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三两日，颜芝未再得见谢九霄。她独居其主院，唯有张妈每日前来送饭，日子过得颇为安静。
这一日，归刻面色沉郁，手提药匣，稳步而来。颜芝见之，急忙起身，欲行大礼相迎。
归刻摆了摆手，朗声道：“欸！姑娘不必同我老归行这些繁文缛节。”言罢，放下药箱，径自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端起那早已凉透的茶盏，仰头便灌，几大口饮尽。
背着这沉甸甸的药匣走了许久，他只觉喉中干渴，似要冒出火来。
自那日为这姑娘诊完脉象，他满心欢喜，想着抱着金子远走高飞，逍遥自在。未曾料到，竟被太守府的侍卫强行扣下，架了回去，这一扣便是好几日。
章会传达太守之令，归大夫须得治好柳小姐的病，方可离去。归刻听闻，气得吹胡子瞪眼，怒声骂道：“此女之病，需慢慢调养，若她一日未愈，难道我便要如童子一般，日日侍奉左右？”
章会鄙夷地看着他，冷冷说道：“天下岂有收了金银却不为他人办事的道理？”
于是，归刻便被拘于此地。过了几日，归刻算着今日又是针灸之期，左等右等，却不见蓼汀苑派人前来传唤，心想莫不是将他遗忘了，当下便欲离去。
他欲从正门出府，哪晓得那几个守在门外的侍卫，竟拔刀相向，将他又架了回去。
他怎能忍受这般屈辱？
心有不甘的他，又挎上药匣，轻手轻脚地蹲下身子，在各处角落寻觅隐匿于荒草之中的狗洞。
忽然，他瞧见远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狗洞，心中大喜，急忙跑去查看。这洞虽小，但挤一挤倒也能钻过去，总好过被困在这府中。那姑娘的病需长久精心调养，太守又绝非善类，他整日被困于此，没了自由，实在憋闷得慌。
他先小心翼翼地把药匣推了出去，放稳妥后，仿若珍宝般，生怕它有丝毫闪失。这药匣里装着昨夜太守赏赐的几锭金子，便是丢了自己，也不能丢了这些金子。
随后，他伏地慢慢爬出狗洞，头倒是出去了，上身却磨蹭许久也不得要领，胯骨处被死死卡住，疼得他龇牙咧嘴。
突然，一道阴影笼罩在他眼前。他抬头望去，见是那长随章会，正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俯视着他。
“看什么看，还不拉我一把！”归刻心中虽虚，声音却依旧高亢。
章会并未理会，眼神却瞥向了一旁的药匣子。归刻见他那贼溜溜的眼神盯上了自己的心爱之物，心中警铃大作，忙伸手去拿。
可他一把老骨头，哪能快得过身强力壮的章会。眨眼间，药匣便到了章会手中。
归刻见那“黑心贼”翻开他的药匣，取出里面的金子，揣进了自己怀里，顿时破口大骂：“你这黑心之人！什么正事不干，偏要行这偷盗之举，快把金子还给我！”
“对于归神医这般言而无信之人，无需讲什么君子之礼。”章会冷笑道。
“你放屁！我不过出去方便一下就回，哪里是要逃跑。”归刻愤怒地吼道。
“粗俗！”章会满脸嫌弃地看着他。早听说城东住着一位脾气古怪的神医，能起死回生、妙手回春。他原以为，自古高人总有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怪癖，应当敬重。可这位的行径，实在与神医二字相去甚远。
归刻没了金子，立刻软了下来，屁颠屁颠地原路返回，冲着洞外喊道：“我不跑了，你把金子还给我。”
洞外，药匣子被人踢了回来，还传来一句：“等归神医何时信守承诺，办好我家大人交代的差事，这金子自会回到你手中。”
“你！”归刻气恼不已，仍不死心，冲着外头小声说道：“你家大人……你家大人真是个顽固不化之人，你放我出去，这金子咱们平分不好么？”
“不好！”章会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毫不迟疑。
归刻满心不情愿，抱着药匣一路走，一路唉声叹气，一直叹到颜芝面前。
颜芝歪着头打量他，只见这神医虽年事已高，但眼眸清澈，不掺一丝浑浊，举手投足间率性而为，倒真有几分老神仙的模样。
没成想，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姑娘，你这病症虽并非无药可医，但也颇为棘手，且需不少时日。若要我在此逗留数月，至少……”
他犹豫着，举了一只手掌，在颜芝面前晃了晃，眼中透着精明，“五百两。”
这般明示暗示，颜芝心领神会，默默垂头思忖，她如今虽无这般多银子，但家中或许也不缺，且先应下，打个欠条，日后再补也未尝不可，当即颜芝便轻轻点头。
归刻见状，颇为满意，喜滋滋地拿起纸笔，让颜芝写下欠条。
…
月色朦胧，竹影横斜，院内四处已燃起了昏黄的灯光，谢九霄还未归家。
颜芝躺在榻上，冷汗淋漓。头上扎满了粗细不一的银针，针针刺的是她的痛处。喉下又贴了一剂黝黑刺鼻的膏药，紧紧吸附，如有烈火烤炙，疼痛随着时间一点点加剧。
