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
骆苕重复低吟着善良,似乎已经品出蠢笨的滋味。
她的善良给予了旁人,唯独缺席自己的父亲,曾以为很爱自己的父亲,妄图用是非对错来彰显对父亲的爱。
事实证明,绝对的是非对错已经不适用那时的孝玄帝骆炜诠,骆苕却未曾醒悟不知通变。
行差踏错,行的第一步便是错的,她忽视自己的荣华和身份,是来自于皇权的加持,一直站在对错的至高点,仰起头颅俯视自己的父皇。
孝玄帝骆炜诠晚年,阿谀奉承之辈环伺,只为听几句中听的谗言,来麻痹大事难成的遗憾。
其实,骆苕完全可以做那阿谀奉承之辈,权宜的奉承有时胜过逆耳的谏言。
她恍然记得第一次入凌文袤的宅邸,二人起争执,那时便通晓惹怒凌文袤,没有半分好处。
面对自己的父皇为何没有那样的觉悟?
奉承自己的父皇又有何妨?
父皇喜欢奢谈生平的丰功伟绩,说说又能怎样?
偏偏她刚正如石,唾弃那些阿谀奉承之辈,鄙夷孝玄帝骆炜诠所行。
白明绪被夷灭六族,骆苕跪伏在孝玄帝骆炜诠脚前,恳求自己的父皇放过除白明绪本人之外的白氏宗族,可还是言之凿凿一直戳皇帝的错处,使得跪伏变成无效的跪伏。
父女离心的路,她亦走得刚正如石,清高孤寡。
最终讽刺的是,为凌氏做嫁衣做得津津有味。
花凊望着凝神良久的骆苕,轻唤:“殿下?”
骆苕煽动眼睫,从迟来的自省中回过神,敛下心绪怅然低语:“你也很善良,但从未有人顾及过你第一次杀人时的感受。所以,我和你一样,并不会妨碍日后吃喝享乐。”
说后一句时,骆苕故作轻松地向花凊吐气扬起眉。
花凊想了想道:“我第一次杀的是被掳的敌寇,那敌寇嚣张至极,死到临头还连连口吐芬芳,听得我血气上涌,在父亲的鼓励下,就一剑了结了他的性命,用他的血为我的剑开了血刃。不过,我到现在都没忘记那张往外喷污言秽语的脸面,简直丑不忍睹。”
说完摆摆手,“确实不会妨碍日后吃喝享乐。”避重就轻地避开已然刻进脑中的刚毅脸颊,那位小小敌寇,也算是义胆云天。
骆苕轻轻附了个:“嗯。”端盏呡水瞥向更漏,润过嗓道,“花凊,你该动身去校场了,在京都安心操兵,不必为我一个闲人挂忧。过几日回去你我再聚,我得去你宅里见识一下你那位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兄长。”
还有一事,她得回宫中陪母后,和骆炎一起守岁。
花凊也撇过一眼更漏,起身回得不拖泥带水:“那花凊恭敬不如从命,回去我让我兄长好好准备准备,恭迎殿下的大驾。”
骆苕跟着起身对花凊一笑:“去吧。”
操兵的事她知道花凊不想懈怠,才将将当了几日京都校场的校头,怎好让人抓住把柄。
在花凊走时,骆苕叮嘱今晚所谈之事切记保密。
马背上的花凊抡臂拿手背抚走后颈的发束,打趣道:“殿下英明,体恤卑职操兵辛劳,大老远命卑职来玉磐宫,只为喝下一盅千年美味参汤。”
骆苕抬着头,夜风肆意吹扬扑散的乌发,她衔着浅笑拍了拍花凊的马,赶人:“路上当心。”
花凊一骑绝尘踏上将至的晨晓,赶去属于她的天地。
骆苕听着“哒哒”马蹄声,瞭望远处不眠休的山川,凝愣半晌后转身回到寝殿卧入床榻。
直至天亮破晓,也没有等来凌文袤。
骆苕随意洗漱一番,让婢女为她挽上简单发髻,裹上狐氅去到玉磐宫外唤来葛七相问:“凌五郎,昨夜可有同你说几时回来?”
葛七摇头如实回话:“不曾。五郎主只是吩咐卑职护好长公主殿下,让殿下不要离开玉磐宫。”
骆苕颔首,再次朝远处的山川瞭望,目及之处是十年前栽种的樱桃,地处阳坡上喜阳的九株果树,再过不到两个月就会绽放,今年较往年气候和暖,兴许花还会开的早一些。
届时樱花满陂,会是一副极美的景致。
这九株樱桃树是农学大家段猷,根据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中记载种植樱桃的方法,改良培育而来。
经段猷之法改良,樱桃果从最初的酸涩难以入口,到时下结下的果实清甜可口,软糯绵密,段猷钻研培育良久。
作为一年伊始的“荐新”果,每年都会采摘其果,用来宗庙祭祀。
骆苕一息长叹,今年初春骆骞死在樱花绽放的日子,她也被囚在了采撷宫。
用过朝食,独自一人爬上种植樱桃的的山坡,迎着骄阳俯瞰玉磐宫。
宫规废置的皇家行宫,如今凌氏出入自由,再过些时日,待到骆炎禅位于凌晖,这里的一切便会和她无关了。
捡块大石静坐,任由时间在天地间流淌,直至过午也没有下山的念头。
远处的葛七和肖绩二人望看不动如山的骆苕,心中不约而同地直犯嘀咕,肖绩不免暗暗地想,长公主如此还不如回公主府发呆呢。
期间葛七递去水壶,骆苕接去也不见饮用。
二人离开远一些,肖绩附在葛七耳边轻说,言语露出担忧:“虽是隆冬,但长公主就这样一言不发坐去两个时辰,要不要去跟五郎主禀报?”
