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安静了许久。
两人都被这堪称震撼的一幕掐住脖子，身体一上一下叠在一起，眼睛瞪得像铜铃。
梅负雪支着手肘，慢慢抿起嘴。
这个姿势似乎不太舒服，腰扭的别扭，他瞧了一会儿，忽而撤身，复又躺了回去。
“……”
注视消失，叶安一个哆嗦，思绪恢复。
他也不管叶憬是否回神，四肢并用地推搡，最后踉跄着爬出身，坐在地上，手指在叶憬和床榻间徘徊。
“你……你居然……”
叶憬猛地扑过去：“闭嘴，我根本就没有……”
话到嘴边，他突然一顿，余光瞥过梅负雪的身影，然后立即改口道：“我从来都没有辜负他，是长老逼他去外引诱那苍梧宫弟子，若他不这么做，长老就要杀了他，我是迫不得已的……是我鬼迷心窍，弟弟，我与他一同长大，如何舍得他在外受苦。”
“……”
“你知道……他心里一直放不下我。”
“……”
这句话一出，刚躺回去的梅负雪又坐起来了。
“这就是你派人洒扫的理由！”叶安艰难地扶着地板，“原来你每日都要潜入这里，就是为了同他在这喜床里欢好！”
“……”
梅负雪抱着剑，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在二人间往返。
“怪不得……怪不得你半夜在外鬼鬼祟祟。”叶安似乎受到了巨大打击，情不自禁看向床榻里——
里面的人已经拢好衣服，梅负雪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冷着脸落下脚，还抽空把衣领子往上扯了扯。
这一动作映入兄弟二人眼中，还未表态的叶憬面色却突然变了。
“你方才做什么……”
说话间，“啪”的一声响，冰冷渗透肌肤，叶憬几乎下意识地一个寒战。
他正想惊叫出声，却见那东西咕噜一转，架在了他的脖颈。
——是把未出鞘的剑。
梅负雪坐在床榻，垂眸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往后一挪，露出一个微笑：
“大少爷，好久不见。”
“……”
“叶家待我不薄，我此番前来是念及恩惠，想同少爷叙叙旧。”
“……”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关怀两人显然都没回神，梅负雪却自顾自继续道：“少爷还记得你我初见吗？”
“啊……”叶憬下意识接腔，“记得，南郊外。”
梅负雪徐徐道：“当时很冷吧？”
“是……”看着那张明艳的脸，叶憬不自觉陷入回忆，“当时风很大，你躺在雪堆里，如若不是衣摆的颜色，我根本辨别不出，后来将你抱起来，我又觉得你死了，可是一探脉，又发现生机勃发。”
梅负雪轻轻附和：“那真是很奇怪呢。”
“……”
羽毛似的声音瘙进心底，叶憬仿若被迷了心智，瞳孔黑洞洞的，没有聚焦，“是很奇怪，郊外荒无人烟，为何会突然多了个乞儿……你当时太轻了，像个假人，我连夜将你带去叶家，熬了两副汤药，人居然就这么醒过来了。”
“噢……”梅负雪拖长音，“大少爷不顾凶险，舍身救我，此等恩情实在难以回报。”
“其实……”叶憬犹豫道，“也没那么凶险。”
“……”
“最起码那次没有，”他说，“寻常危机四伏，弟子结伴而行，那天出发前丹药不慎丢失，弟子又临时去了趟药铺，我本想原地等待，怎料异风突起，家族令牌落入林中，因着不过肉眼距离，我想也没想就进去了。”
“然后捡完令牌，我一回头，发现城墙没了，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当时心里害怕，就往回头路走，走了没多久就碰见倒地的你，我忧心多一人易出差错，便走得很快，幸运的是回城的路十分顺利，没有风雪，更没有残存的诡气，就好像……”
他不自觉喃喃：“就好像提前有人安排好了一样。”
