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正是江黎市的雷雨季。
黑云闭月，狂风肆舞，暴雨即将降临。
程心攸坐在医院天台的墙沿上，顺手从身旁拿起最后一罐酒，刺啦划开，一仰而尽。
过去七天，她没有一晚能睡着，闭眼就是养母跳楼的场景。
她绝望地向下看，那块已经被清理干净的石板，曾经躺过养母的尸体。
......
养母是聋哑拾荒人，二十年前的夏夜，将还是婴孩的程心攸从江边拾回了家。
程心攸也很懂事，勤学苦读考上名牌大学，梦想就是毕业后好好工作，报答养母。
直到一个月前，养母查出胃癌晚期。
为了给养母筹钱治病，她想尽了一切办法。
年轻貌美又毫无家世背景的女孩，能迅速赚到钱的办法不会那么光彩。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光彩的工作被人用最恶劣的方式曝光后，扑面而来的鄙夷、舆论压力、学院处分一点一点压弯了程心攸的脊梁。
养母的自杀更是压死程心攸的最后一根稻草。
~~~
风越刮越大，披肩的黑发狠狠打在脸上，红透了眼眶。
程心攸心里苦，借着酒劲儿，自说自话。
“原以为我考上了大学，以后的日子就能好起来，可怎么越过越苦？”
“苦也就罢了，熬一熬总能出头，可你为什么连一点最后的希望都不留给我？”
“为什么别人生来就是享福，而我连出生都不被人期待？”
“我又犯了什么错？要这么惩罚我？”
“神明，你不公！”
少女不自量力的哭诉被狂风吞没，顺便吹散地上那堆易拉罐作为安慰。
背后哗啦啦的声音，在程心攸听来却像是来自神明的嘲讽。
她自嘲一笑，擦干眼角的泪，踉跄着起身怒指向天。
“什么狗屁神明？”
“嫌贫爱富，不渡苦者！”
“你要是不会做神，就换我来！”
话音落，电闪雷宁。
闪电光照在程心攸刷白的小脸上，她重心不稳，身子晃了晃。
等恢复冷静后，她低头自嘲：“真是疯了，做人都这么失败了，还妄图做神明？”
~~~
突然，一束光打在她的脸上。
程心攸下意识抬手去挡。眯眼看见一胖一瘦两个保安，他们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
其中胖的那个双手举在半空，十分惊恐：“你别激动，有什么我们下来好好说！”
瘦的那个用手电筒扫了扫地上那摊揉扁的易拉罐，“哟呵，这是喝了多少！”随后观察程心攸，脑袋一掉一掉的，下判断：“应该是醉了。”
程心攸耳朵尖。
醉了？
不可能！
疯狂赚钱那一个月，她早把酒量练出来了。
她叫唤着：“谁说我醉了，我还能走直线呢！不信我走给你看！”
天老爷，酒鬼都喜欢这么证明自己。
胖保安焦急地拍大腿，埋怨瘦子：“你提醒她干什么！”说完冲上去救人。
~~~
程心攸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地快速下坠。
肾上腺素激增，心跳声大到盖过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短短二十年的时光，在脑子里一晃而过，她心有不甘。
可当一层一层的黑云突然飞速散开，露出白玉无瑕的圆月。
她这才意识到，今夜是团圆夜。
程心攸苦笑着闭上了眼，也好，也好。
今夜也是养母的头七，也许这就是她们母女最好的团圆。
~~~
都说人在濒死之际会觉得时间漫长，但这都快过去十分钟了！
程心攸还没等到预想中粉身碎骨的疼痛，也没再听见呼啸的风声。
她蹙眉挣扎了半天，思索自己要不要睁眼看看。
结果冷不丁听见小男孩的笑声。
小男孩的笑声？
意识到不对劲，程心攸刷一下睁眼，看见一张漂亮精致的面孔，对方居然有着石绿色的瞳孔。
小男孩冲自己眨眨眼，突然退后飘走，程心攸慌张地左顾右看，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悬浮在半空的。
她尝试着控制自己的身体，渐渐恢复成直立的状态。
环顾四周发现都是一望无际的白，程心攸心想这莫不是天堂，自己无痛死亡了？
~~~
她追上小男孩，心想他多半是个天使，问一问情况。
结果她还没开口问，对方就像探听到她内心想法似的：“这不是天堂。”
不是天堂？程心攸十分抗拒，“那是地狱？”
小男孩转过身，哈哈大笑：“你还没死，下什么地狱？”
哈？我还没死！
程心攸思绪一片空白，下意识反问：“那我这是在哪？”
小男孩不答反问：“你不好奇我是谁？”
程心攸一颗心被吊得不上不下，难受极了，只能附和：“你是谁？”
小孩眼神戏谑，“刚刚骂得不是挺厉害吗？现在就忘了？”
刚刚、骂了他？
“我什么时候骂过你......”程心攸嘀咕到一半，瞳孔微缩，难不成，“你......”
