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那扇窗关起时,带动的一片枯叶飞到了面包店门口。
白绒脸上擦过一瞬痒意,但她睡得熟,没感觉,天黑才醒来,这时浑身快冻硬了。
月色如银浆泻地。
下午那些晒太阳的老先生与老太太早已消失不见,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黎卉还没来接她!
白绒揉了揉僵硬的四肢,起身,肚子开始咕咕叫。她背起琴盒,气冲冲地走掉:“不等了,我要直接打车去黎家中餐厅。”
没走多远,经过一间装潢富丽的高端餐厅,里面亮闪闪的波西米亚水晶吊灯刺激了白绒的眼睛。
换作平时,也可坐进去享用一次蜗牛拼盘,今晚她却要如此凄凉地路过。
餐厅门口,广告牌一角还残留着一张新年时的金色小贴纸,图形是阿拉伯数字“1982”。
毫无疑问,1982年是个特别的年份。若将来回看,从红酒产业来说,法国西南部波尔多的各类酒庄在这一年盛产了口味绝佳的葡萄酒,是个经典好年份;从个人来说,白绒的住所被小偷洗劫一空,是个倒霉坏年份。
白绒低头,摸出那一枚硬币来,借暗光打量这五十法郎。
币面在路灯下显出银光闪闪的色泽,很刺眼,叫人看不清。
不幸事都发生在她身上。哎,她多像一位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只剩这最后一枚硬币——那位棕发天使女孩施舍的硬币!祝好人一生平安。
白绒捂着心口感叹时,不远处,一个流浪汉正盯着她手中的硬币目不转睛。
她立刻将硬币放回裙子左边口袋。右边口袋被公寓楼下铁门勾烂掉,破了个小洞,只能放在左边。大衣兜是万万不能放的,这座城市的小偷已经令她害怕了。
看着这个流浪汉,白绒想起了下午那位瘦成畸形的流浪汉。
她通常不与陌生人搭话,但下午看人家乞讨可怜,钱盒里空空如也,当时便忍不住出主意:“先生,您应该去那边热闹的广场试试看。这里虽没有同行竞争,乞讨压力小,但也没有路人。如果您去广场那边,戴上墨镜,唱几首外语歌——乱编就行,别人问是什么语言,就答是希腊语之类的,相信我,无论唱得多么难听都能收到钱。”
当时她停顿了一下,是这样接着说下去的:“否则……努力了也没有用,您还不如去桥下睡觉。”
流浪汉眼睛一亮,投来钦佩目光,匆匆回一句“你说得有道理”,就收拾东西去人多的广场了。
·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白绒脚踝一扭,不小心踩滑。
她还以为今天不可能更惨了 ,谁知踩到雪,腿磕到台阶上,右边膝盖顿时被撞得火辣辣地疼。
“哐啷——哗……”
同时,就在这间华丽餐厅的门外,她的脚下,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掉了出来。
那东西发出了清脆动听的声音,起落几次,再慢悠悠地往前转,滚得极慢。
周围行人来去匆匆,脚步混乱,造成一种焦急感和压迫感。路灯投在人脚下的光影,将五十法郎硬币的轨迹晃得扑朔迷离。
白绒低头,瞥一眼破洞的口袋,反应过来是她记性不好放错口袋了。
于是她凑上去捡。
但膝盖的疼痛令她不禁“嘶”了一声,立马站直,绷紧身体。
她尝试直着腿弯腰,努力伸出手去碰。这时,旁边有一只修长的手先将硬币捡起来了。
白绒抬头。
视线瞬间被什么紧紧牵引住。
那是一双褐色的眼眸,纯净得像融化后的雪。睫毛浓密,眼窝深邃到月光会晕出暗影,眼角似乎挂着点笑意,但看脸上表情,又觉得很平静。
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
从对方所处位置及身体所朝的方向判断,他刚从这间华丽的餐厅中走出来,下了台阶。
捡起硬币后,他对上她的目光。
手僵在半空的白绒愣了愣,飞快地上下扫视对方。
男人很高,有一头微微鬈曲的栗色头发,面容英俊,皮肤白皙——在月色下甚至略显苍白。他穿一件简约平整的纯黑色大衣,戴巧克力色系格子围巾,呢质Fedora礼帽拿在手里,左手戴着黑色手套,另一只手裸露在寒风中,握着那一枚银质硬币。面对她的打量,他的嘴角带着一点惯有的礼节性微笑。
单看气质,简直是中世纪油画里走出来的绅士。
白绒缓缓站直……
但一个重心不稳,她差点又滑倒,好在对方迅速扶住了她的胳膊。
这位温柔好心的绅士,对她低声道:“当心,小姐。”
嗓音近在耳畔,低沉醇厚,语气透着天然的善意与关切。扶她站稳后,他的手掌迅速离开了她的手肘。
……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在这异国他乡经历了末日般的一天后,白绒红了眼,吸吸泛酸的鼻头,正要伸手去接硬币——绅士却收回手,对她平静而礼貌地笑道:“抱歉,小姐,这是我的。”
白绒:……?!
她怔住,花了好几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
我都惨成这样了,怎么还有人抢我钱啊!
