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淑韫透过这段记忆，恍惚明白了原主为何会喜欢上杨戬。
她一个人被孤单地压在废墟下时，锁妖塔的界柱穿过了肩膀，撕裂了她的骨头，她能以一种奇异的角度看见自己的肩胛骨，周遭一片死寂，她蜷缩在缝隙里，只能任凭疼痛和寒冷侵蚀意识。
倘若她是个娇气的人也就罢了，或许平常她的娇气已经为她获得了足够多的关爱。
可她偏偏素来都不期望着有谁能垂怜她。
一个娇气的人，在绝望的时候，反倒还能有许多的盼望，或者这人，或者那人，总有人曾经帮过她，既然尝过被救助的滋味，这时候就总有这样的信念——或许有谁会再来帮忙呢。
可她没有被谁帮过，哪怕是老雷公，只是欣赏她，却不曾考虑过她的处境，老雷公知晓她在雷公殿中被人孤立，可也没有因此指点了谁，强制地来陪她一起走这趟锁妖塔。
她此前不久，只是个掌灯仙侍，锁妖塔这样可怕的地方，原本与她无关的。
可这回她还是来了，因为她珍惜老雷公的欣赏，她想成为雷神，她看过雷神办那些冤案的样子，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雷淑韫胸口发闷，仿佛能与废墟中的原主共情，她的父母都是警.察，而且都在她十岁那年因公殉职，之后她就与身体不好的外婆同住。
她小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英雄，所以不能拖累父母，凡事都自立自强，哪怕别人欺负了她，她也会想着自己是警.察的孩子，要以德报怨，她不希望别人因为她而影响对父母的看法，或者影响对警.察的看法。
她就像原主那样，也不曾在困境时被谁帮助过，后来长大了，再回想起来，其实都是些小事，毕竟小孩子能遇到什么困境呢。
可……对那时的雷淑韫来说，一场雨就足够成为迈不过去的困境了。
她站在校门口，看见旁人打了电话就有人来接，而她只能抱着书包淋着雨回家，到家后还得拍拍身上的水，对外婆笑着说，没关系，外面雨下得不大。
突如其来的阵雨，有人从中得到了爱。
而她得到的，是无论晴雨，书包里都要常常备伞的生活小妙招。
晴天还带伞的人，难道是笨蛋吗，何苦多费几分力气呢？
——那其实是为了遮蔽雨天的自己。
所以，难怪原主会喜欢杨戬。
他那时在锁妖塔的废墟下救了她，像极了她整个学生时期都没等到的，那把在雨天不期而至的伞。
尽管这对神君而言不过是顺手为之，他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雷淑韫被妥帖地放在一个温暖的拥抱中，她幽幽地从梦中转醒。
睁开眼后，首先看见的是杨清源担忧的眼神。
奇妙的是，雷淑韫醒过来时，胸口立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升出，瞬间擦干净了她所有的情绪，方才在梦中的孤单与绝望，以及霎那间对杨戬升出的仰慕，都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抹干净了。
她经历过这感觉，是那天与司命星君在岷江上谈话，雷淑韫回忆起了关于杨戬过去的事情，那时候她也对杨戬产生了一丝欣赏，但很快就被抹去了。
这种感受很奇妙。
就仿佛有人想端起杯子喝杯中的茶，可抬起来后，却忽然发现杯子没有底，那杯茶只能在杯中看着，永远不可能喝到嘴里去。
杨清源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传到耳中：“淑韫，淑韫？你怎么了？”
雷淑韫呢喃：“是忘魂汤……”
这忘魂汤果然劲大，正如司命所说，它真能叫人忘情。
杨清源愣在当场。
雷淑韫终于清醒了，她眼前朦胧，就抹了一把脸，手中就全是凉凉的眼泪，她困惑道：“我怎么哭了？”
杨清源勉强挤出一个笑：“你方才做了噩梦，忽然抽噎起来，还说……”
雷淑韫本来用手背擦眼泪，却被杨清源拉住，床头有一方锦帕，他取下来，柔软的缎子贴在脸上，他替她擦干了眼泪。
雷淑韫好奇：“我说梦话了么？说了什么？”
杨清源专注地看着她的眼泪，道：“你提到了忘魂汤。”
