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挨上榻榻米的软垫,温声就两手一铺,蔫不唧地趴到了桌上,转过头,脸朝窗,眼圈好像还是红红的,看上去一点话都不想多说。
姚女士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陪两个孩子吃饭了,手机特意关了机,多看了几眼她小小的后脑勺,心里一动,朝对面喝水的儿子递了个眼神——
你作为哥哥,知道怎么回事吗?
路泊汀有时候就不太想卖自己妈这个面子,故意没意会她的眼色,端着茶杯若无其事地喝着品着,指尖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杯壁,过了好几秒,等到对面的姚女士面露不耐了,他才平平淡淡地暼了她一眼,把问题无形抛了回去——
您自己问呗,这我哪儿知道啊。
斜斜往那儿一坐,眼神特有意味,也不多话只是轻笑,那种打小就公子哥的败家子气质一览无余,姚女士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一瞬的时间,脚下精准一踹,他就呛了一口热茶。
差点呛死。
温声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闷闷地抬起头看他,捏紧手里的那包纸,又看他一眼,伸手从桌上推了过去。
“乖宝今天在学校有没有睡午觉?”姚书文顺着她的动作低低问了一句。
温声垂着眼只顾点头,担心自己这会儿看上去有点莫名其妙,只好连着又点了几下头,“今天老师带我们去东厅的手工房睡的午觉,我睡了一个小时,醒来后别的同学都已经不在了。”
姚女士了然的挑眉,手下柔柔地摸她的头发,轻声接着问:“那今晚不高兴是因为这件事吗?”
见女儿皱着小眉头,摇摇头,又不说话了,她没再继续问,给她倒了一杯手边的清茶,想到什么似的忽然一笑:“有点想吃刚才路口那位老师傅卖的棉花糖和炸糖糕了,你俩要不要和我一起吃?”
这话温声听得很清楚,下意识诶的一声,睁大眼睛问:“这种餐厅可以带外食进来吗?”
这种处处透着精致,连茶杯都擦得锃亮的地方,甚至空气中流动的清香味比她闻到的任何一种植香都要自然的地方,她刚才还注意到每个店员的服饰上面都有她在妈妈衣柜里见过的标签,肯定很贵……
感觉连喝白开水都不太被允许……
面儿上肯定是不行的。
但只是个吃饭的地儿,多大事啊。
姚女士坐在靠门的位置,两腿一倾,给女儿让位置,又指着路泊汀交代道:“你带着妹妹出去买,我看里面有好几种口味,我要巧克力的,你们两的自己挑,路上注意车不要走偏了。”
路泊汀刚咳完,身上的毛衫湿了一片,呵呵一笑已经懒得控诉了:“妈,可是我并不想吃啊,您别带上我行吗。”
温声已经兴冲冲要起身的动作又缓缓一迟,年龄还小的她,那时候眼尾还是耷下的,润红又亮晶晶的眼睛,偏偏又是抬起眼巴巴望过来的,让他有一个时间点记起了以前在院里怎么逗都甩不开的一只流浪狗。
那只狗也说不上是什么品相,反正市面上没怎么见过,听人说是混起来的小土狗,因为模样奇怪还被院里其他朋友当成过发育不全的畸形崽。
但它有一双只有他过目难忘的浅色眼睛,挺亮的,时不时铺着湿湿的雾气,和它对视时他总觉得这小东西是个通人性有思想的狗,它很粘人,在一群过路人里只咬住他的裤腿追着不放,以为是饿了,他去门口的外超买了一袋进口狗粮,还专门挑了个又大又圆干湿分离的铁碗,就蹲在门卫那里背着阴风盯着它吃完,一蹲就是一个小时。
只是路康对狗毛过敏,他得回趟家问问看能不能收养,回去前安保室的工作人员还笑着答应他今晚一定会替他看好这只狗的。
到家后鞋都没换第一件事就是和路康通电话,不到一分钟,聊的很稳妥,他爹是个没脾气的人,一年到头本来就回不了几趟家,听儿子好不容易求件事,还管什么过敏不过敏啊,这边刚和儿子聊完,又给刘嫂去了通电话,请她明早把他书房旁边那个小隔间腾出来布置成狗窝。
本该是很顺利的一件事。
