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九重天的飞輦上,斩秋依旧与裘安对面而坐,也与来时一般相视不语。
她并没指望自己昨日假意答应帮他破除结界一事便能取得他的信任,就像裘安在她这里亦毫无信任可言一般。此刻他心中定是思绪万千,有许多问题等着她罢。
如此想着,斩秋便也提起几分精神,方便应对他接下来的疑问。良晌,裘安终于开口,只不过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出乎斩秋的意料。
“昨日之事,谢谢你。”
斩秋一愣,略带提防地看着他:“昨日我似乎并未帮到二殿下。”
“昨夜若非你相劝,我怕是……百里及春说得没错,哪怕父皇知晓此事,也定会弃一人保三千人罢。”
他的话声柔和,眉眼含笑,分明是答谢之辞,却将斩秋说得起了一身寒栗,不禁想起昨日清罗殿中他审视自己时冰冷刺骨的眼神。那才是真正的他。
她不相信裘安会就这么放过此事,更不信他会对自己放下防备,存任何感谢之心。故而望着眼前裘安这副温柔似水的模样,她的眉毛愈皱愈紧。
上一世裘安将她送上殒神台的前一夜,也是用这样一张饱含温情的脸对她说,要相信他。
见她神色凝重,裘安不禁问道:“你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他的声音拉回了斩秋飘远的思绪,她略一挑眉,意味深长道:“没有。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哦?愿闻其详。”
看见他一脸趣味盎然的模样,斩秋不由说道:“想不到二殿下还有打探别人过往的爱好。”
她的声音平和,看似在揶揄玩笑,但仔细听来,便能听见其话语中隐隐透出几分冷漠与不屑。
裘安心思敏感,很快捕捉到了她言语下的疏离,眼底飘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
不过刹那间,他便换上一副灿烂的笑容,眼中闪烁着柔和明亮的光芒,宛如春日的阳光,诉说着无尽的温情:“你不是别人。”
话落,斩秋心中一阵恶寒。裘安啊裘安,这场柔情眷恋的戏码你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
“并非我不愿讲,只不过是一些负心薄情、忘恩负义的脏事,说出来恐污了二殿下的耳朵。还是算了吧。”
不知为何,裘安觉得她话中有话,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看向她的眼神也逐渐失了温度。
不多时,飞輦已行至南天门。
斩秋与裘安下了轿輦便直奔万虚殿,彼时天帝正在殿中。见二人仅短短一日便归,有些惊讶,遣了一旁的仙侍,朝二人问道:“如何了?”
“回父皇……”
“回陛下……”
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眼,斩秋默了声,将此事交给裘安来禀。
“回父皇,幽境三千天兵失踪一事的确是百里及春所为,他此举的目的是要我们替他寻出魔界中的仙族之人。儿臣与斩秋已答应他的要求,想必他也会遵守承诺放回幽境三千天兵。”
听他说完,天帝眼中滚过一抹复杂之色,正要说些什么,仙侍突然在殿外报了一声:“陛下,大殿下求见。”
“让他进来。”
裘旭应声走来,朝天帝行了一礼后肃然开口:“禀父皇,幽境来报,失踪的三千天兵方才业已尽数归来。”
天帝闻言垂眸颔首,静默了片刻。少顷,才道:“此事朕已知晓。安儿、秋儿,这件事你们做得很好,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旭儿去做吧。”
说完他抬手轻摆了摆,示意二人退下,继而将目光移至裘旭身上:“旭儿,你留下。”
所谓“后面的事情”是什么,斩秋与裘安都心知肚明。
调查天宫中被魔族安插细作一事天帝自然不会交给他们二人去做。故而听到这个结果,二人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斩秋没有想到,魔界中被他们找到的那名仙族,当真是天帝的手笔。看来两族千百年来的安稳,不过是假象而已。
二人领命退出了万虚殿,却都没有回自己的宫里,而是不约而同地朝执月阁的方向而去。
“你也要去执月阁?”路上,斩秋问得轻松,仿佛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但闻他道:“虽然父皇说将此事交给阿兄去查,却没说过不准我插手此事。”
