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渔从手术台上起身。
她看到蹲在墙角的桐枯，一阵恍惚。
桐枯顶着温不朽的脸，一脸疑惑：“回来？你去哪了？你不是一直睡在这里吗？”
姜渔斜了桐枯一眼：“有必要这么严谨么。”
桐枯微微一笑：“你知道的，影帝应该对剧情台词这些要求高一点的。”
“我看未必。”
“怎么未必了？”桐枯无趣地撇撇嘴，“刚刚小象用电脑调出坦克大战的游戏来缓解紧张，她就很佩服我对那游戏世界观的见解和纠正，心悦诚服地认输了不是吗？”
苗宁象扶额：“因为你说那些让我更紧张了好不好？”
姜渔翻下手术台。她来到苗宁象身边，看着巨大屏幕上流动的代码，问：“怎么样了？”
“时间不多了，我们可能要采取最坏的……”
“不，我说进行手术的那个实验室。”
“哦……”
苗宁象一愣，她双目幽蓝闪动，再度进入网络的世界。
她浓浓的眉毛一挑：“咦？”
“怎么了？”
“他醒了……但还在手术台上。”
“与他通话。”
“好。”
哗啦啦，电脑屏幕上一阵闪动，终于不再布满代码，而是替换成一幅画面。
幽暗房间中，一个男生赤膊坐在手术台上，他双手抱头，万分迷茫的样子。
手术台上方，六根手臂粗细的银制管状机器，正对着手术台。
姜渔沉声喊道：“温不朽。”
“叫我干什么？”桐枯在旁凑过身来。
他看到屏幕中的影像，忽然愣住了。
姜渔感受到耳边传来桐枯逐渐急促的呼吸声，不忍去看，她只能盯着屏幕中，缓缓转过身的温不朽。
温不朽赤着上身，看向手术台旁的电脑摄像头，眼中闪过戒备：“你……是谁？”
“姜渔。这不重要。”姜渔语速加快，说：“你即将被执行手术，现在，从手术台上下来。”
视频中，温不朽将信将疑，他尝试着将腿放下手术台。
瞬间，象征警告的红光开始频繁闪烁，一道机械的电子合成女声响起：“实验体离开基台，尽快归位。重复。实验体离开基台，尽快归位！”
温不朽受到惊吓，又将腿缩了回去。
苗宁象急声说道：“精炼进度已经到99%了！”
温不朽听到别人的声音，更加迷茫：“什么精炼进度？”
苗宁象：“你旁边机器上有显示！一旦进度到达百分百，手术就将开始！快离开！”
温不朽移动目光，果真看到离自己不远处，摆着一台罐头形状的铁质机器，造型粗犷又神秘。
温不朽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他转头冷声质问：“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们？谁知道这是不是对我的治疗？”
苗宁象万分焦急却又被问得语塞，气得说不完整话：“你……”
“我是谢雨晴的朋友。”姜渔则在一旁淡淡说。
屏幕中，温不朽如遭雷击，呆在原地。
他的声音依然沉稳，拳头却已经攥紧，青筋迸起。
温不朽紧盯着镜头：“你说什么？”
姜渔不遑多让：“离开那里，我自然会告诉你。”
温不朽沉默几秒，终于从手术台上翻了下来。昏迷已久，他的四肢已经没有力量，一时间失去支撑，狼狈地倒在手术台边上。
瞬间，温不朽所处的0号实验室，以及姜渔等人所处的实验室，都开始闪烁起频率极快的警示红光，尖锐的电子女声回荡在每一个实验室、每一条走廊中。
“紧急逃生程序启动！已开启紧急逃生通道！全员撤离！重复！紧急逃生程序启动！……”
姜渔长出一口气：“成功了。”
她这才转过头去看桐枯。
桐枯站在几米外，背对着两人。
他转过身来，脸上已无血色。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刀，刀刃处，鲜血滴落。
姜渔心中一颤，她的目光落在桐枯手腕的伤口处。
那是一道极深的伤处，血肉绽开，在白炽灯的照射下，血肉深处，寒光闪动。那是属于机械零件的寒芒，再滚烫的鲜血也无法将其温暖，即如桐枯此时苍白的脸色。
桐枯与姜渔对视良久，挤出一丝苦笑，惨然说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苗宁象担忧看去，满脸不忍。
“我想，不过一个月。”姜渔平静回应道，“自从温不朽在片场昏迷后，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应该都变成了你。”
“所以，我也是那些破铜烂铁。”桐枯笑得更难看了，自嘲道：“我当然不知道他们被创造出来有什么用，我当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本就不应该知道的，对么？”
“我活在痛苦与后悔中，却不知道为什么痛苦，为什么后悔。”
“因为那都是属于本体的秘密，我只是继承了他的情绪而已。”
桐枯摇着头，他将刀刺入自己的手腕，用力挑出其中的机械骨骼与合成血管，惨笑着端详这些零件，“很奇怪吧，我现在还是能感受到痛苦和后悔，却感受不到疼。这是为什么？是这具身体也在嘲笑我只是废铜烂铁么？”