“啊……那个啊。”雷淑韫暗自懊悔，怎么说梦话还能把心里话说出来。雷淑韫马上遮掩道，“没什么，是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梦里一直有鬼怪追我，要喂我喝什么忘魂汤，喝了以后就会变成笨蛋。”
杨清源就笑：“那的确不能喝。”
雷淑韫打了个哈欠，翻身埋在他怀中：“我才不喝呢，好困，再睡一会儿。”
两人胡闹到了天亮才结束，她又做了这么长一个梦，纵使是神仙此刻也累了。
杨清源将她搂入怀中，缓缓地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可他眼中却有怆然。
……
鸟鸣声响亮地叫醒整个清源崖，神君阖着的眼，此刻缓缓睁开。
雷淑韫，果然是她。
尘埃落定，杨戬却奇异地没有其他情绪。
他隐约记起与雷淑韫共事的那段日子，第一次见面时，她情绪高涨，不像什么正常神仙——
小雷神揣着锤子，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仿佛他的司律殿是什么阳光普照的好地方似的。
她行礼时也高兴得不得了。
“神君大名如雷贯耳，小仙久仰久仰。今后有幸与神君往来，还望神君不吝赐教。”
而且胆大——
“神君总叫我司雷仙子，多生分啊，可以叫我淑韫呀，我能叫神君大名吗，嗯？杨戬杨戬？”
所以她被他呵斥了：“大胆。”
并且话多——
“神君试试粘毛球呢？”
“神君怎么不带哮天犬出去玩。”
“神君神君，我看你院子里的金桂树甚好，腊梅树也挺不错，能不能拔了送我？”
他总觉得，雷淑韫不像是什么正常神仙，从司管因果这样的职分来看，她有些太过活泼了，但据他所知，雷公殿中的人都说她待人宽厚，是个公允大度，处事公正的神仙。
可……虽然不至于像老雷公那样不苟言笑，但至少也该端庄一些。
但他印象中，雷淑韫最端庄的时候，就是她二十年前入狱时，尤其是她喝忘魂汤的那次。
杨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苦恋自己，但他听了她那句“苦恋无果亦是好果”之后没多久，就生了心魔。
他从前推测心魔与雷淑韫有关，迟迟未能印证，昨夜异梦，才终于叫他确认了原因，那心魔果然是为雷淑韫而生。
……
日上三竿，雷淑韫与杨清源正面对面看着手中的一张画，杨清源刚刚抬手，他袖口处沾了一些墨渍。
雷淑韫瞥了一眼那道污渍，趁他没注意，丢了个清洁决过去，那衣服就像新的一样。
杨清源当然注意到了，但他又不能明说。他只好一本正经地问雷淑韫：“听你这样说来，你打算去李家村的坟地里装神弄鬼？”
雷淑韫神色莫测：“怎么能叫装神弄鬼呢，我这是为了查清真相。”
她点了点杨清源画的地图，上面有个坟包的样式：“我已经简单看过一遍他们的坟地，七月十七，有座新坟上写了这个日子，而且那墓牌上还写了她的名字，叫李兰英，听上去就是个女子。”
她有些兴奋地摩拳擦掌：“七月十七日，肯定会有人来扫墓吧，到时候问一问她的父母，不就能打听出来了——何况你就不觉得怪么？”
她定定地说：“李家村年年都要死一位未出阁的女子，你想想，这听上去像什么？”
“像什么？”
——像献祭。
但雷淑韫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我也不知晓像什么，总之，过去问问便能知道了。”
杨清源也没追问，只说道：“今天可就已经七月十六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今晚，”她笃定道，“不是今晚就是明晚，倘若这事儿有鬼，这李兰英的父母定然不敢白日里光明正大地去扫墓，一定会挑个没人的时间。”
杨清源沉吟片刻：“我与你同去吧。”
雷淑韫赶紧摆摆手：“你不必去，黑灯瞎火的多吓人啊，你若去了被吓坏可如何是好。”
“黑灯瞎火的，你就不害怕？”杨清源反问她。
雷淑韫心想，我这一身正气，怕个什么，何况若真有鬼怪，害怕的也该是鬼怪才对。
“我自然不怕，”雷淑韫笑眯眯道，“我若是害怕，还怎么替你解开狐妖情毒。”
杨清源无奈笑道：“好好好，只是你虽然不害怕，我却不得不担心你，我还是陪你一起去。”
见她还要推辞，杨清源就笃定地说道：“就这样说定了。”
雷淑韫只好闭上了嘴。
不带杨清源，那她自然可以隐蔽地去、隐蔽地回，可带了杨清源，那就得考虑一下把小郎君安置在哪里比较合适了。