——这可是她的最后一笔打车钱。她很想训斥对方,但想了想,发生冲突对她不利,便换了招式,低头,暗暗挤一挤眼睛,好让刚才憋回去的一滴泪得以顺利流出来。
她抬起脸,露出一副可怜表情,仰视对方。
男人一怔,显然对陌生的东方少女感到困惑——为什么在她脸上可以秒变多出戏剧,如莎士比亚式的“啊狠心的罗密欧啊”,安徒生式的“她手里还捏着最后一把火柴杆”……
女孩落下眼泪的瞬间,他下意识把手伸向大衣兜里想拿什么,却又停下动作,反应过来了——
他转为缓缓摊开手掌。
那一刻,白绒是以近乎抢夺的姿态拿回硬币的,手指飞快掠过了他的指尖。
她感觉他的指尖是冰冷的。
男人愣了愣。
但她昂首回看他,挺直腰杆,毫不躲避他复杂的目光。
男人很快就转身走了。
在白绒视野里,这陌生人快步走向了停在前方的车,背影匆匆,迅速离开现场,仿佛见了鬼似的。
白绒这才轻哼一声,将硬币塞回自己的琴盒中,掸掉肩头那点雪,微跛着脚继续前行了。
·
几经波折,白绒终于到了黎卉家的中餐厅,刚下出租车,就见后面跟上来黎卉的车。
一抹花花绿绿的倩影飞速冲过来,抱住她:“刚才过去没找到人,我就猜你一定直接来我家餐厅了!”
白绒冷冷一笑:“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少个小时?”
黎卉替她付了车钱,转身拉她往餐厅里走去:“亲爱的,我错了!今天忙兼职的事耽误了时间!来,我先带你吃点东西再回去休息……”
在黎家中餐厅吃饭时,由于已是深夜,客人寥寥无几,都是一些华人熟客,个个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白绒。
包括黎卉父母。
显然,他们都听说发生在白绒身上的稀奇事了。本来白绒没有多绝望,但由于这些目光带来的压力,她不得不勉强装出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仿佛这样才对得起发生在她身上的倒霉事。
吃完饭,两人离开了餐厅,回旁边的公寓楼。
一进屋,白绒便瘫倒在沙发椅上嘟囔道:“黎卉你这个大嘴巴,每次不管发生点什么事,你都一定要火速传播出去?我记得,上次你答应我不把装感冒的事告诉格鲁伯先生,可第二堂课他就问我了。”
黎卉尴尬地笑一下,摆摆手:“这、这都是半个月前的事啦,还提它做什么啦!我还以为你记性不好……”
“我是记性不好,但我记仇。这次我可不想登上报纸,被标题讽刺地介绍为一个亚洲女孩让小偷从眼皮子底下把家偷空了……”
黎卉想起什么,表情忽变。
她蹲下来,拍拍白绒的手臂:“在外面冻坏了吧?”
女孩正窝在沙发椅上,身子蜷缩成一小团,雪化后的水沾湿了头发与肩膀。黎卉赶快给她披上一块毛巾。
她喝了几口热牛奶后,像缓过命来松一口气:“还说呢。”
“绒绒,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没人照应,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
“谢谢,我国内那位妈妈听到真的会感谢你。”
“那么,帮帮妈妈啊!”
白绒立即坐直:“又有什么事?”
黎卉凑过来跟她挤一张沙发椅:“咳咳,你记不记得,我大学时有一个前男友?奥地利人。”
“印象不深。”
“他叫奥托,毕业后在家里人的资助下建了一间私人博物馆纪念他母亲。我今天才知道,他母亲是二战时小有名气的诗人Jeo Lan呢,据说博物馆是他父母的故居修缮改建而来的……”
白绒打断她的话:“所以?”
黎卉苦着脸:“前两天,这间博物馆对外高薪招一位临时的中文讲解员,说是为一个中国来的高端商务团队的游览做讲解,佣金非常丰厚,五千欧啊!我想,这只需在礼拜二下午花上两小时,我就能拿这笔钱在夏天飞去戛纳电影节玩了……没想到,我应聘后才发现是奥托家的博物馆!太尴尬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和前男友碰面!”
“你见到他了吗?”
“还没有,可如果明天下午过去,我就会见到了。我又不能直接放弃这份兼职讲解工作,签了合同,有违约金限制。”黎卉蹲下去,顺手拍拍白绒的右边膝盖,后者疼得“嘶”了一声。
“所以绒绒,你能替我去吗?佣金都归你,归你,我不要了,戛纳什么的也不要了……”
“再见。”白绒马上起身。
黎卉奋力将她拉回来:“我知道,你明天下午没有课,你放心去,我负责帮你找新住所。”
白绒叹口气:“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不像你专业学艺术史的,我怎么懂博物馆那些事,到时一问三不知……”
“那你也是学艺术的嘛!而且,Jeo Lan博物馆啊,你也知道这位有华人血统的诗人!再说,你以前去画廊听过我讲解艺术品那么多次,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呀。尽管顶替我去吧,那位上了年纪的中老年馆长对亚洲人脸盲,根本认不出你来,我已经跟他见面三次,他还不记得我长相。”
白绒还没接话,黎卉又翻出一本书来递给她:“可以先简单看看这本导览书,它会告诉你怎样为这间博物馆讲解。其实,随便你怎么讲啦,自由发挥就行!都是国内来的商人,观光只是走走商业社交的流程,你编出花来没人注意到你在胡说什么。”
白绒困惑地看着书:“既然有这种书,为什么不让人直接进馆看书?”
“那么讲解员这个职业为什么要存在呢?”
“可、可是,奥托知道你的名字啊。”
“算了吧,他到分手都没搞清楚我的中文名,只知我叫Lee,这个发音的姓很常见啦。你说你也叫Lee就好了。”
·
洗完澡后,白绒又蜷缩在沙发椅上,叹口气:“哎,你不知道,今晚在街边,居然有人想抢我兜里掉出来的最后一枚硬币。”
“啊,过分,抢到手了吗?”
“穷鬼的钱哪有那么好抢。”她哼一声,撑着脑袋回想,“不过哦,那个人表面看起来优雅、阔气,很有贵族气质……没想到爱捡小便宜。要不是我当时的样子足够凄惨落魄,他都不一定会把钱还我吧。”
纳瓦尔:?这辈子没被人说过爱捡小便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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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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