但谁也没想到那只狗后来还没等他领回去,就被院里的过路车当晚给撞了。
没救活。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怎么也没想通,到底是这只狗倒霉,还是遇上他的那天晚上才开始倒霉。
所以他现在是看不得这种耷下的狗眼睛望着他的。
在姚女士还没动手打过来前,路泊汀又转了个话弯,起身开始穿外套,声音有点淡漠:“算了,还没吃过,尝尝吧。”
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十二月的天气,夜晚气温降到零下好几度。刚才出来时,温声还在担心需要再换鞋,站在玄关口不时瞄着和店员沟通的路泊汀,她戴着厚绒绒的围巾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不想他为难,她刚要蹲下换鞋,眼前的人影就一晃。
温声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回过身,往门口帅气的偏了偏头,对她用口型说出“go”的少年。
他那个时候穿的就很骚包很有个人风格了,和全身素色的自己不一样,他一身夸张扎眼的黑粉撞色,好像很喜欢穿低领松垮的衣衫,颈间有一条细细的黑链,有时候说话或者沉默的时候,那根项链就会被他勾到下颚,然后扬起尖尖的下巴绷着唇轻笑。
夏天他跟着舅舅姚洲远跑了一圈太平洋沿岸,又是冲浪又是露营,俊脸晒黑了不少,那时还搞了一个相当西海岸风的卷毛,学校老师追着骂了好几次让他去剃头。
但都没骂动。
哦,他还说了一句极其不着调的话——
连发型都保不住,还怎么保全年第一?
班主任后面也就半推半就的接受了,谁让这混子确实有实力。
瞅着她愣在原地失神地看着他,路泊汀扯出凉凉的笑意:“搞快点,走了。”
说完就先往外走了。
背影意气,步伐恣肆,就连抬手推门时细薄的腕骨都晃出了撞铃一样的生机。
温声看着他被路灯闪滑过的身影,烁光熠熠,比白天玻璃反射出那一霎那的日光还耀眼,几乎刺得她眼眶发疼。
明明周围也没有风吹,但她耳边清晰深刻地响起了簌簌声。
她也很想……
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快要合上前,温声快步跑了过去,用力重新推开。
……很想变成不会在意任何具象的风。
卖棉花糖的叔叔还没有收摊,三轮车是改拆过的,两边的车把挂满了各色棉花糖的糖架,车子不大,热气白雾从盖在糖糕上面的湿布里溢出来,温声掖了掖围巾露出下巴,仰头深深吸了一口糖糕的芝麻香味,冷风天里还混着各种层叠不明的香料味。
这才是她最想要的烟火气。
“老叔,麻烦帮我们装三份炸糖糕,还有红豆包椰蓉酥栗子糕各样都拿一斤吧,棉花糖各口味来一个,再来点桂花糖藕……”
温声愣神的功夫,他就点了个遍。
“叔叔等一下!等一下!!”
温声急忙打断路泊汀,拉着他拽到了身后,手臂伸开,小小的身体挡在他跟前,快快叫停已经闭着眼开始盲装的老板了:“等等!不好意思叔叔,那个红豆包我们只要小半斤,椰蓉酥吃不了太甜就不要了,栗子糕切半块就好,棉花糖只要三个,一个巧克力味的,一个香草味的,还要……”
温声扭头,小指头点向他的胳膊,一戳一戳地,问:“你想吃什么味的?”
路泊汀凑到小窗口前还在磨磨唧唧地一个一个的挑口味,温声等不及,果断让老板再装一个芒果味的。
主要是不想让姚女士等太久。
“喂,我……”他不满地直起身想为自己说两话。
“叔叔,那边的柠檬果汁是手打的吗,怎么卖呀?”
温声再次出声打断他,指向车头那个装橙色液体的容器问道。
喂。
妹。
你哥不吃芒果啊。
路泊汀揣着兜淡着脸闭着嘴,就听她事事安排好,也不知道这一趟出来他的作用是什么。
温声对这些街边市井烟火气的地方还是很熟悉的,替那叔叔抻着塑料袋,眼睛时刻盯着他手前的秤。
那老板被她盯得有点恼火,面露不快地让她站远点:“丫头,你站这儿挡路啊,来的客人都看不见你身后窗子里的吃的,让我怎么卖?”