咬文嚼字倒是一如既往得厉害。斩秋挑了挑眉,暗自腹诽。
“只是不知你为何也会对此事感兴趣?”裘旭突然问她。
“你是觉得我避世许久,刚回天宫不该插手此事?”斩秋侧首,双眸掠过他的脸颊,“二殿下与我初相识,还不够了解我。我这人好奇心甚重,凡是有所疑虑,必将彻查到底。”
后面这话落入裘安的耳朵里,竟叫他觉得别有深意。
谈话间,已快要行至执月阁,只见一女子跪在阁外的廊道上,挡了去路。
女子着一袭绯色衣裙,长发随着她低下的脑袋一同垂下,遮挡了她的面容。
待走近后,斩秋望着她的身形顿然觉出几分熟悉来,不由眯了眯眸,对女子说:“抬起头来。”
女子不敢违抗,颤颤巍巍地将头抬起,印入眼帘的是一张让斩秋印象深刻的脸。
“见过二殿下,见过小神君。”
斩秋的眉峰陡然变得冷峭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她本不必问,却还是想要亲耳听见,方为确认。
女子的音量不大,谈吐却十分清晰,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斩秋的耳畔。
“回神君,小仙涂千羽。”
见斩秋不语,她忽然又道:“神君或许不记得了,当年在涂隐山,是您救了小仙,将小仙带了回来。”
话音甫落,斩秋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暗。
怎么会不记得呢?涂千羽,你的存在可是我为数不多的败笔啊。
回首上一世,她下界游玩途经涂隐山,遇见了被涂氏一族扫地出门的涂千羽,彼时她浑身是伤,晕倒在山林中。见其可怜,方才将其救下带回天宫。
自此之后,她就没再刻意留意过此人。没过多久,玄焰真神殒世,她亦离开了天宫。
等她再次见到涂千羽时,是她与裘安大婚的前一年,那时的涂千羽已然从一介小仙跃为上仙。
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不久之后,涂千羽与裘安联手将她逼上万劫不复之路。
想到这里,斩秋眉色一正,并未回应涂千羽的刻意亲近:“你犯了何事,为何跪在此处?”
“回神君,小仙适才不慎打翻了妙云仙君的砚台,惹得妙云仙君动怒,故而……”涂千羽垂下眼睑,似乎欲遮掩眼角闪烁的泪光,声音也愈渐愈小。
斩秋看涂千羽这幅我见犹怜的模样,不禁在心中感叹:也难怪自己上一世看不清此人的虚情假意,实在是她演得太过炉火纯青。
妙云乃执月阁阁主,待人温和,唯独在公事上眼里容不进沙子。如今她被罚跪在此处,肯定不止打翻砚台这么简单。阁中多是秘密要文,想是这砚台中的墨洒在了什么不该在的地方。
如此避重就轻,当真是聪明。
“确实是你错了。可跪在这廊道阻人去路,总归是有些不妥。”斩秋说着扭头望向裘安,心中萌生出一个不厚道的想法,“你说是吧,二殿下?”
被她这么一点,裘安也轻轻瞥眸朝涂千羽看了一眼,转瞬便收回视线,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起来吧。”斩秋拂袖道。
“谢过神君,谢过二殿……”
孰料涂千羽嘴边的谢辞还未道全,便听前者又轻描淡写地补了句:“去乘安殿跪吧,那里宽敞又清净,通常不会有人经过打搅,最合适不过。”
话落,裘安面上闪过一瞬讶异,斜眸看她,嘴角勾起一缕不明的弧度。
而涂千羽闻言身形微僵,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攥成拳。她淡然道了声“是”,随后起身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待她走后,裘安微微眯起眼眸:“你可是与那小仙有何过节?”
斩秋一脸糊涂地反问:“二殿下何出此言?方才你不是也应许了吗,难道你与那小仙有过节?”
说完她并未等他回答,甩甩衣袖顾自先行朝执月阁而去。
斩秋走后,一直跟在远处的邬霖走近过来,方一行至裘安身后,便闻他道:“去查一查方才那女仙的来历。”
“是。”
执月阁分外阁与内阁,内阁只有天帝和持有阁主令牌之人方能进入。斩秋来此并不为入内阁,只是匆匆与妙云抄要了一份阁中名册。
若是旁人与妙云询要,妙云断不会答应,不过是看在自己与她的交情上,这才通融一二。
故而今日裘安前去必会吃一个闭门羹。斩秋对此心知肚明,便在回去的路上特意等候了片刻。
裘安从执月阁出来,远远便看见斩秋在前站着,他有些不解地朝她走去,还未开口就见她伸手递来一本薄册。
“这是什么?”裘安面色疑惑。
“执月阁的名册。”斩秋如实答道,前者却迟迟不接,她又问,“二殿下莫不是在想,我为会何帮你?”
