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安二十二年,孟夏。
王都,未央宫后殿。
明黄色的龙榻之上,年近不惑的帝王积劳成疾,即将殡天。
龙榻之下的沉香木踏板上,跪着一个刚及弱冠的青年。
几步开外,除了随侍在侧的一众太监宫女,玄玉地面上还齐刷刷跪叩着十几名前朝重臣。
在一众沉郁的哀戚氛围中,皇帝和跪在榻旁的青年之间对谈反倒显得轻快坦荡。
“遗诏已经拟好……阿禾,皇兄快要走了,”皇帝半睁着无神的双眼,抬手去碰青年的衣袖,“日后朝中的事由你统摄,怕是要劳心劳力许多年。”
刚刚被封为摄政王的姜越禾面上并无表情,可是他握住皇兄伸来的手,却暗自用力攥住想要传递些热量给对方:“阿瑾总会长大,皇嫂也会好好教导他,臣弟并无才能……”
皇帝面色灰败地笑了一下,摇摇头:“文君跟我一起走。”
姜越禾第一次露出了略显错愕的表情,握住对方的手也一顿。
皇帝低声叹息一句:“我与文君年少夫妻之情难以舍弃……外戚干政,也非国家社稷之福。”
姜越禾眨了眨眼,喉结微动,谨慎地低头选择了沉默。
但是皇帝却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叶家……叶家那个幼子,自从阖族被抄罚没为奴之后,一直在掖庭服侍,后来皇后把他调到了太子身边……”
姜越禾原本黯然的眼睛突然亮起了微末的光,虽然仅仅是一瞬:“臣弟还以为叶公子自小饱受心疾困扰,福薄缘浅,早已……”
声线恰到好处地喑哑下去。
“你二人当初也是孽缘,”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有些唏嘘,“怎料叶家没落得那样快。”
姜越禾没接话茬,转头朝一边刚刚来到的侍药宫女一扬手,接过对方手里的玉碗:“该进药了,皇兄。”
于是,那一碗不知经何人之手被授意掺杂了生半夏的中药,很快结束了床榻之上真龙天子的阳寿。
连召见仅一墙之隔的皇后和太子都没能来得及。
在一片悲声中,姜越禾面无表情地伸手合上皇兄的双眼,站起身来,转身面向悲泣的一众人等缓声吩咐:“烦劳诸位先在宫中歇下一晚,我且将皇兄嘱托的一应事宜与皇嫂相商,明日举哀之时,一切事项自有定论。”
殿内所有大臣内侍齐齐跪地,夹杂着悲泣回应道:“听凭摄政王吩咐。”
一盏茶后,含珠宫前殿。
身着朝服凤冠的皇后静静坐在后位之上,揽着默默埋首在她怀中年仅六岁的小太子,看着殿门慢慢打开,深吸一口气,面色沉静如水。
凤座斜后侧两步之外,站着一名身量纤长瘦弱、穿鸦青色内宦制服、外罩同色纱衣的年轻宦官。近似于玄色的衣袍衬得他肤色莹白如玉,唇色水红。看着应该是早早就被去了势,明明长了一张清秀到雌雄莫辨的少年面庞,但举手投足间却是一副老成持重、一丝不苟的认真气质。
现下,他全然无视这殿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只低头垂手而立,默默充当皇家冲突的背景板。
然而殿门全然打开,摄政王姜越禾带着捧着御酒的宦官迈步进来之后,一抬眼注意到的就是他。
随后摄政王眉头微皱,眼眶含泪地拱手与皇后见礼:“臣弟拜见皇嫂,拜见太子殿下。陛下龙驭殡天,还望皇嫂和太子殿下节哀。”
皇后似乎对自己的命运早有预料,神色镇定地开口:“遗诏上有何嘱托,王爷不如直接言明。”
手捧御酒的宦官突然出声代为答复:“回禀皇后娘娘,一炷香前,陛下曾亲封颖王殿下为皇叔父摄政王。”
凤座一旁的年轻宦官低垂着头,眉尾一跳,随后无声跪了下去,朝姜越禾的方向默默一礼。
姜越禾暗自咬了咬牙,转头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身侧的内侍,又面朝皇后,慢慢宣布:“陛下难舍与皇后娘娘年少夫妻之情,特地相邀皇后殿下共赴九泉。”
还没待皇后开口,六岁大的小太子这时突然大声顶他一句:“你胡说!”