她的指已陷进了褥中，神思模糊。
恍惚间，耳边似有木叶飒飒之音，细雨如愁，氤氲弥漫。
彼时，十三岁的柳颜芝满心悲戚。只因被那狡黠男子，以一枚青玉竹节哄骗，定下婚约，如今望着手中这信物，悔恨之意如潮水般翻涌。
阿娘曾言，非己之物不可妄取，取之便要付出代价，如今看来，可不就是将自己赔予了他。
颜芝自此将自己幽闭于闺房之中，整整三日，茶饭不思，神情恹恹。
三姐姐得知此事，自责不已，自觉是自己悔婚，才害得小妹如此。盛怒之下，亦头晕脑胀了好几日。直至七月初七乞巧佳节，想着定要带小妹出去散散心。小妹本就年少，这般闷着，如何使得。
是夜，夜幕初降，华灯骤起。颜芝在三姐姐的陪伴下，踏入了这如梦似幻的灯会。街头巷尾，火树银花竞相绽放，恰似繁星坠落，如雨纷洒。
街道两旁，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摊位，绣着精美图案的香囊、栩栩如生的面人儿、随风转动的走马灯……令人目不暇接。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年轻的姑娘们身着华服，手持罗扇，结伴而行，她们时不时驻足欣赏着摊位上的小物件。
三姐姐拉着颜芝，在人群中穿梭。“妹妹，你瞧那边！”三姐姐指着一处卖花灯的摊位，眼中满是欣喜。
一盏盏花灯造型各异，有含苞待放的荷花灯，宛如仙子亭亭玉立；有威风凛凛的麒麟灯，似要腾空而起；还有憨态可掬的玉兔灯，活泼灵动。颜芝的目光，瞬间被一盏莲花花灯吸引。
买下花灯后，她们继续前行。不远处，有人正在表演杂技。只见那人将手中的坛子高高抛起，而后稳稳接住，周围观众惊呼声此起彼伏。还有猜灯谜之处，众人围于挂满谜题的灯笼之下，绞尽脑汁。偶有聪慧之人猜出谜底，赢得一份小礼物，引得旁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此时，临街的楼阁之上，一众公子哥儿把酒言欢，谈笑风生。雕梁画栋间，酒香与墨香相互交融，众人或高谈诗词歌赋，或阔论天下奇闻。
谢九霄手持玉杯，不经意间望向窗外。刹那间，如星的灯火、如织的人群尽收眼底。恰此时，他的眸光，于川流不息人海中，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倩影，是颜芝。
她身着月白锦裳，手持莲花花灯，与三姐姐并肩，时而停下，好奇地打量摊位上的物件；时而浅笑，与三姐姐低语交谈。那灵动娇俏的模样，在这灯火阑珊处，宛如一幅绝美的仕女图。
谢九霄目光一滞，手中酒杯停在唇边，周遭公子们的高谈阔论，瞬间化作模糊的背景音。
柳二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亦瞧见了自家七妹颜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故意调侃道：“瞧你这失魂落魄之态，莫不是被哪家姑娘勾去了魂魄？”
谢九霄回过神来，轻抿一口酒，掩饰住自己的失态，故作镇定地说道：“不过是偶然看到个眼熟之人罢了。”
柳二郎笑着摇头，饮尽杯中酒，躺在凭几上，眼神却透着审视。
那头，处于拥挤人潮中的颜芝，满心沉浸在这热闹的乞巧节氛围里，不知不觉间，紧紧拉着三姐姐的手松开了。待她察觉时，身旁已不见三姐姐的身影。
周围人潮涌动，欢声笑语不断，可颜芝的心中却涌起一阵慌乱。她焦急地呼喊着三姐姐的名字，声音很快被嘈杂的人声淹没。她四处张望，眼神中满是不安，试图在茫茫人海中寻到那熟悉的身影，然而眼前只有陌生的面孔不断闪过。
颜芝沿着街道来回奔走，路过那些曾一起驻足欣赏的摊位，绣着精美图案的香囊、栩栩如生的面人儿、随风转动的走马灯，此刻都无法吸引她的目光。她穿梭在人群中，脚步急促而慌乱，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头，发丝也有些凌乱。
蓦然回首，她的目光扫向那临街的楼阁。楼阁之上，灯火辉煌，雕梁画栋在灯光下更显精致。而在那栏杆旁，她一眼便看到了谢九霄。他身着一袭月白长袍，手持玉杯，身姿挺拔，在一众公子中显得格外出众。
颜芝的脚步顿住，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正身处慌乱之中。望着谢九霄的身影，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有慌乱中寻到熟悉之人的安心，又有想起曾经被他哄骗婚约的委屈与嗔怒。两人目光交汇，周围的喧嚣似乎都在这一刻悄然褪去，只剩彼此的眼神在灯火中交织。
节选一段，来自于张爱玲的散文《爱》：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