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没有信仰,没有方向,那么他将一无所有。
他会像松软的沙。
他会像死亡的海。
他会像一切一切没有生命的摆设。
直到世界不再需要任何摆设。
东罗去见郑梅前,特意跑到楼下的花园摘了一小束鲜花。因为临近黄昏,上面的雾水已经蒸发了,花的活力也迅速萎靡了下去。
东罗将花放在郑梅的手里,她对现在的郑梅有点陌生,好奇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原来她长大以后是这样的。”东罗呢喃着,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方天星见东罗这样,将她的手握住。而夏希有些不忍心看,别过脸去,默默掉了几颗眼泪。
“这是我们故去的第二个朋友了。”她学着夏希之前的说辞。
“东罗……”方天星想安慰她,却又无从安慰,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用拇指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她未成形的伤痛。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东罗眨了眨眼睛,“明白人类的感情。我有很多的不舍得,很多的不舍得她。”
方天星终于被她的话刺出了眼泪,她低着头,颤抖着肩膀。
“我们做的,一定是对的。一定会是对的。”
——
金野的愿望纸被撕掉,导致念力有所减弱,从而有不少人死亡,其中包括郑梅。而郑梅的死亡导致王空的信仰坍塌,王空信仰一旦坍塌,又会造成不少人的死亡。
五个人的信仰,瞬间只剩下三个。
和郑梅告别后,东罗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病房去。
金旷虽说嘴上不说,但也知道他去了看金野。
夏希直接回了休息室继续想应对何田田的办法,和东罗与何伯之间有没有可利用的缺口。
风园去了王空的病房,也许是为了实现自己头脑一热的承诺,又也许是真的想要拯救另一个躺在棺材里等待死亡来临的孩子。
方天星去了郝丰年的病房。
夜色深了下来,走廊的声控灯却一直亮着。方天星还没走近病房,就听见从里面传来的郝丰年聒噪又急切的声音。他慌张的声音里反复强调着“死了没有”和“太好了,没死”。
声控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持续地亮着。
方天星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郝丰年一开始并没有留意到方天星的来到,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面赫然是和别人的通话界面。
等方天星自己搬过一张椅子,坐在他病床的对面,他才反应过来。
现在是晚上的十点钟,距离十二点还有两个小时。
郝丰年一见方天星,就像见到救星一样,他趴在床边的栏杆上,希冀地问:“护士长,您知道这人会死多久吗?”
郝丰年求知心切,一见到方天星扬了扬眉,又打了自己的嘴巴,说:“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一天的人会死多久?前几天就死过一天的人,但是早上开始死的,到晚上就停了,我当时看应该是十二点。每次死的人,都是在十二点停止的吗?”
方天星也不太确定,她看着郝丰年问:“我不太清楚,你是在等消息?”
听见方天星说不清楚,郝丰年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他往床上退回了一步,又继续听着手机里已经扩音的声音。
“怎么样啊,麻子!他怎么样了?”
对面应该是他的小弟,听着声音颤颤巍巍的:“年哥,大事不妙啊!那孙子又被送进ICU了,说下了病危通知书!”
郝丰年惊诧地愣在原地,手机就这样滑落在地,发出不小的声响。方天星弯下腰,正要帮他捡,谁知道他回过神来,猛地捡起自己的手机。
他的指甲常年不剪,尖尖的指甲刮在方天星的手背上,很快就留下一道血痕。但他此刻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癫狂地看着东市报导实时死亡人数的新闻,嘴里默念着:“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
“我可以死,但我不能死在这件事啊!老天爷!呸,山神,求求你了。我小时候你就没有庇佑过我,我现在长大了,您多少看我一眼吧!”
方天星抓住他的重点,问他:“你果然是东罗村的人。”
郝丰年只是瞥了她一眼:“东罗村已经没有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东罗村已经没有了。他们说是因为山神责罚我们,所以才会把洪水引到我们村子,把一大部分的人都淹死。村长淹死了,大家都死了。”
“那你还相信山神的存在?”