“……”
屋内陷入寂静。
冷风呼啸而入，灌了满身满脸，叶憬顿时打了个激灵。
被抽离的掌控顷刻回归，他动了动手脚，下意识抬头，看见了对方眸中不达眼底的笑意。
梅负雪忽然抽身。
叶憬赶忙伸手：“等等，雪……”
“嘭”地巨响，一阵天旋地转，肩膀传来刺痛，骨骼因扭曲发出脆响，叶憬惨叫一声，额头磕在地面。
大脑充血，眼前一片漆黑，叶憬忍着痛抬头，看见了梅负雪弧度消失的嘴角。
那张脸居高临下，眸光淡淡的，颇为心不在焉，记忆中那个乖巧懂事的人变得格外陌生，叶憬张了张嘴，喉间一阵窒息。
又是“噗通”几声，身旁传来叶安的嚎叫，除此之外，竟还有两声清晰的回话。
“弟子来迟。”
“……”
刹那间脖子生了锈，叶憬脸色一僵，迟钝地转头。
入目的是张熟悉的脸。
裴初跪在地上，一改往日，面容绷得很紧。
而另一边是位陌生女子。
“……”
“宫……公子。”裴初瞬间改口，“您吩咐的事我们办完了。”
梅负雪“嗯”了声：“结果如何？”
两人一同看向后面。
林超予满头大汗姗姗来迟：“哎，你们怎么跑那么快……”
然后看见两人如出一辙的变脸警告。
“……”
“噢，”林超予立马压低声，扫过地上的几人，“公子要现在听吗？”
梅负雪抬了下颌：“说。”
林超予：“改命。”
“……”
梅负雪慢慢抬眼。
“寻常咒术阵法也有相同效用，傀儡同理，用于抵挡致命伤，但这都是肉眼可见的。”林超予说，“那鸟用于挡因果。”
“……”
“通俗讲就是替死。”
“……”
“公子生来富贵，本该顺风顺水，但其中有东西插手，给公子安了条路，又给公子开了捷径，表面远超常人，实际天理不容，路一眼到头，待到任务完成，公子就成了弃子，彼时这鸟就能发挥作用，挡下强加在公子身上的因果。”
“……”
林超予慢吞吞道：“而公子的状况……应当是早有人知晓，故提前将布局，将公子命格同它绑在一起，用于金蝉脱壳，可一旦发动，公子就等同于打破枷锁，换来新生，记忆修为也就不属于现在了，可以恢复，但需要时间，那鸟同样新生，所以就会……”
“退回幼年。”梅负雪冷声道。
林超予一愣，随即道：“是。”
“……”
纱帐的阴影罩在脸上，梅负雪低着头，面无表情。
桌案上半边龙凤烛幽幽燃烧，衬得屋内更加寂静，半晌的沉默后，梅负雪开口：“如果……”
林超予安静等候。
“如果我没有按照祂的路走呢？”
“……”
林超予张了张嘴。
“我任务完成，并且成功跳过了那道坎，”梅负雪声音轻飘飘的，“祂要造势再杀我一次吗？”
“……”
窗棂“吱呀”声响，火苗抖了两下，倏而灭了，周围陷入沉沉的黑暗，卧房内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某种名为心惊胆战的情绪发酵，跪在地上几人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一声“咔吧”脆响，像是惊惧下控制不住的力道，叶憬倒吸一口凉气，打破沉寂：
“裴……仙君，不知仙君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
无人回应。
“莫不是雪……”
亲昵刚露出头角，裴初面色大变，就眼疾手快就掰住下巴。
梅负雪说：“等等。”
裴初松了力。
梅负雪端着剑柄，鞘头一伸，叶憬被迫仰起头：
“这段时间，你可有见过我？”
“……”
寒芒在前，叶憬脑袋卡了一下，连连摇头：“没……没有。”
“……”
梅负雪瞧了他良久，道：“叶家阵法一事，你知晓多少。”
叶憬一脸茫然。
梅负雪又看向裴初。
“……”
裴初脑袋空白一瞬，连忙道：“我也不知道主阵位置，公子既然入过阵，不如回忆一下祁……”
最后两个字眼没能说出口。
梅负雪点点头，陈述最后一个问题：“沈无眠擅奇门遁甲。”
林超予立即应声：“是。”
“包括傀儡。”
“对。”