“阿瑾,休要多言!”皇后的脸色这才一变,抬手捂住了小太子的嘴,偏头唤道,“阳乔公公,你送太子去偏殿暂歇,把他好好地交给本宫的随侍宫女揽芳和太子乳母暂时代管。”
“好好地”三个字,带着些意味深长的强调。
“是,皇后殿下。”
清凌凌的少年声音响起,仿佛春雪消融后尚带碎冰的小溪。
平日里冷静乖觉的小太子似乎真的懂得“共赴九泉”的含义,在叶阳乔伸手去拉他离开的时候反抗得分外厉害,被抱起来之后还在叶阳乔的手上和脖子上留下了抓挠和齿痕:“母后——母后——”
皇后忍了许久的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姜越禾一直未曾插手这场母子分离的大戏,但目光瞥到叶阳乔身上刚刚被折腾出来的伤痕之后,还是选择了干涉:“不劳烦小叶公公,还是让臣弟身边这个奴才去送吧。皇嫂也不必担心太子殿下的安危,刚刚陛下在众多老臣面前金口玉言,遗诏上又已经写明了由太子殿下即位,加盖国玺,万世不变。”
抱着小太子刚刚走下凤座丹陛的叶阳乔脚步丝毫未停,依然迈步朝殿门走去,直到即将与姜越禾擦肩而过,才听到皇后的一句:“……依摄政王所言。”
于是叶阳乔乖顺地停下了脚步,停在与姜越禾相距仅有半米的地方。
原本捧着御酒的内侍沉默着与他交换了工作。
太子的哭泣声逐渐远离。
手捧御酒的角色变成了叶阳乔,他转过身来,依旧低垂着头,但这次与姜越禾面朝着相同的方向。
就像他原本就该这样做一样。
姜越禾与他相隔半米并肩站着,这时的心情才有些好转。他眉眼疏朗地向着皇后的方向一抬手,命令道:“请小叶公公将御酒进献皇后。”
叶阳乔纹丝不动,仿若未闻。
上首凤座的皇后轻声笑了一下:“阳乔,把酒端给我。”
叶阳乔这才在姜越禾危险的视线中从容上前,将御酒递交到皇后手中。
皇后从容接过酒樽,盯着阶下姜越禾看不出深浅的眼睛,缓缓开口:“本宫自当成全与陛下的夫妻之情,余下的事宜,就由叶阳乔来代替本宫与太子,与摄政王殿下交涉。”
随后,皇后不再迟疑,一仰头将樽中毒酒饮尽。
几个弹指过后。
叶阳乔慢慢抬手,从七窍流血的皇后手中拿过空酒樽放在地上,帮她摆正坐姿,阖上她的双眼。
随后,他从容起身,站在先皇后的凤位前直起腰杆,转身立在丹陛之上第一次与姜越禾对视,神色沉静淡然地慢慢走下台阶,直到与对方隔着三两步的距离,拱手行礼:“东宫太监总管,叶阳乔,拜见摄政王殿下。”
姜越禾微微眯起双眼,突然对他露出了一个阴森的笑意,点点头:“好啊……叶总管,你很好……”
随后,他迅速伸手掐住了叶阳乔的脖子,将他掼倒在地上。
在叶阳乔带着错愕的神情即将后颈着地时,姜越禾用自己的另一只手臂垫在了他的后脑处,险之又险地护住了他。
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姜越禾在上,叶阳乔在下。
姜越禾看着叶阳乔深深起伏的胸膛和依然没缓过神来的表情,微带戏谑地调侃道:“本王还以为,小叶公公的脸上只会出现一种表情呢。”
“摄政王殿下骤然发难,本督一时不察也是有的。”叶阳乔被他压着按在地上,却依然毫无畏惧,很快调整好了表情和态度,不卑不亢地回视他。
听了他的自称,姜越禾仿佛是看见了稚子幼童硬要装将相宰辅一般,嘲讽地笑了几声:“小叶公公改口得倒是快,未及弱冠就当上御前总管的感觉,如何?”
“既然殿下都已经承认本督是御前总管,那本督就得先跟殿下谈一谈关于新帝践祚的一干事宜,”叶阳乔感受到对方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逐渐收紧,但依然艰难地完整说出了先皇后托付给他讲明的条件,“先皇后懿旨,新帝登基年满十五岁时大婚亲政,摄政王还政放权,离京就藩,不得过问朝政……”
“先皇后都已经撒手人寰,督公倒还是兢兢业业地忠心为主,”姜越禾面色不虞地看着他,低声提醒,“不知扶余叶氏的众多亡魂见到督公现下为灭族仇人的儿子鞍前马后地铺路周旋,会不会想要在梦中也痛骂督公为不孝子孙呢?”