“有什么好不信的,”郝丰年不以为然,“人活着总要有信仰的。而且,既然我们村子是因为山神的责罚才一夜没的,那不是更好地说明山神存在?我阿妈说,那个时候有个叫皆同的女孩,就是最好能证明山神存在的人!”
“可是皆同死了。”方天星说。
郝丰年“切”了一声,他原本不想理会方天星,但又觉得和方天星聊天可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所以继续说着:“那也是山神做的。因为皆同用自己的生命换和父母团聚。”
方天星反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村长那脉的,比起梅婆婆那种外地人,我肯定知道得多。”
方天星惊道:“你是郝三那脉的?”
郝丰年来不及回应她,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小弟贺喜的声音:“年哥!那孙子好像平稳了一点了!您别担心哈,山神肯定会保佑您的!”
“那肯定!山神可是最疼我们郝家的!”郝丰年颇为自豪地说着,连带看方天星都多了几分笑意和亲近。
“护士长,我和您说哈,我们东罗村血脉最纯正的就是我们姓郝的,其次就是姓孟的,然后是姓戴的。而我呢,血脉是最纯的。”
方天星抬眼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十点四十五分,她随口敷衍道:“你是郝氏联姻?”
“不是,”郝丰年蔫了下去,“我是郝戴通婚,那也很纯正了。”
“郝戴?”方天星隐隐约约感觉戴这个姓氏有点熟悉,她紧紧地盯着郝丰年,等着他的下一句。
“嗯!”郝丰年正要说,对面再次传来噩耗。
“不好了,年哥!那孙子怎么那么反复,我看到他又吐血了,所有的仪器都在嗡嗡嗡地叫!完啦!”
“什么!完了,难道我真的要折在他手里吗?现在快到十一点了,就算要到十一点,那也还有一个小时!我要怎么办,我要现在就跑吗?”
郝丰年急急忙忙地从床上跳起来,但因为失去一条腿,所以很快就摔倒在地上。方天星扶了他一把,后者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然后打开了他的衣柜。
里面是一小座山神的金身,还有一大沓钞票。
方天星恍然大悟:“你才是许愿的主导者。”
郝丰年收拾的动作一滞,但很快就继续埋头收拾,他收拾的动作很快,像是常年逃跑的惯犯。
“当然了,”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东罗村血脉最纯正的后人,肯定是我来主导,不然你以为谁主导?郑梅吗?”
他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她还是听说我是郝一麦的儿子才急匆匆说要参与的,可惜了,她这么快就被踢出局。不然,我对山神的信仰加上她的,肯定要比现在强。王空那小子,心智本来就不稳定,我一开始根本不想让他参与的!”
方天星难以置信道:“你是郝一麦的孩子?”
她错愕地想着,明明山神出现召唤洪水的时候,郝一麦还没有孩子。但郝丰年很明显就是当时逃脱的孩子,为什么?
是时间线错乱,还是说他们只是套取了他们的身份,而不是真的扮演其中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当他们扮演其中的人时,真正的郝一麦又在哪里?
“你认识我爸?你小小年纪,不会是我爸的私生女吧?不可能,他早就死了。你是我妈的私生女?”
“你妈是谁?”
“戴三花。”
方天星只觉得整个脑袋都要炸掉,她的心砰砰乱跳,就像是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一样。她原本以为他只是单纯的东罗村人,现在却得知他是郝一麦和戴三花的孩子。
就像是平行世界里,她的孩子。
来不及细想,电话那边又传来噩耗:“不行了,年哥。你快逃跑吧,我看那孙子熬不住了!”
“怎么又突然熬不住了!”郝丰年的脸色瞬间变白,他惊恐地看着不断攀升的死亡人数,又对着手机那边喊:“我在你那边还有钱是吧,你花大价钱,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这一小时的命,只要能过了十二点,什么都会好的,什么都会好的。”
郝丰年急得在病床里来回踱步,他一会儿又看看带的钱够不够,一会儿又摸摸山神的金身,急躁起来甚至会对着方天星骂道:“喂,你怎么还不走!”
方天星不理他,他就生闷气,坐到病床上死死地盯着时钟。
滴答、滴答——
麻子终于在十一点五十五分传来了好消息:“年哥!我刚让医生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算是稳住了。现在我们只需要再等七分钟就好了!”