苗宁象脱口而出：“不，应该是芯片检测到主体意识觉醒后设置的保护机制。这个程序写得还是蛮先进的。”
桐枯与姜渔都看向她。
苗宁象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合时宜，她吐了吐舌头，向桐枯点头哈腰以示抱歉。
“喂！喂！谢雨晴的朋友！你们还在吗！”
温不朽的呼声响起，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只见屏幕上，手术台上的六根钢管已经变得通红，嗡嗡作响。温不朽从一侧入境，一张剑眉星目的脸抵在镜头前，声音中带着惊慌与愤怒：“为什么我打不开门！”
“等等。”
苗宁象再次黑进网路之中。
数十秒后，苗宁象表情惨淡地说：“0号实验室作为事故发生的第一地点，已经启动全面封锁状态。”
姜渔出声问：“如果是从外部打开呢？”
“……没那么简单。”
苗宁象缓缓摇头，她幽蓝的瞳孔看向姜渔，磕磕巴巴地说：“这……这场手术事故会引发一场威力巨大的爆炸，就算我们带着温不朽跑出去，也无法逃离爆炸区域。除了高层搭乘的三台直升飞机外，所有人都会死在这场爆炸力。”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温不朽在屏幕中的表情变得十分沉默，“那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手术正常进行。”苗宁象声音低落：“这是一场针对你的手术，也只能是你重新回到手术台上去，才能让手术正常运行……对不起。”
对不起，要放弃你的性命，来救下我们。
苗宁象虽未将话说完，但是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无论姜渔等人是否在这里，手术都将进行。唯一的不同，只是温不朽醒转后，离开了手术台，导致手术中途出错，开启紧急逃生通道，让姜渔等人趁乱安全逃脱而已。
他总是要躺在手术台上，在那台由非凡之力驱动的机器下，经受一场不知终点为何的手术。
“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手术么？”
“手术名称为百年融合，文件中未做详细阐述，只列出危险等级与成功概率。成功概率在万分之一上下，手术失败的话……会当即死亡。”
温不朽沉默几秒，屏幕上看不清他眉眼中的情绪，只听到他淡然的回应：“我明白了。”
说罢，温不朽扣住电脑，结束了通话。
苗宁象双眼恢复常态，她闷声收起电脑，背在肩上，看向姜渔。
姜渔表情不起波澜：“我们也该走了。”
“那温不朽……”
“他没有叫我们去救他，就代表他已经做了选择。我们都明白。”姜渔环视二人，严肃说：“手术已经出了差错，我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要再浪费时间。”
说罢，姜渔打开了试验室的门。
“那他呢？”苗宁象指了指昏迷在地上的医生。
姜渔没有回头，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想要我的命，我不杀他已经足够仁慈了。如果他能及时醒来跑掉，算他命不该绝。”
苗宁象犹豫几秒，重重点头跟上，却听见一旁桐枯的声音清晰响起：
“其实，你们都知道还有一个办法的对吧。”
两个人身形一滞，姜渔缓缓转身：“什么意思？”
“我是仿生人啊。”桐枯忽然笑了，“我是最像温不朽的那个人，虽然不知道在我身上用了多高新的科技，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血型，基因都一样。但至少值得试一试的，不是么？”
他看着姜渔，说：“试一试……让我躺上那个手术台，或许我可以代替他将手术进行下去。”
姜渔转过身，眼神淡然：“可你没理由这样做，我们也没理由再浪费时间去冒这样的险。”
虽然桐枯所说即是她所思所想，但一个拥有思想的仿生人，又何尝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不是幻体，他有自己的思维。
姜渔分不清那些思维究竟是由代码生成，还是属于一个真实存在的全新灵魂。对她而言，温不朽与桐枯都是真实存在的人，且与自己并无瓜葛，她无法也不想去擅自衡量两条性命的重量。
桐枯还在身后说：“你们是很好的人，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值得。我的演技，我的价值，我资助盲人的事情，都不是我做的，我只是窃取了温不朽的记忆。”