随后,姜越禾如愿以偿地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一抹痛色。
“那不一样……”叶阳乔缓缓摇了摇头,神色灰败地抬眸看他,眼眶微红,“新帝尚在稚子之龄,与他无关。”
姜越禾静静看着对方眼角流下泪来,掐住对方脖颈的手慢慢松开一些:“督公当真能放下既往之仇?”
“不能,但此仇已报,”叶阳乔这时突然红着眼笑了几声,原本清亮的双眸里掺杂了几丝邪气,“不然先帝和先皇后如何能在今天相继仙去?”
姜越禾狐疑地看着他,飞速回想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宜,随后脑中画面定格在宫女最后端上来的那碗药上。
“督公可真是好手段呐,”姜越禾深呼吸几口气,“借小王的手送先帝先皇后一程,如今恰好先帝驾崩小王势大,日后即使查到小王头上,于情于理也是顺理成章。”
“所以日后摄政王殿下在新帝面前,定要清正谨慎,克勤克礼才是,”叶阳乔被他几松几紧掐着脖颈,有些头晕目眩,强撑着笑了笑,“千万莫要有非分之想。”
“只可惜督公千算万算,”姜越禾抬手细细摸上身下人的脸,“没算到本王执念不在帝位,而在督公吧?”
叶阳乔脸上闪过了很明显的错愕之色,随后挣动起来:“姜越禾!当年你我二人少不经事,我如今已是残缺微末之躯,不想再耽误你娶妻生子!你放开我!”
“娶妻生子,督公竟是在自己的念想里帮我把一辈子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姜越禾几下再次制住他,“我娶妻生子,督公去哪儿?”
“待我看见陛下亲政那天,自会去和家人团聚……唔!”
喋喋不休的双唇突然被另外两片温热噙住,随后唇舌彻底勾缠。
细碎的水声响起,间或夹杂着难耐的喘息。
叶阳乔先天心疾,受不了过于长久的亲吻,但对方却始终能做到在他胸中气息即将耗尽之前分开唇齿,让他得以喘息,随后再次纠缠上来。
绵长而断续的亲吻过后,叶阳乔晕晕乎乎地躺在地上,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督公真是对人对己都是一般心狠,”姜越禾安坐于地腰杆挺直,握住他一只手缓缓摩挲,深深叹息,声音含恨,“督公的家人早已魂归九泉,自杀之人不入轮回。你想要和他们团聚,尚且还有几十年光景呢。”
听着对方不留情面的提醒,叶阳乔心口一阵绞痛,突然疼得蜷缩起来。
“阿乔!”姜越禾再也装不住面上的表情,立刻让他平躺,随后在他身上翻找,“药呢?你带在哪儿了?”
“荷包……”
姜越禾赶快拎起他镶玉蹀躞带上挂着的天水碧色荷包打开一看,里边还有一颗黑漆漆的药丸。
赶快取出来后塞进他嘴里,让他放在舌下含住。
度日如年的半盏茶时间过后,叶阳乔大汗淋漓地缓过来了。
姜越禾半跪在他身侧用袖子给他擦汗,温声道:“怎么样,好点了吗?”
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气恼地问他:“怎么只带了一颗药在身上?”
叶阳乔不答,半晌有气无力地说:“皇后给的……你就只喜欢欺负我,从小到大都是。”
像是被轻轻地戳到了什么软肋,姜越禾趴在他耳边,柔声恳求道:“阿乔,你先别考虑和家人团聚的事情,安心留在这儿陪陪我,好不好?”
姜越禾在皇兄面前交代的不是假话,他真觉得自己不适合权力。
但是如果身边有叶阳乔陪着,他就觉得自己又能做到了。
叶阳乔依然不忘初心地问:“那……你会遵守先皇后的旨意吗?”
姜越禾有些不满地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尖:“怎么还在想那个?”
“这是我身为奴才的本分。”
姜越禾转了转眼睛,福至心灵地提议:“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天,我就遵守一天,如果你离开了,我马上踢掉那个小皇帝自己登基。”
叶阳乔又哽了一口气,用看无赖泼皮的眼光瞧他,语气中很有些委屈:“你怎么这样……”
“谈条件就要礼尚往来才算公平。你答应吗?用你自己换那小皇帝坐稳江山,怎么看都是只赚不亏吧?”
叶阳乔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成交。”
乾安二十二年,帝崩,幼主姜修瑾六岁即位,颖王姜越禾为皇叔父摄政王。
次年,改元嘉云,史称嘉云元年。
这个脑洞超级小,大概只有七章左右,可以作为茶余饭后的小甜饼食用,会尽快更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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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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