斩秋将手往前伸了些许,大义凌然道:“在天宫的利益面前,自是不分你我。”
她这真挚模样的背后,是一番精心算计。
那本名册内有许多都是裘旭母族中人,亦有不少裘旭的亲信。若有心人想要拿此作文章,给其中几人安上个谋叛的罪名,便可将裘旭拉下马。
裘安若有不臣之心,定会利用于此。届时她自有方法保下裘旭,只是借此试探一番,看看裘安是否是眼下便已对裘旭存了逆心。毕竟上一世裘旭战死,与他脱不开关系。
只见裘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微微颔首示意邬霖将名册收下,有礼地对她笑道:“多谢。”
该做的事已做完,斩秋不再与其久待,回到了秋茗宫。
她撑着脑袋坐在亭下瞧着一旁水塘中的游鱼,指尖轻揉着额角:“灵衫,这几日你帮我查一下回元究竟是何物。”
从前她好像从未听说过回元,不过这既是百里及春要的,定然不会是一件能轻易寻来之物。
想到这里,她又补了一句:“别让旁人察觉。”
“是。”
这一夜,陨神坛上身死的一幕再一次入了斩秋的梦。身上的那些疼痛真实无比,每梦见一次,如同又亲临一遍。
哪怕不是头一回经历,她仍然无法平静地从梦中抽身。惊醒之际,额间挂着豆大的汗珠,心口直跳。
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喘着气试图平息情绪,朝旁轻唤了声:“灵衫。”
清冷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却没得到回应。
她不禁翻身坐了起来,朝窗外望了望。天色微微亮,约莫是卯时。
虽然时辰还早,但她早已无了睡意,索性起身一边修炼,一边等着灵衫回来。
日光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悄然溜过窗棱,爬进了殿内,斩秋却浑然不觉。直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袭来,紧接着叩响了殿门。
灵衫向来来去无声,因此斩秋知道来者并不是她,便意兴阑珊地起身前去应门。
打开门后,入目的是一张十分陌生的脸,来者垂首恭敬地唤了声:“见过斩秋上神。”
她懒洋洋地“嗯”了一声,问他:“你是?”
“回上神,小仙乃御宣宫的仙侍。大殿下请您到涟园一聚。”
裘旭?她和裘旭有何可聚的,左右他想说的无非是与裘安相关之事。
斩秋扯了扯嘴角,本想随便找个借口把他打发了。但仔细想想,凭裘旭那固执的性格,若是一次请不到她,便会请第二次、第三次。
她若一日不应,他怕是要日日差人来请,叫她不得安宁。
最终还是点了头:“好。”
方一踏入涟园,便见一道月白色的身影立在池边的小桥上,身形笔挺,宛若松柏。
斩秋见了朝方才那名小仙微微颔首,示意他可先行退下,随后不急不慢地朝桥上走去:“你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裘旭循声转过来,没作任何客套,单刀直入道:“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真稀奇。莫不是又来劝我与你那好弟弟退婚了。”
裘旭今日找她并不是为了此事,不过听着她揶揄的口吻,脸色还是不觉沉了下来,静默了半晌,才道:“你对安儿似乎有些敌意。”
“是吗?”斩秋耸耸肩,满不在意地回应着。
面对她这幅无所谓的态度,裘旭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刚回来,与安儿相处不久,还不了解他。待你了解后便会知晓,安儿……”
知道他后面要说些什么,斩秋有些不耐地打断他:“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裘安了。”
她话时模样并不认真,但不知怎的,裘旭却觉得她此番不是在玩笑。登时眉中一折,些许怪异与怀疑涌上,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却闻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骤然响起。
“是吗?”
二人双双侧首望去,只见裘安负手站在桥下,眉眼一弯,饶有趣味地问。
“斩秋上神何时成了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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