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这是李惊秋的季节。
她在秋天来到广袤世界,也在秋天死去。
她看见眼泪从妈妈的眼眶里不断落下,妈妈眼睛红肿得不敢直面她,躲着,低下头,偏过头,手擦一擦,而后抬起头勉力笑:“我们惊秋会好的,过两天就是你生,你不知道你当时可会哭了,刚生下来哇哇大哭,我一下子就放了心,我们惊秋来到这世界了。”
妈妈老了,手擦眼擦得太用力,笑得也太用力,用尽了全身力气要给李惊秋一个好兆头,笑啊,笑,别哭,会好的,医生说的不算,检查报告不算,所有的文字所有的数据所有的现代仪器都不算。
谁说了算。
生她养她的才说了算。
阎王爷也不能夺走女儿,不可以,妈妈不允许。
妈妈眼眶出现皱纹,笑也出现细纹,是一棵树断了现出年轮。
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她的惊秋才十八岁,学校里的试卷都没做完,同学偷偷塞进桌里的情书都没打开看,还有好多好多遗憾好多好多期待,老天啊,不要夺走她的女儿。
是她错了。
她没做好一个妈妈,忍不住责骂,忍不住发泄生活的火,把惊秋烫到了。
疾病也像菜色,在火炉子上面烤,熟透了喂给惊秋,一并染上了,分不开,剥不掉。
惊秋轻轻地握住了妈妈的手。
“我不怕。”她说。
“妈妈,”李惊秋轻柔地俯下身,脸庞搁到妈妈的手背上,“我想吃妈妈做的可乐鸡翅,想吃小炒肉,想吃番茄排骨,妈妈,你做给我吃,我就好幸福。”
惊秋的妈妈再忍不住,失声痛哭。
李惊秋是骗妈妈的,她还这么小,怎么会不怕。
可她不要说,说出口,妈妈会难过。
可她没说出口,妈妈也难过了。
死亡好像没办法掩饰,语言不能、文字不能、时间地点都不能。
就这两天了,医生说。
李惊秋走不动路,坐轮椅上妈妈推着回了家。
罕见疾病,没法治了。
妈妈做了可乐鸡翅、做了小炒肉、做排骨做好多好多满汉全席,好丰盛的一餐,可李惊秋只是吃了一口就开始干呕,很快就失了力,她已经吃不下东西了。
“妈妈对不起,”惊秋说,“我浪费了。”
家里说不上多穷,浪费的余地是没有的。
小时候丢了几块钱换得一顿好打,长大了稍微好些。
惊秋知道妈妈爱她,可生活压着妈妈,这爱也带着山石砂砾的些微尖锐,爱得紧了,就疼。
手脚是完好的,皮肤却老红,有青有紫,山花开遍。
她曾送给妈妈一朵玫瑰,妈妈扫一眼玫瑰便开始骂她。
浪费啊。
很快那骂带上了生活的怒意,一个人带着女儿,日子的难处总是多的。
骂变成了不甘、愤恨、怨怒,妈妈接过玫瑰花撕扯几下,扯坏几瓣骤然清醒。
浪费啊。
插玻璃瓶好了。
妈妈心情好些,骂完便结束。塑料衣架板凳不用上场。
惊秋蹲坐下来,捡起掉下的几瓣花,怪可怜的。
可怜花,也可怜妈妈。
如今她要死了。
妈妈是获得自由,奔向无负累的原野,还是跌下深渊,徘徊终日不得安呢。
浪费了食物,她等待着妈妈的打骂,可妈妈只是抱起惊秋,带惊秋漱了口。
好温柔,这是惊秋曾幻想的最温柔的妈妈了。
在她临死前,她终于得到。
“妈妈,”她说,“你要好好的。”
“我爱你,”她柔柔地笑,不敢太用力,会扯得五脏疼,“真的,不骗妈妈,好爱好爱。”
即使她们是泥潭里互相缠绕的枯荷,在死亡面前也得分开了。
妈妈,我自由了。惊秋心里这般想,有一点心疼,也有点快慰。
大概母女畸形扭曲夹杂暴力的爱,只有生死才能分开。
妈妈瘫软在地,哭是哭不出来了,整个人麻木得丢了魂。
临死前,惊秋做一次妈妈的妈妈。
她轻轻抱住她,搂住她,给她一个病人所能给的所有温度。
好好活着,活下去吧,做自由的鸟,别陷在原地了,妈妈,把我丢下,飞吧,飞远,不惦念,不回头,飞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山压不住你,生活也不能。
她突然想说好多好多话,跟妈妈讲好多好多她曾经说不出口的话。
但她没力气了。
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
李惊秋再也搂不住妈妈,滑落下去,离开了生她养她的母树,归落到尘土里。
一个人的离开就像一片落叶,等冬天到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只有失去的人晓得。
曾经那雪埋过的地方,也曾埋过一片摔落的枯叶,在时光里蜷缩、**,看不清原样,渐渐地、不知怎的,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只能看着那一片小小的土地,看上面飘来落雪,是冬天来了。
而春天,好远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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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惊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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