“看好他，我出去一趟。”
梅负雪说罢头也不回，转眼就消失在床榻。
失去压迫的几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雪……”叶憬还不死心。
“别挣扎了。”慕栖忽然道，“公子已经有正妻了。”
此话一出，就连裴初都忍不住看来。
他压低声：“那不是演戏……”
然后旁边的林超予戳了两下，小声道：“俩一起进的阵。”
“……”
许是想起来某些隐秘的谣言，裴初顷刻也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叶憬“哎哟”一声摔在地上，裴初抹了把头顶并不存在的冷汗，幽幽看着两人：“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慕栖诚恳道：“家门口，进我家比我都顺利，当时怀疑，后来就确定了。”
林超予：“初见把脉，夫人是个空壳，我料想其中有端倪。”
“……”
思及一路坎坷，后知后觉的裴初两眼放空，目光艰涩地扫过看戏的二人，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
万籁俱静，南郊外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路线算不上熟悉，只有记忆中模糊的雪坑。
雪停了，梅负雪飞得不快，稀薄的灵力都用在了脚程上。
就这么过了很久，视线中一成不变的深林逐渐减少，不规则的裂痕布满树干，地上多了凌乱的残枝碎石。
环境凄惨阴森，是独属于外力的破坏。
在枯木刺破弯月之际，梅负雪终于停下了。
四周仍是白茫茫的，脚下积雪厚实，他弯腰探了探，慢慢跪坐在地。
冰凉透指尖，像是未开刀的刃，他顿了一顿，冰碴扎进皮肉。
不能再用灵力了。
他轻轻呵出口气。
冷风灌入耳膜，林超予话犹如刀尖，搅得思绪一团糟。
迷雾渐渐散开，重生的真相近在眼前，心中的不安却愈演愈烈。
一个念想不可遏制浮出水面。
如果……
我没有按照祂的路走。
祂会再杀我一次吗？
“……”
种种回忆过眼云烟，江以岚决绝的背影消失不见，恍惚中出现了佛陀的面容。
阵法未运转到头，佛陀还在喘息，那一声声细微的响动，却如同敲响的警钟，生生凿进木柜，震得耳目不清。
——他没有死。
金色光晕淡淡飘浮，佛陀的下腹成了无底深渊，即使经历了恶战，即使封闭了一座城，他依旧手有余力，他依旧顽强地跪着。
他没有死……
梅负雪突然一顿。
手下触感软滑，不似常态。
“如果他没有死。”
雪堆积在一旁，身影不住起伏，口鼻传出阵阵温热的白气。
梅负雪猛地发力，冰碴刺入皮肉，他终于抓住了深埋在学坑里的端倪。
“如果他没有死，”他咬紧牙关，面色绷得很紧，声音从嘴里艰难地挤出，“那佛陀的尸体……
又是怎么来的？”
哗——
雪沫飞溅，银白散了漫天。
细细的冰刃上沾了殷红，天旋地转，梅负雪“哗啦”一下跌倒在地。
头顶传来同样窸窣的滑落，他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模样，四肢并用着弓起身，在抬头的刹那瞳孔骤然一缩——
一张空洞明媚面容朝他静静地微笑。
那赫然是他自己的脸。
“……”
脖颈仿佛被掐住，四目相对，梅负雪窒息良久，终于在黎明到来前吐出一口浊气。
他踉跄着拨开假人的脖颈，上面露出了淡淡的“沈”字，随着灵力的探入，光泽充斥，那假人轻轻眨了眨眼。
“……”
手倏而一松，梅负雪发出最后的颤音：“娘……
这条路……
我真的走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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