葛七摇头道:“五郎主要事缠身,我们听命当差就是。”
肖绩唉一声:“再这样坐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去请长公主下山。”
葛七瞭向骆苕,看了一会儿,定下主意:“再等半个时辰。”
闻言肖绩也没再说话,立直身板只能继续等。
骆苕离得远,没听到二人对话,但也起了身,面朝天际静置一瞬转身下山。
土陂下去颇费劲,深一脚浅一脚,葛七想去扶人,被骆苕给拒了。
行至半山腰,葛七和肖绩二人首先听到下面有人上山的响动,对视一眼,第一想法便是凌文袤回来,上山寻人。
岂料,上山的人并不是凌文袤,而是凌承佐,凌承佐面带焦色,抬眼扫过骆苕这面的三人,他在确认凌文袤在不在现场。
葛七和肖绩也是有些哑然,在凌承佐那面同样找寻凌文袤,没发现凌文袤的身影后如常向凌承佐行礼:“世子。”
骆苕察觉其中有恙出声问询:“凌宪没跟你一起?”
凌承佐拂去眉宇间的焦色简短回道:“不曾。”
说完不欲再多话,直接背过身下山,骆苕望着凌承佐的项背蹙起眉心。
又是不曾,谁都不知凌文袤昨晚去了哪。
一行人沉默着下了山,安静的气氛因为凌文袤不在而变得诡异。
回到行宫,凌承佐招来赤眉和骆苕一同入书房,质问起赤眉,言语中充斥着盛威和愤怒:“家主让你和一青寸步不离跟着五郎主,你竟不听家主之命,遇事不报,你可知罪?”
赤眉没有辩驳,跪地应声直接认下:“奴知罪。”
骆苕心脏一坠,扑通通直接乱跳。
赤眉和一青是凌晖保护凌文袤性命配给的死命家奴,她撇开赤眉,敏锐问凌承佐:“凌宪出事了?”
凌承佐睨着脚前的赤眉:“独孤解昨夜被人刺杀在扆照观,两名刺客潜逃,听闻其中一位身负重伤,独孤解的护卫一路追杀,追至扆照观山脚下的大河边,不见踪迹,到现在独孤解的护卫还在大力搜寻。”
低垂着头的赤眉瞳仁僵直,凌承佐虽没指明独孤解是被谁所杀,为何被人刺杀,可意思已经十分明了——是凌文袤和一青。
独孤氏一族在赤眉的认知里,依然是凌承佐的党羽,凌文袤却利用一青去刺杀独孤解,这便直接和党争牵扯上了。
骆苕紧张地将话梗在了咽喉,这是一件任谁都料想不到的鲁莽之事,一位即将成为皇族皇子的人,亲自动手去刺杀一位远在扆照观的大臣,出现差池,就是性命不保。
昨夜凌文袤思虑的样子以及在寝殿内说过的话,在骆苕脑中交织缠绕,她连连摇头,凌文袤怎么可以这么傻,总是拿胡话骗她。
听见凌承佐又说:“来了玉磐宫我才确认,去行刺独孤解的人为凌宪,他瞒着所有人去刺杀独孤解,是对父亲和我这位兄长的藐视。”
在雁鸣山的暗室内,凌承佐告诫过凌文袤,将京都城留给自己,独孤解一族他和父亲能妥善处理,凌文袤却越级莽撞行事。
骆苕抬眼望过去,盯向凌承佐反唇相讥:“他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替你们直截了当除掉独孤解,你这个时候还有功夫惦念那一点的藐视?对你和你父亲的藐视,是你所想,并非他所想。”
转而抬步丢话离开:“我带人去搜寻。”
这个时候难道不该去找人吗?
凌承佐动作比她快,横去她身前挡住前路:“你不能去,他和你大张旗鼓来玉磐宫,便是营造他在玉磐宫的假象。”
独孤解猝然遇刺身亡,还未与自己父亲碰面的独孤敷万分震恐,在独孤敷将独孤解遇刺身亡的消息告诉凌承佐后,凌承佐愕然之余便是疑惑。
只能带上疑惑来玉磐宫求证,却发现去行刺独孤解的并非凌文袤派去的刺客,而是凌文袤本人。
凌承佐不成想,凌文袤可以胆大蠢笨到如此地步。
身前的衣物无声相撞,凌承佐伸出的手掌几近扶上骆苕的肩膀,骆苕后撤半步,仰头望上去:“我不能去,那你呢?作为兄长,难道不该顾念你弟弟的性命?”
无声的对视。
凌承佐望着那对眸子,心脉被点上失神的穴位,空白在心间脉脉流转,强行恢复搏动后才道:“独孤解寅时一刻遇刺,现在未时一刻,独孤解的护卫还未能搜寻到他们的行踪,想必已逃之夭夭,只是藏身无人发现的地方。”
骆苕冷冷一笑:“那你来玉磐宫作甚?确认他是死是活?独孤解死了,独孤氏一族群龙无首,余下的独孤宗亲,你和你父亲便可轻松解决,凌宪若就此身死,对你百利而无一害,如此荒唐却圆满的刺杀,你是最大的受益者。”
不费一兵一卒,两大心头之患都可铲灭。
说完,骆苕察觉这样直冲讥诮的说话方式,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她不该如此率性,不该像从前一样那般强硬无知。
于是无力垂头,退后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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