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厅宫寝殿的青铜大门在身后沉沉合拢,将风雪与最后一丝市井的喧嚣彻底隔绝。殿内,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松木噼啪作响,暖意裹着昂贵的龙涎香扑面而来。然而这温暖只停留在皮肤表面,无法渗透伊丽莎白骨髓深处那被王冠冻住的寒意。
玛格丽特领着侍女上前,动作轻巧而迅捷,如同围绕神像的祭司。她们的手指触碰到她冰冷的礼服搭扣。
“陛下,请允准为您卸下王冠礼服。”玛格丽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敬畏。
伊丽莎白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这微小的动作牵动了额骨深处那嵌入的黄金,一阵尖锐的胀痛沿着神经蔓延开来,让她下颌线条瞬间绷紧。
冰冷的金冠被极其谨慎地托起。离开额角的瞬间,并非解脱,而是一种诡异的剥离感——仿佛被强行拔除了一部分骨骼。
额角那被金属边缘压迫出的深痕清晰可见,边缘泛着青紫,中心被圣油和凝固的血迹覆盖,形成一枚暗金色的、不祥的烙印。
空气触碰到那处伤痕,带来细密的、针扎般的刺痛。她感到颅骨内部似乎空了一块,但那沉重感并未消失,反而像沉甸甸的水银,灌满了那新生的空隙,随着心跳在颅内缓慢、冰冷地晃荡。
华丽的礼服被一层层剥离。沉重的天鹅绒、缀满珍珠的罩袍、刺绣繁复的衬裙……每卸下一层,都仿佛剥落了一层黄金铸就的皮肤,露出其下苍白而疲惫的躯体。
侍女们捧着这些价值连城的织物,如同捧着圣物,悄无声息地退下。当最后一件柔软的丝质衬裙离开身体时,寝殿的暖意才真正触及她的肌肤,却激不起半分暖融,只让她感到一种**的脆弱。
玛格丽特捧来一件深紫色天鹅绒睡袍。伊丽莎白伸出手臂,让那柔软的布料覆盖上来。睡袍很轻,却无法驱散那无形的、已经渗入骨髓的华丽沉重。
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面巨大的威尼斯银镜上。镜中映出一个苍白的身影。银发失去了王冠的束缚,柔顺地披散在深紫色的天鹅绒上,衬得脸色愈发没有血色。额角那暗金的烙印在烛光下异常醒目,像一枚屈辱的勋章,又像一道新生的、通往颅内的裂痕。
镜中人的眼睛,幽深如同极地永不消融的冰湖,清晰地倒映着跳动的烛火,冰面之下却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华丽的枷锁虽然卸下,但那被黄金塑造的冰冷轮廓,却已深深烙印在这具躯体与灵魂之上,无法剥离。
玛格丽特拿起一把镶着珍珠的银梳,手势轻柔地梳理那如月光般的银发。梳齿划过发丝,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寝殿里格外清晰。
“陛下,”玛格丽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更衣时……在您袖袋中发现此物。”她摊开掌心,上面静静躺着那片粗糙的、带着暗褐色污迹的西班牙襁褓碎片。
伊丽莎白的目光落在碎片上。只是一瞬。那片承载着地牢冰冷、婴儿啼哭、托马斯最后气息的麻布,此刻在寝殿温暖的烛光下,在玛格丽特洁净的掌心,显得如此肮脏、突兀、不合时宜。像一块强行嵌入华美织锦的污渍,提醒着她这身华丽沉重的根基之下,埋藏着什么。
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在她冰封的眼底漾起。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漠。
“烧了。”两个字,如同冰珠坠地。声音不高,却带着王权淬炼过的、不容置疑的冰冷重量。
玛格丽特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迅速合拢掌心,将那块碎片紧紧攥住,仿佛怕它玷污了空气。“是,陛下。”她深深垂首,快步退下,如同逃离某种无形的寒气。
寝殿的门轻轻开合,将玛格丽特和那块碎片一同隔绝在外。
殿内只剩下伊丽莎白一人。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在她深紫色的睡袍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却无法温暖她分毫。额角的烙印隐隐作痛,颅内那沉甸甸的冰冷感如影随形。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风雪依旧肆虐,将白厅宫包裹在一片混沌的白色之中。远处的伦敦城只剩下几点模糊的灯火,如同被风雪掩埋的余烬。
华丽,而沉重。
这就是她的王国。她的冠冕。她的囚笼。
