多。
只是,现在却要诈她?
这流浪汉蜷缩在台阶上发抖,抓住她的裙角,一幅死不撒手的模样。
呵,白绒还记得这人,这人却不记得她了,连“恩人”的钱都想骗。
她想走掉,但周围路人渐渐放慢脚步,疑惑地瞧着这一幕。白绒叹口气,一脸倒霉样,迅速从钱包里摸出二十法郎给了他,才抽身走掉了。
·
白绒是临时应主办方邀请来特别出演的,这场只演奏一首曲子:阿根廷探戈提琴曲《 Por Una Cabeza (一步之遥)》,作为这慈善探戈主题音乐会的压轴表演。
她本担心自己准备得不够好,但看那些小提琴手们,临近表演了还在后台讨论弓法,她顿感无话可说。
她因此放心不少——哎,她就是这样,不看自身,只要确定准备得比别人好,就能保持自信。
金色灯光下,左手轻轻一抬,小提琴夹在下巴处。
须臾之间,轻快、热烈的拉美情调从琴弦上传出,抵达高旷大厅的每一角,奏响人尽皆知的旋律。
在白绒上台前,已经响起过浓烈的掌声。
太年轻了。
了解她的,不了解她的,都会这样觉得。十七八岁的独奏家不少,但由于这是一张亚洲面孔,再加上下半张脸略显幼态,总不免让人往十四五岁去猜。
女孩站在台上,指挥身边最耀眼的位置,没有穿寻常的黑礼裙,穿的是红色斜肩曳地长裙,裙身紧致地裹在腰臀比颇佳的瘦削身躯上,骨感十足。有好的比例,加上裙子、高跟鞋的拉长效果,竟使这原本娇小的东方女孩显出高挑。
听众席里,栗色头发的男人坐在一个较偏的座位上。
视线只落在一人身上。
纳瓦尔眼中,她跟上次在农场婚礼的典雅打扮截然不同,并且,也不似日常装扮那样像一串娇小纯白的铃兰花,今天是一朵「大烟花」,根茎纤长柔雅,花瓣宽阔端庄,且有着致命吸引力。
她的琴声是如此地矛盾,清冷又甜蜜,仿佛藏了秘密。
每个人沉浸其中。
乐团齐奏时,白绒安静地站在原处,双目放空——每到此时,除了拔掉断了的几根弓毛,独奏者没有事做。
纳瓦尔望着她,嘴角不禁向上弯起一点点。
他微眯着眼,感觉这女孩呆站在那里等待时有点可爱。
话说回来,独奏手这会发呆很正常,旁边那几排小提琴手竟也显得呆呆的,这就奇怪了。
噢,十几岁的女孩,站在指挥身旁最耀眼的位置拉琴——第一小提琴席那两排年龄四十岁往上数的乐手,脸上皆面无表情,双目空洞,满脸写着“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什么”、“我也曾燃烧过灵魂”、“自尊从何谈起”、“我十几岁时不及她一半水平”……
一曲演奏完毕,雷动的掌声中,纳瓦尔听见旁边座位有人低声私语:
“瞧,这两年优秀的亚裔演奏家越来越多,上帝,我真怀疑以后的音乐天才都会从亚洲那边挑了……”
“她的琴声太惊人了!我听得头皮发麻,我想,这少女离开妈妈的子宫时是带着小提琴出来的。”
纳瓦尔:“……”
·
音乐会结束,拖拉到最后才离开音乐厅的白绒已换掉裙子,穿回便服,跟她的作曲系教授一起边聊天边往外走。
白绒可太喜欢这位杜蒙女士了,正巧碰上对方来听音乐会,那自然要抓紧机会约对方吃晚餐。
“我们去哪间餐厅呢,莉莉安?”杜蒙教授问。
到了室外,寒风一吹,白绒立即攥紧围巾,抬头时,见右侧不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白绒有点恍惚。
她记得,刚才表演时没有在前排听众席看到纳瓦尔。
那么,他应该是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了。
啧,果然是「精打细算」的有钱人,为艺术类活动花钱都花得如此勤俭节约。白绒又想起了那一枚硬币……
在男人走来的过程中,之前那位流浪汉故技重施了。
肥胖的流浪汉仍坐在原地,在纳瓦尔经过时,假装被对方绊倒摔下台阶。
但流浪汉没想到,这位男士反应如此之快,居然一下子就绕过他走开了,目不斜视,动作娴熟。
流浪汉不愿放弃,立刻爬起来跟上,却又不太敢直接伸手拉扯这位衣着光鲜的绅士,便只能倒退着跟随他走,边走边说个不停,看口型应该是苦苦乞讨。
语速太快,白绒听不懂,反正只见纳瓦尔忽然捂住额头,皱眉,步伐放慢,好像一副突发心脏病的样子。
流浪汉:“……”
流浪汉:“?”
流浪汉一愣,左右看看,赶快在这人倒地前撒腿跑掉了。
接着,纳瓦尔站直,整整衣领,继续平静地走过来。
一举一动,丝毫不失优雅气质。
仿佛无事发生。
白绒:“……”
白绒:还得是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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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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