“没错，正如你心中所想。我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宰。”小男孩神情既中二又傲娇。
~~~
神明居然是十一二岁的孩子！
程心攸却害怕极了，他不让自己死是不是要追究自己酒后说的胡话，把她折磨一顿再扔到地狱！
正当她觉得自己的膝盖有点软时，就听到小男孩爽朗的笑声。
“放心，不会折磨你的......我保证。”
程心攸紧张地咽了咽喉咙：“那......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男孩直勾勾地盯着她：“我要和你打个赌。”
程心攸很意外，“赌什么？”
“赌你能做好神明。”
程心攸难以置信，刚想辩驳，却被小孩堵了回来：“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她想起来了，坠楼前，自己确实喊过一句“你要是不会做神，就换我来！”
程心攸又急又怕，她也太惨了，这么一句就被神明记恨上了！
“我那是喝多了酒说的胡话，不能当真。”神明你放过我吧！她现在心里后悔地想哭。
小男孩却伸出手指摆了摆，“可我已经当真了。”
对方不容拒绝的模样，让程心攸彻底死心了。
~~~
程心攸垂头丧气，心中已经开始预演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酷刑。
小男孩却在耳边诱惑：“如果赢了就能获得一次时间倒流的机会，为了你的养母，你不试试？”
养母自杀确实是程心攸一辈子自责的点，她太想回到过去改变一切。
可与神明对赌，何其容易？
程心攸迟疑：“如果……我输了呢？”
“输了？”小男孩故意将声线拉长。
肉眼可见，神明之眼不再戏谑，石绿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条蜿蜒的蛇在吐信子。
程心攸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对方等待落网的猎物。
“那你的灵魂将永远属于我。”
......
好中二的台词。
程心攸在心里默默吐槽。
穿越过去，改变未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程心攸衰了二十年，从不相信幸运会这么轻易地降临在自己身上。
她试探道：“那我要是不赌呢？你会拿我怎么办？”
小孩眼里的笑意恢复，他微微歪头，手一推，程心攸再次飞速下坠。
结界撤去，云层汇聚，大雨倾盆落下。
雨滴打得程心攸睁不开眼。
神意与雷声一起传达。
“那你就去死吧......”
~~~
程心攸是被尿憋醒的。
一睁眼，还来不及欣赏满天星辰，就听到有人喊：“大哥，她醒了！”
这时，她还没意识到对方说的不是汉语。
下一秒，七八个络腮胡男人将程心攸层层围住。
其中，最茂密那人用胡子扎了个小辫，看上去一点都不娘，甚至有些霸气。
他叫吾尔苏，是这群人的首领。
他单膝跪在程心攸身旁，从腰间拔出一把弯刀，刀尖挑着程心攸的下巴，使她被迫昂起头，方便自己审视这张汉人的脸。
刀尖触感强烈，程心攸紧张地都不敢咽口水，生怕自己不小心被噶了。
最关键的是，这群奇装异服的男人是谁？自己又是在哪？她不是从楼顶摔下了吗？
对了，她好像没答应小神明的赌约，被他推下楼来着。
难不成这就是地狱？
因为她没答应打赌，被小神明放逐到这个鬼地方来受折磨了？
程心攸脑子蹦出无数个想法，根本没听见吾尔苏用汉语在问她话。
~~~
见女人双眼无神，对他们的问题仿若未闻。
吾尔苏身边的小弟艾山满脸疑惑，用罗泊语：“大哥，这女人好像是个傻子？”
养母是聋哑人总被邻居欺负，为了保护养母程心攸自幼就能与人流畅对骂。
因此，艾山这句“傻子”触发了程心攸的自动技能。
“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吾尔苏、艾山他们这支骆驼商队与汉人做生意，略懂汉语。
程心攸不讲武德的骂法，艾山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指着程心攸半天说不出话：“她......她......”
艾山惊讶的，正是吾尔苏好奇的，这女子长相清雅秀丽，不似他们罗泊女子五官浓烈，显然不是罗泊国人。
吾尔苏刀尖上挑，抵着程心攸的下巴，深邃的瞳孔像沙鹰盯上了自己的猎物：“你会说罗泊语？”
罗泊？
听上去像是个国家？
程心攸迫不及待地问：“这是人间吗？”她太在乎这个答案了。
众人面面相觑，艾山更加确信：“她果然是个傻的。”
吾尔苏冷眼睨着程心攸，却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
“当然是人间，这里是秘幻大陆，罗泊国边境线上的死亡沙丘。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吾尔苏的声线本就低，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像一朵黑云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
一场沙尘暴，商队失去方向原地绕了八天，身上的水源都喝得差不多了。
再走不出去，这个沙丘，就是埋葬他们的人间地狱。
~~~
程心攸憋气是因为尿急。
听完前半句，她悬着的心立马放下了，尿意强烈来袭，顾不上下巴被弯刀抵着，就想起身去找厕所。
结果吾尔苏倾身上前，弯刀顺着程心攸的下颌贴紧脖颈，压出一道血痕，程心攸被迫又坐回了原地。
他眼神冰冷又带着警惕：“我们原地绕了八天，除了自己就没看见第二个人。你，是第一个。最关键，你的衣服湿透了。”
顺着吾尔苏的视线往下，程心攸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黑色大袍。
其余人都有外袍，除去拿刀的男人。
显然，这袍子是他的。
吾尔苏看向程心攸身体的眼神毫无色气，反而十分严肃。
因为，沙丘干旱无雨，这女人衣服湿透了，必然清楚水源在哪！
所以，他们乖乖守在原地，等待女人苏醒。
可惜......