他说话很凶,长得也有点凶,然而温声就是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秤是没有去皮的,甚至还多了几两。
她缩起脖子,下巴又悄悄藏进围巾里,只露出清透的浅眸,虽然害怕被揍,但还是没走开,憋着气小小声地反抗:“叔叔……你的秤不对……是真的不对……”
“嘿你这孩子!”那老板眼睛突然一瞪,手里夹糕点的铁钳子往她面前一甩,瞬间怒了起来,“我在这片儿都多少年了,来这吃的回头客多了去了,你们要是这样故意找事,还是别买了吧,走走走。”
他嗓门很大,温声没任何准备被吓了一跳,脸立马红了,胸口还扑通扑通狂跳个不停,她那时候性格很敏感,余光注意到有行人正在往这里看,心里忽然有点难过是不是自己太斤斤计较了,就算缺斤少两,可能也就几块钱的事,可是妈妈想吃啊,不管多贵还是买吧……
呵。
身后的路泊汀挑眉笑了笑,作用这不就来了?
他伸手接过温声手上的塑料袋,让她腾地方往边儿站,自己慢腾腾换了过去,寡着一张脸睨向那老板,长眉细眼压得极低,一脚踩在旁边台阶上,另一腿嚣张地抖啊抖,塑料袋在手里也没个形状的乱荡,站的离那老板更近了,全程一语未发,就那么直勾勾盯回去,他年龄也不大,但眼神已经有几分凌厉倨傲,塑料袋甩在他面前,盯着他,下巴往袋子上点了点,吐出两字:“打包。”
说是帮忙扯袋子,不如说彻底变成了摊主的监工。
温声怕路泊汀被那叔叔揍一顿,毕竟他看上去情绪真的不太稳定,还长得那么高那么壮实……
脚步不知不觉就往前凑了两下,身体紧挨着前面的少年。
要打就一起打吧……
要疼也能一起疼……
老板从头到脚扫过他两,自觉把面前这个造型不学无术的男孩归类到那些家里有点小钱的二世祖里,说白了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类败类流子。
他拉下黑脸,隐隐嗤了声,手里却是翻开袋子重新给他们装,温声眼睁睁看着他往称上潦草一落,都不到两秒钟,又立马撤掉。
来来回回好几趟。
将打包好的几个塑料袋丢在他们面前,老板又狮子大开口道:“统共273元,不要钢镚,只要纸币。”
什么嘛!这也太太太贵了!
温声顿时心生不妙,低下头忙翻着外套里的零花钱,越翻越绝望,她平时用钱的地方不多,偶尔才会从钱包里取一点点现金。
钱很新很新,也没什么折痕。
但是……
她搓着那张纸币,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有23块钱,真的只有23块……
其中3块钱还是三枚钢镚。
完了……
温声这下真害怕了,两只小手扒着路泊汀的衣服,身体都拱到他身上了,完全不敢看老板。
这顿打是真的要来了……
路泊汀从钱包里抽出五张纸币,像那人刚才丢垃圾一样扔回他身上,语气冷艳得很:“你如果向她承认是你的秤不对,道个歉,就不用再找零了。”
温声以为他没转过弯算不清账,吃力地踮起脚尖靠近他耳边小声解释:“就算他不承认,也要给我们找零的啊。”
两百多块钱呢,够她吃两百多根小奶糕了!
路泊汀啧了一声,突然回头往她脸上那个围巾帽闻了闻,又移开,挑着眉问:“你这什么味儿?”
一股小孩儿吐奶的奶粉味,还是加了洗衣粉的毒奶粉。
她还喝奶粉的么?
温声以为是他嫌弃她围巾有什么怪味道,脸红了,尴尬了,脚跟又贴回地面,不说话了。
老板看着那五百块有点下不来台,这钱有时候能顶上他一天的收入,最近天冷,赚的更少,他寻思着要不随便说两句够了,反正就是两小孩,旁边也没个大人影儿,怕个什么事?
于是手里忙着,目光飘着,一副等会要上人了没空多说话的样子,嘴里随意糊弄道:“秤数肯定是没问题,我是实在人咋能唬你们这种小娃呢,可能就是上位顾客刚走你们又来得急,我这还没来得及调整……”
扯屁啊。
路泊汀面儿上一副你挺没意思的嘲意,手一伸,直接要钱,“找我227,不要钢镚,只要纸币。”完了还很不耐烦的催了一句,“赶时间,劳烦快点儿。”
啪!嘭!
