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姝捡起佩囊。
入掌光洁丝滑,灯火照映下,酝出千百般光晕,绣工严密,鹤立浅泊,栩栩纹路妙义横生。不是建康市井能买到的物品,而用得起这般特供物品的,必然出自高门贵户。
谨慎如她,揣着这般物什,压下惊惧,疑窦丛生。
如果真有这般人物,是敌是友,为什么帮她。
她手中情报着实有限,无法分析;而若是不去,已然被他人看到计划,胜算就更低一些。
还需一探究竟。
有了这些计较,她持着佩囊,几步登堂。
未待她敲门,门便开了。
开门小厮见过佩囊,沉默地做出请的手势,便在前方带路。
他们沿着边廊行走,顺着阶梯拾级而上,大堂内的情况尽数收入眼底:数十位舞女身披纱裙,姿态曼妙媚若娇娥,随弦音翩然舞动;八位乐师居于两侧,粗略望去,筝琴琵琶皆在列,羯鼓箜篌俱齐备,袅袅之音便如流水沐浴全场。
身着华服的世家子弟们或卧或坐,对饮,互灌,自斟自酌。
一个酒盅沿着二楼回廊缝隙落下,砸在地上,却砸不醒半寐的人,倒是提醒那位等不及将酒添到壶中的客人,酒坛莫要空抱,好时光当纵饮豪歌,睁眼再灌八回,才堪堪睡死过去。
笔墨纸砚横七竖八地撒了满厅,没人在乎。
这就是世家大族所谓的文会吗。
刘姝视线掠过一圈,面上不显声色。
不敢细想……
她那倒霉哥哥书信中写的文会雅集,是不是如同这般,不见弦歌雅意,处处酒池肉林。
若他真在丢下老母独自快活,倒也没必要救了。
一锅汤里掉进去老鼠屎,只能把汤倒掉。
行至二楼正对街角的那间房,小厮伫足,对随行的刘姝一礼:“公子在此间,客人请。”
刘姝不欲多言,目送小厮离去,便扣了门。
响一声,门便开了。
此番亮相的青年,眉清目秀,仪态从容,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大族修养。
青年先是一礼,待刘姝点头,便向屋内轻轻抬手。随即上前一位女仆,手捧红绸铺就内里的木盘,屈膝候在刘姝面前。
刘姝将佩囊放置其上,女仆便后退几步,隐入室内。男仆再次抬手,又是一位女仆上前屈膝,手中捧着木盘,盘中一个金盆,盆中温着水,旁边丝绸的帕子,在灯火下隐隐生辉。
先是收物,现是净手。
不愧是世家大族,真讲究。
刘姝抬眼瞥向青年,未及她开口,青年从容道:“贵客请。”
本不该节外生枝。
刘姝只得提醒自己,不该此时半途而废。
她耐着性子润了手,拿起帕子时,指尖温软的触感又在提醒她,这帕子也是温过的。
穷侈极奢。
擦过手,将帕子放在托盘边,女仆便无声退下。
许是察觉刘姝眼中的不屑,青年微微笑着,躬身道:“公子在内,贵客请随我来。”
刘姝这才得以进门,随男仆进入玄关。
越过门厅屏风,便是待客之处,一方圆桌布在中央,桌旁不见神秘的主人,倒是床榻前落地的帷幔,烛火透出偌大一个人影。
看似人倚在榻边,不声不响。
圆桌上放着铜炉,袅袅生香,一方木质茶台上,翠壶旁杯子两盏。
见人进门,又是一位女仆上前,将翠壶盖子掀开,滚水烫过茶器,这才将茶叶撒入壶中,将茶水布施完,才退至青年身旁。
青年向刘姝一礼,示意请坐,这才对垂着帷幔的床榻道:“公子,贵客已至。”
床榻内人低笑一声,徐徐道:“都下去罢。”
“是,公子。”
青年低声应道,手在半空虚招,若干女仆便不知从何处角落冒头,鱼贯而出。
门咔哒一声关拢,这才留下二人,一桌边,一榻上,隔这帷幔遥遥相望。
不待刘姝发问,榻上男子先开了口。
“我确实喝多了,脚下不稳,才在此间休整。本该亲自出门迎接,礼数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直奔正题,正合她意。
刘姝刻意压沉嗓音对答:“小事一桩,公子无需在意。”
床榻内的人却笑起来。
刘姝压着性子应对:“敢问公子何故发笑?”
“你亥时便站在街角,在附近转悠约一个时辰。穿着黑衣,许是觉着周全了,但站在楼上看下去,你的行迹一清二楚。”床榻上的男子指节叩着床檐,帷幔随笃笃之音起落,“不过,好消息是,只有我注意到你了,这方面尽管放心。”
底盘奉上,诚意十足。
但这人是在谋求什么。
刘姝端起茶盏,缓缓饮下茶水,便认出这是绿茶,回甘清甜,属顶好的那种。
不及她回话,盘算便从那帷幔处,继续游了来。
“你看的方向,是行刑台。
“丹阳尹空缺半月有余,讼事便随之暂停。此月唯一落定要行刑,且无需丹阳尹判决的,是冒犯皇室的刘惔……情报交汇之下,你想做些什么,不难猜。”
榻上之人笑意夹在话音,试探之意满满。
“我来问你些话,你可以不答,但最好心中有些掂量。”
“其一,行刑将领,是辅国将军桓温。
“桓温,年二八,宣城太守桓彝长子。其父死于苏峻之乱,死后仅仅有些美名,家族颓势难挽。他作为桓氏长兄,威望与名声,俱是从战场尸山血海里争来的。军事水平颇为朝中主战派看中,为人豪爽,风度不凡,妻子是南康公主……
“与此人当面为敌,你胜算几何?