额角的烙印在冰冷的窗玻璃映衬下,像一枚嵌入黑夜的暗金徽记。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那道伤痕。指尖下的皮肤微微凹陷,带着金属长久压迫后的僵硬。
没有痛楚需要抚慰,只有一种冰冷的确认。
确认这华丽的沉重,已与她血肉相连,成为呼吸的一部分,成为“伊丽莎白”这个存在本身不可分割的基石。地牢的血腥,托马斯的低语,袖袋里的刺痒,都被这基石牢牢压在深渊之下,永不见天日。
窗外,风雪呜咽,如同王国在她耳边低沉的叹息。
伊丽莎白的指尖停在窗玻璃上凝结的霜花边缘,突然用力一刮,几道裂痕如蛛网般蔓延。
壁炉里的火舌猛地一蹿,将她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烧出个窟窿——那影子的掌心正渗出暗红,像襁褓碎片上从未洗净的血渍。
“陛下?”玛格丽特的声音从门缝钻进来,带着燃尽的麻布焦味,“拷问官在Tower Green等着您……”
回答她的是银梳砸在镜面上的脆响。威尼斯银镜裂开的纹路里,伊丽莎白看见自己额角的暗金烙印在烛火下泛着油光,像极了托马斯锁骨下那道溃烂的旧伤。
她弯腰拾起镜片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指腹,血珠坠在深紫色睡袍上,洇出一朵转瞬即逝的红玫瑰。
“让他们用西班牙大使的皮做鼓面,”她将碎片按在流血的指头上,看着血珠顺着玻璃棱角滑落,“鼓皮上要绣哈布斯堡的双头鹰,眼睛必须用艾琳项圈上的红宝石。”
玛格丽特的斗篷扫过门槛,带来地牢特有的潮腥气。她掌心的赤金印章碎块还在发烫,鹰喙里缠绕的银丝已被血浸透——那是从产婆尸体喉咙里拽出的脐带,末端系着半枚刻着都铎玫瑰的银锁。
“格里芬在码头找到这个,”玛格丽特的声音抖得像烛芯,“系在婴儿襁褓上的……”
银锁在伊丽莎白掌心冰凉刺骨。锁面刻着的玫瑰花纹里卡着暗红纤维,分明是她去年送给艾琳的定情信物。
她突然笑起来,笑声震得壁炉里的火星簌簌坠落,落在银锁上爆出轻响,像极了托马斯匕首刺入心脏时的闷哼。
“原来孩子活着,”她用指甲刮开锁扣,里面掉出卷羊皮纸,墨迹在血水中晕成暗红的花,“西班牙人拿艾琳的孩子要挟托马斯,又用托马斯的密信算计我。”
羊皮纸上的火漆印被血泡得发软,哈布斯堡的双头鹰翅膀下,赫然是她十四岁时毒杀马夫用的毒草图谱。
伊丽莎白将银锁攥进掌心,玫瑰花纹的棱角深深嵌进肉里,血珠顺着指缝滴在地图的泰晤士河标记上,将那些红叉染得更艳。
“去把伦敦塔的乌鸦全宰了,”她走到裂镜前,将滴血的银锁按在额角的暗金烙印上,冰冷的金属贴合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让拷问官把大使的舌头割下来喂乌鸦,记得在舌头上刻满密信内容。”
玛格丽特屈膝时,看见女王陛下睡袍袖口滑落,小臂上的都铎玫瑰旧疤正在渗血。那道伤疤突然裂开细小的口子,血珠顺着褪色的纹路蜿蜒而下,在腕间聚成暗红的珠串,像极了银锁上滴落的血。
窗外的风雪突然停了。白厅宫的塔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宛如巨大的墓碑。伊丽莎白走到梳妆台旁,拿起玛格丽特忘在台上的珍珠银梳,梳齿间卡着几根断发——银白中夹杂着暗红,是方才刮镜时崩裂的发丝。
“陛下,”玛格丽特捧着骨灰坛进来,坛口飘着未燃尽的麻布纤维,“碎片烧完了,只剩这个。”
坛底躺着枚扭曲的银扣,扣面上的都铎玫瑰被烧得变形,花瓣间却嵌着颗完整的珍珠。伊丽莎白用指尖碾过珍珠,触感温润,像极了托马斯去年为她戴上耳坠时,指腹留下的余温。
她突然将银扣塞进袖袋,转身时睡袍下摆扫过烛台,火焰腾地窜起,将镜中自己的影子烧成灰烬。
“通知御药局,”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伦敦城的灯火在雪后明明灭灭,像极了地牢里摇曳的火把,“给西班牙大使的甜酒里加双倍罂粟膏,再撒点艾琳分娩时用的蓖麻油。”
玛格丽特退下时,听见女王陛下在阴影里低语。那声音轻得像雪粒落地,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等大使断气了,把他的心脏挖出来,塞进这个银锁……”
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伊丽莎白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正攥着袖袋里的银扣,指缝间渗出的血将都铎玫瑰染得通红。
窗外,伦敦塔的方向传来乌鸦嘶哑的叫声,像极了婴儿被扼住喉咙时的啼哭,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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