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阴雨天，雨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事先准备好的薪柴沾了湿气难以点燃。
这不是个好兆头。
但吉时将至，薪火不起便无法进行燎祭，鬼神亦不会回应生人的请召。
完昧立在檐下，平静地看着院中诸人忙碌。他手中仍握着那枚竹简，上面寥寥数语他早已熟稔在心。
“日晦兮，月升兮……
月明明兮昭暗日，
四驾侯兮不南归。”
依照负戈与瑕微二人所探情报来看，褚侯自南水行宫一游后的种种举措皆与此谶有关。
依礼制，天子驾六而诸侯驾四，当今天下驾六者非一二人，但居南方者唯有褚侯一人。谶中所言“四驾侯兮不南归”意指褚侯不再回归南土故国，负戈解释说这是上天对褚侯之死的预示。
褚侯如何死，完昧眼下并不在意。他想的是先头那句。
——“日晦兮，月升兮。月明明兮昭暗日。”
负戈解道：日乃人君之象，月主阴，日晦暗而月升明，是女主入政之意。又曰月明而昭暗日。
昭，使其光耀也。
言为将有女兴旺周王室，扶晦暗之王重昭泽光。
如今天下褚侯独大，其余褚侯虽有强者却无敢与褚争锋者，若谶中女子现世，必当先讨褚。
褚侯亦明此意，暗中寻到所有符合谶言的女子将其杀害后以山火意外掩盖。但负戈却说上有一二在世，只是不知现在何处。
地上的檐影短了半寸，院中祭品已摆放妥当，只待薪柴燃起，将所祭牲、帛投于火中以享天地鬼神。
空气中潮湿的味道越来越重，负责燃薪的寺人察觉到越来越冷凝的气氛，动作越来越慌张，忽然，他手一滑，手中点火石立刻飞了出去。
“大人恕罪！”
寺人惊恐爬向火石，想要在大司马大人发怒前点起火焰。这时天边忽然传来一声响雷，寺人吓得浑身一颤，抬头却见完昧向他走来，吓得他面无血色。
寺人自觉大难临头，吓得浑身抖成筛子。片刻后，他面前停下一双脚，大司马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我来吧。”
“……”寺人不敢抬头，双手小心奉上火石。
完昧接过火石走到薪堆旁，撩起衣摆半蹲下身开始打火。
天边雷声再此响起，停了的雨有再来的势头，若薪火未能成功点燃，意味着上天不愿受此燎祭。
就在众人心中皆放弃时，一缕烟气突破湿雾缓缓升起。
完昧成功点燃了薪柴。
他站起身，这时吉时到，巫女来了。
巫女，又叫巫祝，祩子，祝史，是周朝掌管礼法、祭典的官职之一，能以舞降神、与神沟通，祭祀社稷山川，通常负责驱邪、洁净、祈雨、祝祷风调雨顺。“掌岁时祓除、衅浴。旱暵则舞雩。”
巫女身穿黑服，面上以牲血和朱砂涂纹，发中佩有骨饰。她向完昧伸出手，完昧自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玉环，质地温润，以黄色丝线编织串结起来，可挂于腰间。
完昧将已经散开的丝线末端挑起，抽刀小心割下一根线交与巫女。
这时，乐人唱起祭歌，所供牲帛一一投入火中，烟雾迅速升起享祀天地及四方鬼神，最后投入火焰中的便是那根黄色丝线。
丝线在空中漂浮卷曲，随后化作烟升起。
巫女手持手持茅草延望四方，舞动身躯沟通天地。在场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低下头不敢直视祭舞，唯有完昧立在院中，注视着巫女不曾分神。
乐声肃肃，雷音隆隆。
凝神间，似有鬼神之音自四方传来，又好像只是完昧的错觉。
一舞毕，巫女的眼睛变作白色——鬼神应召而来。
“祂”深深吸了一口弥漫的燎烟，声音变得低沉而陌生：
“尔有何问？”
完昧仰头看向那渺渺烟气，神色沉寂，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他道：“问此玉环主人生死。”
“祂”手掌撩动，再次深嗅燎烟，片刻的沉静后，祂道：
“非生。”
“……”
与从前所问并无区别，完昧沉默片刻便淡淡一笑，心中嘲笑自己的妄想。
鬼神之言如何做假，他问一次与千次又有何区别。
就像从前每一次问神一样，完昧行礼后起身，望着那缭缭烟气渐渐散尽，一言不发地立着，待祭祀诸人散去，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庭院。
完昧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季跃看着，心中觉得难过。大人每次问神之后都会沉默许久。那枚玉环的主人对于大人来说一定极为重要。
季跃犹豫了片刻，跟上了离开的巫女。
巫女回到偏院，对于身后的脚步声不做理会，自顾自地命人取来清水擦拭脸上的朱纹。
盆中清水很快变成红色，再次抬起头时，一张清秀白净的脸正落在进门的季跃眼中。
正是昨日刚回来的左将军负戈。
季跃先是一愣，随即继续朝负戈走过来，他在负戈面前站定，脸有些红：“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太习惯看你着女装的样子。”
负戈还穿着巫袍，闻言并未理会这句反而问：“大人房中那名女子是怎么回事？”
季跃听她问起大人，这才想起他来寻负戈的目的，于是将这两日发生的事尽数告与负戈。
……
“原是如此。”负戈点头，都明白了过来。