老板将钱赶忙对折,又麻溜地扔进围裙前那个钱匣子里,温声看到他还用一层厚厚的布压在上面,动作急急促促的,甚至还有点猥琐,她第一次朝别人翻白眼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
“秤是不对,但这种电子秤读数偶尔会迟个两秒钟,它自己过会儿就好了,而且我这些糕点制作成本很高的,食材也都是新鲜现成的,我都按最便宜的价格卖给你们了,你们回去可以尝尝看,我卖的是值这个价格的。”
温声才不信,伸着小脑袋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怕他了:“叔叔,你给我们卖贵也就算了,但来去这条路的都是一些下晚自习的学生,还有你身后可是一家盲人医疗馆,我刚才都看到你给那位盲人阿姨收了好多钱,他们本来就不容易了,如果不是真的喜欢吃,谁会愿意黑漆漆的晚上还跑来你这边买呢?”
她的声音也不小,身后的路人来来往往朝这边乱瞟,同时盯住那摊主,长得人高马大的还欺负人小孩儿,真是不要脸。
那师傅窝火地噤了声。
路泊汀顺着她的话看向对面,还真有一家盲人治助中心,甜糕的气味在冷天里其实很浓郁,自然而然会引来一些嗅觉很灵敏的病人。
眼神还挺好使。
温声瞥到前面的人漫不经心回过头,目含深究地瞅了她一眼,她敏感脆弱的小心脏又跳了跳,睁大眼询问:我有说错话吗?
他似笑非笑地扯着唇角,朝她摆了个戏谑的鬼脸,很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那种没有任何作怪和嘲讽的打趣儿表情。
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倏地被拉进了。
温声猝不及防一怔,他刚才摆鬼脸了?还是对她摆的?
是错觉吗……
懒得浪费时间,路泊汀做最后的收尾,他最擅长揣着轻飘飘的表情说出刺痛人尊严的话:“我想你应该搞明白一件事儿,首先,我们不缺你这钱,其次,你人不厚道,最后,这摊儿你以后好自为之。”
说完还礼貌的笑了笑,目光寸寸扫过他的摊位,舒眉弯眼地落下最后一句:“估计也快没了。”
温声抱着那一大袋糖糕棉花糖拉着路泊汀跑出好远好远,两人脚上的拖鞋一路掉一路捡,跑的太快还差点撞倒路人,来到这世上也没多少年,心脏在今晚就已经损一大半了,刚才那老板要不是铁车挡在身前出不来,以他气红了眼的暴怒样,他两今晚绝对要见血!
“……你!你……”
温声喘着大气,一时呼吸不上只好弯下腰撑住膝盖唤气,小脸又红又白的,刚才被跑路的风吹瓢的嘴嘚嘚开始骂他:“你干嘛要说那些话惹他!他那人一看就不靠谱,我都怀疑他有家暴倾向,万一他一个暴怒给咱两一铲子……”
那爸妈怎么办?
他手里那个铁铲子如果不是她动作快,早就招呼到他两身上了!
路泊汀一手撑着隔壁的墙低下腰也喘个不停,发型是彻底乱了,身上的外套也被她扯得不成人样,他本来没慌的,只是那话刚说完就被她逮住衣服不管不顾地往外拽,搞的他现在有种他才是那个傻逼的错觉。
开口前又呛了一声冷气:“咳咳,你怕什么,他要真来一下子,那也是我先挨,你跑你的不用管我啊。”见她还蹲着咳个没完,围巾帽滑到脖子上,头发被风吹着糊了一脸,路泊汀看了一阵,也蹲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就……
措手不及地对上了那双和小狗一样的浅色眼睛。
里面有被汗淋湿的潮,还有一点,他确信只有他能看清的局促。
和那晚他离开前,那只狗疯狂甩尾巴时的那一刻,一模一样。
路泊汀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心虚,眼神不受控地先错开,盯着墙上斑驳的灰漆,轻声接着说完:“以后遇事先别慌知道吗?”
知道个屁啊!
温声跑的嗓子又干又疼,用胳膊挡开他的手,继续骂:“你怎么想的啊,你看到他手里的铁夹子了吗,可能不到三秒就甩你脸上了,如果真的受伤出血该怎么办?就当我是斤斤计较了吧,以后点到为止就够了,没必要说那些——”
“你不是对的吗?”
她被打断,声音忽然止住,抬眼看他。
路泊汀只是移到她露着脚趾的破袜子上,她立马用手盖了上去:“别看!”
他莫名被戳中笑点,嘴角弯起,又说:“既然你是对的,那我们怕什么,就算被他今晚弄伤,你也是对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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