~~~
程心攸快憋不住了，大脑智商根本不在线，品不出吾尔苏的话中意味。
她捂着肚子，夹紧双腿，面色痛苦，蹙眉后悔着：“早知道死不了，就不该喝那么多啤酒胀肚。”
众人一听“胀肚”再加上程心攸的表情，猜测“啤酒”定是水源。
众人喜出望外。
吾尔苏神情急切：“啤酒是什么？它在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程心攸现在这个状态根本听不了“啤酒”二字，她、要、尿、尿！
她试图起身，结果左右肩膀被人死死地压住。
程心攸心中狂躁，呐喊：这群狗男人赶紧给老娘消失！
结果，神奇的一幕来了。
这群男人当真瞬间消失！
程心攸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了什么了不得的能力。
她捂着肚子坐在原地，试探道：“要是......有个厕所就好了！”
话音落，前方立马出现一个现代化水泥房。
程心攸盯着那房子，像见了个鬼似的，心之震撼。
她立马掀开身上的黑袍，弯腰捂着肚子一溜烟往里冲。边冲边念叨：“如果有个马桶，也不错。”
~~~
厕所里有镜子，程心攸清楚地看见自己脖颈上有血迹。
但摸上去，没有痛感，且没有伤痕。
几分钟后。
程心攸打开厕所，舒坦地闭眼伸了一个懒腰，感叹：终于安全了......
结果，睁眼又吓得腿软。
好大一头骆驼站在厕所门口，冲自己甩舌头。
小男孩跨坐在驼峰之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小神明，你怎么在这？”
“神创万物，严格意义上来讲，神，无处不在。”
看着如此稚嫩的脸，说出高深莫测的话，程心攸还是有些不适应。
结果小男孩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我已经一万多岁了，说这样的话，不过分吧。”
程心攸瞪大双眼：“神明就可以偷听别人的心里话吗？”
“神明面前，凡人没有秘密。不过......”小男孩话音一转，直勾勾地盯着程心攸，“既然你讨厌，那就暂时舍掉。”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程心攸总觉得自己掉坑里了。
~~~
程心攸环顾四周，问：“这是哪儿？”
刚听那大胡子说，这好像是什么秘幻大陆。
她只学过七大洲四大洋，哪听过什么秘幻大陆。
小男孩趴在驼峰上对她笑：“秘幻大陆，我的游戏世界。”颇有自豪的味道。
程心攸疑惑：“这与我原来的世界有什么不同？”
小男孩切了一声，“全告诉你了，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
虽然心里已经做好铺垫，程心攸还是有些不确定：“所以，我要在这个世界和你打赌，做个好神明？”
她声音微颤，不相信衰了二十年的自己，居然时来运转，在濒死之际拥有一次重新翻盘的机会。
小男孩身体后仰，张开双手。
“欢迎来到秘幻大陆。在这个世界，你将是唯一的神明！”
“唯一的......神明......”程心攸无意识地重复着。
她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为什么是我？你之前不是还生气地让我去死？”
“哦，逗你玩的。”小男孩无所谓地耸肩，避重就轻地把第一个问题略过。
还不如不解释，程心攸努嘴。毕竟等待死亡的感觉真实得不太好受。
~~~
既来之，则安之。
游戏既然已经开始，哪有立马认输的道理。
“告诉我，我要怎么赢？”程心攸下定决心，主动开口问游戏规则。
小男孩很满意程心攸的态度，竖起三根手指。
“一，不得以神明的身份主动干预凡人的事，除非感应到信众向神明发出的愿请，违者受刑天雷。”
“二，若被愿请之人事后埋怨，受刑天雷。”
“三，赌期十二年，刑满十二次，则为输。”
程心攸善于学习，审题一流，马上反问：“全天下这么多人，若每个都向我发出愿请，那我这事后被埋怨的机率也太大了！”
小男孩不耐烦地翻白眼，“你就必须一个个答应吗？”
哦，还能这么操作。
程心攸恍然大悟，但下一秒便意识到：“怪不得我衰了二十年不走运，感情我以前许的愿你一个没答应？”
小男孩没想到程心攸脑子这么灵光，居然把他都绕进去了。
他尴尬地咳了咳，“可你现在走大运了呀！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机会呢。”
为了避免程心攸再跟他算旧账，小男孩准备溜了。
他抬头望了望月，“行了行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你好自为之。”说完，压根不等程心攸说话，瞬间消失。
等她回过神来，望着与现实世界如出一辙的圆月，紧握双拳，眼神逐渐坚定。
“好，我跟你赌！”
“赌我做个好神明！”
“这局，我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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