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来第一次见到祝冬青是在2010年华灯初上的街道边,一家不起眼的苍蝇馆子里面。
将时间倒退到那天下午,她坐在副驾驶,撑着教练车的车窗,叼着一根烟眯着眼睛玩手机自带的小游戏——接鸡蛋。她已经玩到了第二十关,马上就要破记录。翻盖手机屏幕太小,她又是远视,看起来颇为费力,玩到二十关不容易。那个操作键盘也小,按起来全凭感觉。
老实说,她觉得彩色屏幕的手机还没有她以前那个绿屏黑字的旧手机好用。那个旧手机屏幕更大不说,里面的游戏是飞机大战,比接鸡蛋这个一听起来就不好玩的游戏好玩多了。
可惜这几年2G信号被淘汰,3G的概念一提出来,手机又开始换了一批,连她现在手中的这个手机都只能算是过时产品。
“你们今天晚上有啥子活动没得哦?我看勒个天要下暴雨,我们出去吃公款算了……”
江来被吓得手一哆嗦,鸡蛋应声落地,手机屏幕蹦跶出游戏结束的字眼。她突然觉得兴意阑珊,将手机啪嗒合上,不再与自己为难了。
宋老大的大嗓门一如往常,她听见那声音从隔壁二号道正在侧方位停车的教练车上传来。辐射范围超过了大半个练车场地,吓得她叼着的烟前面半截烟灰掉了下来。收回手机的时候,抬头往窗外一撇,天边飘来一团漆黑的乌云,总算知道宋老大为什么说要下暴雨了,黑云压城城欲摧嘛。不经意将视线移到了下面,伸出手就去推学员的方向盘:“都要压线了还往这边推,这线要是个立体的都被你压扁了。”
那个学员一听,脸如菜色,看都不敢看江来一眼。江来看着外面的线,调整方向盘,随口嘲讽的话也只是从业以来的小习惯。就算她原来不会说,跟着那帮大老爷们久了,也能随便来几句。
看着车身彻底出了s弯,江来把方向盘一丢,右手取下了叼着的香烟,弹了弹烟灰,才随口说:“不要慌嘛。时间多得是,又不赶着去投胎,到了点子再转方向盘。”
“我就是按着点子做的……”学员传来细若蚊吟的争辩。
江来微微偏过头瞥了一眼:“照着做的?”把烟重新叼回嘴边,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
学员像是被她略显缓慢的疑问句唬住了心神,不敢再造次,生怕江来嘴中再蹦哒出什么损人的字眼来。
江来吐了口烟圈,才用中指和食指将香烟带离唇边,夹着香烟,伸着手往着车窗外指:“反正就那几个点,轮径,车角,车柱,雨刮最高点,都是出线了再动方向盘。要么是你点子不对,要么就是你坐姿的问题。”
“我……”
“前面车走了,继续。”
看着前面倒车入库项目的地方前一辆教练车走完,江来又开始催促学员继续练习下一个项目。
“江来,下班了噻。快点完了坐我车,我们出去吃公款。”
旁边宋老大的车上学员已经练完了项目,开了车窗坐在驾驶座上对着江来吆喝。江来把手中的香烟猛吸了一口到了底,将剩下的烟头随手弹到了后边的花坛里,吐了口烟才答应:“最后一圈,马上,马上。”完事将车窗重新关上,“你莫管,该做啥子做到位。我不赶着投胎,你也莫着急。”
学员完成了最后一个项目,解了安全带下车,临走时还十分有礼貌地道了声谢。可能是怕江来说她,来练了半个月,科目二还是差强人意,都懒得给她预约考试,什么时候练得勉强能完成了再说。江来下车绕到了驾驶位置,将座位调好,把教练车开到了停车位。
到门口的时候宋老大正在打电话约另外几个师傅在哪点碰头,江来拉开了后排的车门上了车。
就在这时,憋闷了许久的雨终于顺顺当当落了下来。这雨来得又急又大,跟拿水盆从天上往下倒一样,真正的瓢泼大雨,还伴随着轰隆的雷鸣。
“坐好了哈,今天带你出去吃点好的。”
“要得要得。”
宋老大一脚油门踩到底把车开得快要起飞。车窗外的雨连成线往斜后方飘飞,路上已经开始有了积水。重庆是山地,就算在城市也有许多坡道,地势相对较低的地方一下雨就容易积水,稍微下得大了些,排水系统就跟摆设似的没用。积水让路上的车歇火堵在路上连成串,就跟加长糖葫芦一样。不过好在今天走得及时,宋老大的车开得快,赶在积水起来之前过了那段路。
当驾校教练的,很多以前都是开羚羊的,开车跟开火箭一样快得飞起。后面遭说多了气不过,出来和人买了几个教练车开始当驾校教练。宋老大就是其中之一,江来在他手底下教科目二。还有一个原因是,宋老大是她老汉的兄弟。她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成绩不好,读不下去,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今年跟着老汉回重庆,找不到什么工作,就在宋老大手底下找个饭钱。
到那家苍蝇馆子的时候才华灯初上,还没什么人,雨水刚好停下来。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来得急,走得也快。天空像是被洗过一样澄澈,难得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星星和月亮。