“我活着，只是一个副本。但温不朽活着，只要条件允许，就能继续创造出无数个像我这样的仿生人。一个温不朽的仿生人，被人这样记得地去生活，也没什么意思。”
“姜渔。”
姜渔低声回应：“嗯。”
“人类有命运这种说法吧。”桐枯上前，出门，站到姜渔面前，认真说：“仿生人也有命运吗？”
“我不知道。”
“我觉得有。影帝偷偷送快递这件事就很离谱吧，偏偏我做了，还遇上了你，又发生这种事情。”桐枯望着走廊的尽头，“我想，我还要继续启程，但不需要你带着我了。这是我的决定。”
“而且，我忽然知道自己该为什么难过了。”桐枯笑着看向姜渔，说：“虽然时间很短，但这么快就要与你们二位分别，我很难过。如果可以，我更喜欢活在墙的外面，一直开车。”
姜渔抬起头，她看着桐枯坚决的目光，叹了口气，不再犹豫，“我送你。”
“多谢。”
姜渔迈开步子，渐渐奔跑起来，直至三人停在走廊尽头，门上写有“0”的实验室前。姜渔与两人对视一眼，拿起走廊上的灭火器，狠狠砸向门锁！
一声，两声，三声，走廊中咣咣作响，压过尖锐的警报声。
直至姜渔又一次用力砸门后，几乎脱手，才发现门已经开了。
房间内，温不朽躺在手术台上，错愕地侧头看向三人。
桐枯快步向他走去，说：“换我躺上去。”
温不朽目光震惊：“你？”
桐枯语气释然，温声说：“别惊讶，我身上流着你的血。”
“你看上去和我年纪差不多大，我怎么可能有这么个儿子……”
温不朽还在皱眉反驳，已经被桐枯一把拉了下来，自己躺了上去。
苗宁象上前几步扶起温不朽，将他拉向门外，同时侧头看了眼罐状仪器，肃声说：“没有引发实验体错误的警报，手术……将继续进行！”
桐枯侧头微笑：“太好了。”
“喂。”姜渔忽然出声，“你喜欢的与痛苦的都和他不一样。所以，在我和小象的记忆中，你不是他。”
苗宁象表情哀伤地点点头。
姜渔缓缓合上门，留下最后一句：“我会记得你，而不是记得一个影帝。”
苗宁象借着门缝强笑挥手：“如果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再来陪我玩坦克大战吧。”
门关上的最后一秒，三人都看见手术台上的桐枯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头上悬着的六根胳膊粗细的银管，猛然迸发出无数纤细凌厉的猩红光线，那些光线滋滋作响，全部射向桐枯的胸膛！
在桐枯的嘶吼声中，门关上了。
姜渔看着惊疑皱眉的温不朽，淡淡说：“跟我们走。”
在苗宁象的带领下，姜渔等人转进了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这里是冰冷的钢筋步梯楼道，上方仍在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代表研究所的人正在撤离，三人也开始攀登步梯。
“那个人到底是谁？”
温不朽勉强出声问道。他很努力才跟上姜渔和苗宁象的步伐，因为虚弱，上气不接下气。
姜渔语气平稳：“你的仿生人。自从你昏迷后，他代替你出席各种活动。”
温不朽陷入了沉默，此时他们已经追上了研究所撤离的人群，他不得不低下头，躲避他人的目光。
姜渔脱下外套，披到他的身上。
“多谢。你就是谢雨晴的朋友？”
“算是吧，怎么了？”
“哦……没事，只是从不知道而已。”
温不朽一边爬楼一边搭话，“如果早点知道的话，没准我会在幻境沼泽中见到你。”
“幻境沼泽？！”苗宁象大吃一惊。
她拨开因为爬楼而凌乱在眼前的长长碎发，使自己能清楚看清温不朽的表情，万分诧异：“你陷入过幻境沼泽？”
温不朽看向苗宁象的重重黑眼圈，说：“刚刚醒来，不过，请为我保密。”
苗宁象点点头，又升起疑惑：“既然要保密，为什么轻易地跟我们说了？”
“因为……”
温不朽看向身前步伐稳健爬楼的姜渔背影，那跃动的黑色马尾令他一阵恍惚，“我总觉得在幻境沼泽中看到过和她很像的背影。”
“姜渔吗？”
“嗯。不过，肯定不是她。那个背影的头上，有两个毛绒绒的耳朵。好像，还有尾巴。”
姜渔听着身后两人的交谈，竖起了耳朵。
苗宁象则听得一头雾水：“那是什么？”
温不朽回忆起来也目光疑惑，他看着苗宁象，有些难以启齿地说：
“你听说过海猫神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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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性命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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