“其二,就算你胜过桓温,将刘惔救出,你们往哪去?
“建康城南北长,东西窄,濒江近海。
“往东走水路,如今三月,逆风逆水;往西走陆路,只能往西北边塞,战乱之地……
“我都无需向工部寻信息,也无需向兵部要资料,都能料想,往北逃只需两日,往南只需一日,追兵就到。水路还是算上逆流,船只行进迟缓的速度。”
“其三,就算你们侥幸逃出生天,现行法度仍有连坐制以示惩戒……
“你家乡父老何如?”
茶盏空置台上,如刘姝心凉。
她当即目视帷帐,反问道:“如非无路可走,刘家必然不会如此抉择。公子既已话至此处,还请问有何见教。”
帷幔后的人低低笑着,浅浅舒一口气,才道:“离行刑还有七日,尚有盘旋余地。若你信得过,尽管交由我来做。”
刘姝朗声问道:“敢问公子,需要什么回报?”
帐内之人思忖片刻才道:“你似乎尚不知晓,你兄长冒犯圣上,为的是何事?”
刘姝坦诚以待:“鄙人久居家乡,若非母亲家书唤我至此,是断然不会来这建康城的。母亲不知兄长所犯何事,鄙人在城内四处打听,知晓此事的人更是讳莫如深,故而直至今日,除了必须救人,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床榻之上的男人不禁捂面,大笑三声,震得帷幔翻涌不止。
笑到尽兴,才顾得上外间这位客人。
“阁下还真是,一问三不知,独有孤勇一腔。刘惔有你这般亲眷,倒也不枉此生。”
刘姝礼貌回道:“阁下为何如此说?”
“说来话长,恐隔墙有耳。”帐内男子迂口气,才道,“看来今夜无法定下此事,明日午时过后,到乌衣巷谢府寻我。谢宅门前一棵老槐树,树下一对石狮,应当易寻。在门厅递上信物,就能见到我。告知门口青年,你需要一个信物。今夜只能如此,还请回吧。”
还要去吗。
刘姝思忖着,帐内人想起什么似的,又是开口:“把你怀里的图放下罢。”
刚想回绝,那人又说:“明日还你。”
怀揣疑窦,刘姝将图放下。
扶着桌子站起,刚想口头先行道谢,却被帷幔内的男子以为轻慢,又是承诺道:“你尽管放心,谢某承诺过的事,尚且没有办不到的。办到,再说谢礼。办不到,你再做你那些绸缪也无妨。你以为如何?”
“无论后事如何,鄙人先代表刘家,谢过公子。”
刘姝向帷帐行男子拜礼。
男子又是摆手:“去罢。”
刘姝退出门去,向门口候着的青年寻了信物。
那信物却是一块玉石,精工雕刻竹景,团雀栩栩,围着一个谢字,生机盎然。
刘姝接过信物,书童却又是行礼,一路将刘姝送出楼门,门前却是车马。
车架崭新,马匹精瘦,门遮都坠着碎玉流珠,谢字旌旗低调地伏在四角。
不及刘姝开口问,书童便礼数备至地答:“我家公子嘱咐,天色已晚,既明日有要事相商,还请简单用这车马归家,以免休息不到,怠慢正事。”
你家公子何时嘱咐的?
字落在舌尖,又被刘姝咽回去。
大概如同登门时的礼节,属世家礼仪,再多问询就失了风度。
她便不推辞,登上车马,告知地址。车向前滚滚地走,不多时到了家门外,车夫提醒刘姝下车,便赶着车马,不疾不徐地消失在街头。
刘姝回到家中,未将奇遇告知睡下的母亲,只是由着丫鬟文茵帮忙卸下一身男子黑衣。
烛火熄灭,躺在榻上,便又开始思量。
在乌衣巷住的谢氏,正是四大世家之一的陈郡谢氏。
谢家同为南渡而来的氏族,凭着追随元帝南下、护国有功的功绩,得以从区区郡尉跃升至权力中心。
当今掌家者,属万寿县子吏部尚书谢裒;其兄长谢鲲为江州长史,常年驻扎在外,弟弟谢广,朝中有职在身,具体为何尚不得知……
今日见的这位谢公子,是哪一脉的?
刘姝这才记起,一夜惊慌,她不曾问询对方姓名。
踏入门前,固然有无法信任对方的缘由,未曾开口;可都约定午后商量事宜,她拿了信物,居然都忘记问询。
总不该责怪醉酒的对方,没主动报上姓名。
刘姝深深叹息,也无法再苛责自己。
刘家本就命悬一线,刚打定主意劫囚,危急关头,谁能料想一线希望,就这样悄然降临眼前呢?
刘姝想着那玉雕,久久未眠。
天将近白,才勉强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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