雷淑韫思忖着，被褥、枕头少不了，凉席也得带一张，这样，他热了盖被子，冷了就睡凉席，还有得带上几本书吧，她记得那个什么玉清境妙真经已经看完了，得多带一本吧。
杨清源哪里需要她操心这些，只说道：“那我们午饭后出发，到李家村正好天黑，你我动作小心些，想来不会被人发现。”
“哦哦哦。”雷淑韫连连点头。
杨清源笑着说：“我去赁一辆马车，正好，趁此机会，我们也可以在外面吃些不一样的，渡口附近有一座酒楼，他家的藕粉桂花糖糕和荷叶烧鸡的味道都不错，可要去尝尝？”
雷淑韫食指大动，但也没忘哄他：“这话说的，你明知我只爱吃你的手艺。”
“那就不去了。”他淡淡地说。
雷淑韫一顿，马上紧急挽回：“但你又要赁马车，又要做饭，多辛苦啊，我哪里舍得，走走走，勉强给你说的那家酒楼一个面子，什么藕粉桂花糖糕、荷叶烧鸡，我也尝尝是什么味道，这样就能愈发珍惜你的手艺了。”
她拉着他的手往怀里带，又眨巴着杏眼瞧他，侧脸还贴着他的手背蹭了蹭，乖乖巧巧的模样。
杨清源被她逗笑。
傍晚，二人相携上了马车，赶着夕阳的影儿到了李家村几里地外。
两人谨慎地停在了路边，来的时候杨清源负责赶车，雷淑韫没拦着，琢磨着两个时辰赶车够累的，想必他也不会晚上硬要跟来。
雷淑韫这番情真意切、义正言辞地说完，杨清源哪里还有执意要跟的道理，只是忧忧愁愁地掀着车帘，望向她：“我还是不放心你，要不我……”
“清源不必再说，”她又劝说道，“何况我不守整夜，子时便回来了，明儿和你一起守夜。”
杨清源就只好被她塞回了车里。
雷淑韫在车里都布置好了，一盏小灯，一本书卷，被褥凉席统统铺好，他进去倒头就能睡。
杨清源玩味地看着车里的布置，才明白原来她执意要他赶车两个时辰，是打了这个主意。
雷淑韫见他进去了，也不客气，直接在外面对着马车里狂轰乱炸了一通昏睡诀，昏睡诀是浅浅的青色，由于她丢了太多，溢出来时都快变成了墨绿。
雷淑韫还没听到动静，喃喃道：“不对啊，怎么不睡？”
马车里的杨清源捏着这些昏睡诀，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了然，躺在了被褥上，还将手中书卷“嗒啦”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果然，外面的雷淑韫露出个满意的笑，大功告成一般上下拍手，还低声喊了一声：“清源清源？”
杨清源支着手肘，没回答她。又看了一眼她给自己准备的书卷，雷淑韫拿来的是太上三十六部真经的另外一卷，乃是玉清境开化经。
他听着外面的声音，雷淑韫放下心来，就转身朝村里去，杨清源不急着跟上，侧卧在马车中，随便翻了几页书卷，读到“如是众中，复有解脱知见妙理”之时，才收了书。
他坐在里面，手中忽而多了一把折扇，扇骨是黑木所制，这是从前杨戬偶尔得来的法器，名叫“妙因扇”，这扇子能唤魂，不是杨戬爱用的法器。
杨戬使惯了三尖两刃枪，对这种有各样妙用的东西并上心，但杨清源推测，雷淑韫应该会喜欢这个翩翩公子挥扇的调调，所以从杨戬的库房里带走了它。
却没曾想竟然能在这时候派上了另一种用场。
折扇微挑，马车门帘掀动，他挑眉，看见雷淑韫在马车周围下了禁制，能叫路过的妖鬼人畜都瞧不见他。
雷淑韫想得周到，只可惜他只能辜负好意了。
杨清源跨步离开了这道禁制，捏了个隐身决，朝李家村的坟地走去。
方才在家里时，雷淑韫口述了李家村的路线，他就画了下来，可见雷淑韫已经偷偷往李家村来过许多次了，她或许是为了方便记录什么，只是这样如此一来，倒让杨清源对李家村也颇为熟悉。
他走到李家村前，意外发现雷淑韫还在这里设了一道结界。
再走进，果不其然，到处都弥漫着昏睡诀，她为了不叫人发现，真是煞费苦心了。
但这就又方便了他，杨清源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从村口穿过，朝村尾的坟地走去。
甫一到坟地门口，他就瞧见了雷淑韫。
雷淑韫背对着他，但一身白衣，长发及地，看样子的确是在装神弄鬼。她面前又跪了一对夫妻，那夫妻俩瑟瑟发抖地拜她，喊了又喊。
“兰英！是爹娘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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