自从重钢搬迁之后,从晏家飘过来的烟气把这座小城市的天空染得整日雾蒙蒙,素有雾都之称的山城都快变成了霾都。满天的星星和唯一的月亮也生气地躲了起来,不让山城人再看见了。
重庆的夜晚来得比其他地方还要晚一些,夜生活就更晚了,尤其是宵夜。其他几位师傅还没有到,宋老大找了个有空调的位置,找服务员要了菜单点菜。
刚才进门前江来看了一眼,店名字叫——吊锅耗儿鱼。地段在新旧结合区,往左是老城,往右是新城。这就形成了一个鄙视链,新旧结合区住的不愿意踏足老城区,新城区住的不愿踏足另外两区,老城区住的也不惜得来新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当然这样的鄙视链不包括年轻人,无论住在哪区的年轻人都爱往新区去。
江来家在老城区,没怎么来过这边。她不上班的时候日常是去望江路边的桥底下跟老大爷们一起钓鱼。桥上面有小孩子和年轻人放风筝,她就守着钓鱼竿,一坐就是一天,从太阳还没升起到彻底落下。从缆车站旁边的三道拐提着钓鱼竿水桶下到江边,桥底下的支撑柱空出一片空地刚好可以供给钓鱼爱好者垂钓。这项娱乐除了费时间以外,还有就是费烟,一天她能抽掉一盒软玉。
旁边的大爷拿着烟杆,觉得她不会享受,让她试试叶子烟。她试了一口就还给了大爷,太呛人,不习惯。老大爷撇撇嘴,懒得再跟她分享夕阳红爱好,叼着烟杆继续守着钓鱼竿。从此再也不问候了,各自占据一方,相安无事。
尤其是江来钓了鱼临走之时又一条条放生,不像老大爷,都是提回家给老伴一个交代。交代他没有出去跟那些老太婆鬼混,而是守了一天钓鱼竿。重庆人怕老婆是出了名的,他们自己还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做耙耳朵。
江来又没人交代,她年芳二十七,单身未婚,她就是去用另一种方式喂鱼。既喂了鱼还打发了她的时间,完事了提着钓鱼竿水桶乘着缆车回家,洗了澡倒头就睡,夜里无梦就是一个黑甜的好觉。
回过神来的时候,其他几位师傅已经到了,围坐在桌子边,谈论着最近几位老大难的学员如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上了一锅耗儿鱼。用的锅是老式吊铁锅,两侧分别有个耳朵,汤底是一片红彤彤,最上面是合着底料炒制过的耗儿鱼,看起来十分诱人,下面是尚未煮熟的壳菜。
这道菜急不得,得先煮上一会儿,尤其是耗儿鱼,煮得久了才入味。一上来就直接吃便十分寡淡,就像猪八戒吃人生果一般索然无味。得边吃边聊,吃得越久,这道菜越吃出了精髓。这倒是十分迎合重庆人的酒桌文化——爱摆龙门阵。天南海北地胡侃,上到天文地理,下到猪肉价格,无一不是摆一阵的话题。
有服务员拿着汤勺漏勺给食客打油碟,到了江来的时候她刚好回过神,从服务员手中抢回自己的碗:“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谢谢嬢嬢。”
江来这个人有点毛病。油碟习惯了不加香油,加醋,倒一勺盐,最多加点花生碎和芝麻,其他的什么也不要。被身为重庆人的老大哥们鄙视得体无完肤,她依旧我行我素,说不改就不改,还自得其乐。殷勤地给人推荐了几次,结果收到了更多的骂骂咧咧。后面不给人推荐了,自己抱着碗吃自己的,我不改变你,你也别来改变我。
跟她吃饭的次数多了,拿她没办法,只有不去看她,免得想打人。在重庆人的想法中——吃火锅,油碟怎么可以没有香油和蒜泥?那是没有了灵魂的油碟!
江来拿着筷子往自己的碗中扒拉白芝麻粒儿,不理会那些鄙视她的眼神。
在一干嫌弃她的眼神中,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束不一样的目光,抬起头,陷入了一片温柔的汪洋。
那个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穿着十分朴素的白T恤,拴着印有吊锅耗儿鱼字样的深红色围裙,是半腰式,自腰而下,看起来却一点也不俗气。头发束成丸子,露出光洁的额头,碎发有点散乱的分布在脑袋周围。脸上有一层薄汗,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油腻。站在收银台里面,像个招财进宝的吉祥物。
更重要的是看向她的眼神,不是嫌弃,而是那种对小孩子的纵容。
江来回以一个笑,表示对她理解的感谢。
这是江来看见祝冬青的第一眼,在一片嫌弃的声讨中,她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有别于众人的纵容,甚至于她莫名其妙从中读到了宠溺。
她的孩子一定很幸福,江来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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