见负戈神色平静，季跃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负戈，你可知大人每次请神所寻之人……到底为何人？你可曾见过她？”
这些疑问季跃早已有了，但他绝不敢去问大人，思来想去，应当只有负戈最为清楚。
谁知负戈却摇摇头：“我也不知，只知大人是大人梦中所见，样貌与公子段送来的那女子七八分相似。”
季跃惊讶：“竟是这样！”
“可今日鬼神已说了，大人所寻女子不在人世，那她……”负戈越说越是凝重。话到嘴边又犹豫起来。
负戈看向季跃，替他说出那两个字：“她是细作。”
季跃叹气：“……既是细作，怕是性命难保了。”
果然，午饭过后，完昧就命人将那女子关了起来，待她醒后再审问。季跃总觉得她像他曾在军中养过的狸兽，心有不忍，便找来软布让人垫在锁链内侧以免磨伤她的肌肤。
季跃站在完昧门口，听见里面时不时传来她的咆哮声，撇了撇嘴，嘟囔道：“哪有人把细作关到自己屋子里，大人也不知在想什么……”
话音未落，负戈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季跃，慎言。”
季跃吓了一跳，连忙认错，生怕认得慢了被负戈拉去军中罚站。负戈不仅是左将军，还因性情刚正严明而被完昧委命掌管军中刑罚。因太过铁面无私而从未被人怀疑过男子身份。
季跃刚到完昧身边时，没少因为不懂规矩礼仪被负戈惩罚，因此负戈虽与他同龄，他却怕她得很。
负戈斜了季跃一眼，抬脚进了屋，两刻后出来嘱咐季跃：“季跃，大人怀疑她身份，暂将她定为'奚'。”负戈略一停顿，又道，“但请你对她稍加看顾，不要让她死。”
季跃一愣：“为何？”
负戈从不会质疑大人的决定，现在大人已生杀意，负戈为何要他保护她？明明她并非大人所寻之人。
且“奚”乃奴隶最下等，“奴”尚在其之上，大人如此定性摆明了已不在意她。季跃不明白。
但负戈神情却十分难以形容，她缓缓道：“只是直觉。”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非同寻常。”
……
次日，正在后院练箭的完昧收到宫中传来的君令命他入宫面君，来传令的宫人还特意嘱咐完昧不必着朝服。
“君上吩咐，大人常服即可。”
臣子面君，着朝服方为礼，掘突如此吩咐，显然对完昧的宠爱非同一般。但完昧仍是换了朝服前去。去了方知，国君掘突于燕园设家宴，因夫人姜氏想见外甥特请国君召完昧入宫。
完昧刚一进大殿，就听一悦耳女声笑道：“子照来了，快快上前教姨母瞧瞧。”这人便是夫人姜氏，公子寤生与公子段的生母。
国君尚未开口，岂有他人开口之礼。但国君甚爱夫人，因此并不在意她的一点无礼之处。
完昧脚步不变，行至掘突面前行礼：“见过君上。”然后又向姜氏行礼：“见过夫人。”
掘突摆摆手，年近五十依旧精神矍铄：“子照，今乃家宴，繁礼便省了，快快上前让你姨母看看，她已在寡人面前念叨几日了。”
国君已如此发话，岂有不遵之理，若是旁人必会依言与国君亲近，但完昧却并未忘形。他行礼的仪态没有一丝一毫的错乱，身子微转，面向姜氏恭敬一拜：“劳夫人记挂，昧蒙君上照拂，一切都好。”
姜氏乃申侯之女，姿容妍盛，郑公甚爱之。今虽年三十有九但美貌未减几分，她坐在郑公身旁，看着长得仪表堂堂的完昧，叹息道：“子照有吾妹之影。”说着竟眼中沁出泪光。
姜氏轻轻以丝帕按压眼角泪花：“你父母当年为君上镇守边鄙却被西戎杀害，至今已七年矣。幸你平安回来，否则他日黄泉之下我如何向妹妹交代。”
完昧垂眸，神情沉稳：“若为国死，是昧之福幸。夫人切勿多忧伤身。”
姜氏听了此话却感动不已，连连点头：“好好好……子照如此心怀是郑国之幸，但还需照料身体，勿让姨母担忧。”
掘突见状轻抚姜氏肩，安慰道：“夫人莫伤心了，子照亦为寡人之爱卿，寡人怎会不疼爱，快快止泪好让子照入席罢。”
姜氏这才破涕为笑，见完昧还站着赶忙让他就座。
入座时，旁边传来熟悉声音：“表兄，又见面了。”侧头一看，正是二公子段，他见完昧看过去，眨眨眼，轻笑举杯示意。
完昧就座，问候：“公子安好？”
公子段见他主动问好，笑容更甚：“甚好甚好，这里并无外人，表兄唤我子段便可。”
完昧嘴角微勾，回了一礼。
二人的动作皆被国君与姜氏看在眼中，姜氏暗中观察掘突神情，见他并不反感心中暗喜，想要改立段的想法愈发强烈。
坐正后，完昧看向正对面，那里有人正看着他。此人样虽不及公子段貌美，但多一份清雅之气，他便是公子段的嫡亲兄长，不受国君夫人喜爱的世子——寤生。
那名奚女，便是出现在寤生的封地萑山。
想到她，完昧有一丝走神，不知此刻她是否醒来。
既是家宴，免不了寒暄。郑公问了些完昧军旅之事，公子段亦对军中奇事颇有兴趣，询问之间还不忘夸赞完昧兵谋奇绝，亦夸赞郑公慧眼识才，郑公不由得开怀大笑。唯独公子寤生一言不发，只安静听着众人交谈。
说话间，姜氏牵住话头，转问向完昧关切道：“那日听君上说子照回绝了褚国联姻，虽是为国考虑，但身为姨母，我不得不替你母亲担忧你的婚姻之事。”
“子照，你今已二十有四却仍是独身一人。今日我便替你母亲做主为你赐婚，你看如何？”
负戈——因太过强硬狠厉而从未被怀疑过性别的硬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问鬼神奚女定身份，入宫宴姜氏涕泪劝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