郝丰年激动地捶打着自己完好的腿,然后紧张兮兮地盯着墙上的钟,看着它慢慢地移动,慢慢地攀升到十二的字符。
“三、二、一!十二点到……”
“年哥,他死了。”
郝丰年激动的声音和麻子颓丧的声音同时响起。郝丰年和方天星同时看向墙上的时钟,此时已经是十二点零一分。
“为什么!我这边十二点已经过了,难道这条规律是错的!不可能啊,不可能!我刚刚问过徐菲菲,她说十二点就……”
麻子却说:“年哥,我们这边才十一点五十九分。”
郝丰年跌坐在地上,双眼失神,嘴巴微张。
“完了,”他绝望到了极点,居然笑了起来,“完了。我死定了,终身监禁,还是死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不是说好了山神会庇佑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是这样,我信奉她有什么用啊!”郝丰年死死地看着方天星,期求在她的嘴里寻求答案。
但方天星只是闭着嘴,一言不发。她的眼底有闪过一丝怜悯和无奈,但偏偏不和他说一个字。
郝丰年爬到她的面前,揪着她的裤脚,执着地问她:“它毁了我的村子,它毁了我的家。我从小就因为它而流离失所,我没有了父亲,我早早地混社会。我就想好好地过日子,为什么这都不可以?如果这都不可以,那我信它干什么!”
“护士长,护士长,你觉得我该死吗?你真的我真的该死吗?如果我该死的话,为什么前几天不惩罚我,为什么不在十点惩罚我,为什么非要在最后的关头!”
“我真的该死吗?我只是救了一个孕妇,我真的该死?一个恶人,也会有做好事的时候!我做的好事比做的坏事多,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郝丰年拼命地捶地,麻子的电话早就已经挂了,取而代之的是戴三花打来的电话。方天星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她从地上捡起手机,递到郝丰年的面前。
郝丰年却把手机扔得远远的。
他什么都不想听,他再也不想听那些大道理,也不想听那些虚伪的安慰。一个人要在牢笼里面待一辈子,他宁愿去死!
对,他还可以去死!
他猛地爬起来,借助着一旁拐杖的力,蹦蹦跳跳地跑到窗边。窗边好大的风,吹得他整个人头皮发麻。
“我还可以死!我还可以死!”他低头看着没有边际的景色,突然仰天大笑,“我还可以去死,我去死了就不用……”
“你死不了,”方天星却说,“十二点过了,你死不了了。”
郝丰年愕然地看着她,随后歪倒在地,他的脸僵得像是死了很久的人。他想笑,可是嘴角只是僵硬地提了起来。他想哭,可是眼睛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想死啊。”他悲苦地说道。
方天星说:“他们也想死,你只是为了逃避罪责,他们只为了脱离苦难。”
郝丰年再次提起嘴角:“你真的要这样子吗?不对,十二点已经过了,我已经不再许愿了,可以有人死了。”
“你撕掉许愿的时候,是十一点五十九分。我的儿子。”
一道年迈的女声从电话里传来,郝丰年愣愣地摸着电话,半信半疑地喊了声:“妈妈?”
“接受惩罚吧,”戴三花说,“这都是命。”
郝丰年最终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方天星拿起电话,鬼使神差地接了起来:“喂?”
戴三花在那边沉默了几秒,突然说了一句:“他不是我们亲生的,我只是太想有人传承村子了、信奉山神了。那一夜,我们开着车子逃跑后,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他。”
方天星挣扎着开口:“我们……”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命运确实被改变了,不是吗?谢谢你。”
方天星瞬间醍醐灌顶,不自觉落下一滴泪,她生怕被郝丰年看到,火急火燎地走出了病房。等她彻底平复下来后,她用郝丰年的电话打给了一个人。
“明天你有空吗?”
徐菲菲笑着说:“有事吗?”
“我想和你聊聊,”她留白了一瞬,“郝丰年、王空、金野都没有能力再参加许愿了,我们来聊聊吧。”
对方安静了片刻,再开口时话语里的笑意更盛:“……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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