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焌回京几日,收到众多长安权贵的宴会邀约,一时间炙手可热。
但李重焌竟闭门不出,让权贵们忐忑又惶惶。
回京以来,他暗地里拜访的第一个人,却是权势不显的京兆尹潘育,若传出去,定是让长安众人摸不着头脑。
潘府,潘育心中惴惴地看着对面坐着的晋王殿下,并不清楚这位贵人的来意。
袅袅茶水汽中,李重焌开口了:“我想请潘公查一桩当年旧事。”
潘育连声道客气,道:“殿下请讲。”
李重焌缓缓说道:“当年我养父母徐氏灭门惨案。”
潘育笑容顿僵,感到后背渗出了点点冷汗。
潘育心中恍然,怪不得李重焌会首先来拜访他。
京兆尹是一把锐利至极的剑,但潘育出身低微,又没有家族势力,怎敢真的对权贵们动刀子。他是空有高位,实则不堪一击。
潘育挤出笑容来,费尽心思糊弄。
李重焌微笑,看起来是被他糊弄了过去,宾客尽欢。
出了潘府,李重焌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在一架青帷小车里盯着潘府小门。
片刻后,卫离闪身进了马车,低声说道:“潘育慌慌张张派人去贺兰府。”
卫离说完,感到周身气息一凛,他抬头看见了李重焌眼中的冷色。
卫离将剑抽出一般,道:“如此没有眼色,我去结果了潘育。”
李重焌有些头疼,道:“这里是长安……收敛着些吧。”
卫离愤愤:“殿下不准备对付他?”
李重焌淡淡道:“我反倒要送他一份大礼。”
李重焌语气轻松,但看着潘府门口的石狮子眼神转冷。
潘育依附的是贺兰一族,他一遇见事就去通风报信,情有可原。
但愿是他想多了。
李重焌回了晋王府,看见一向在军帐运筹帷幄的张固在王府盘点处置太监宫女,甚是贤惠。
李重焌临轩而笑,被张固抓了个正着,张固于是刻意挑了李重焌厌烦的话说道:“殿下是时候为晋王府寻一个女主人了。”
李重焌不再笑了,叹道:“我倒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张固道:“并非是闲情逸致,殿下既然打定主意留在长安,与宫里宫外的交际频频,自然少不了一位王妃来打理,况且,殿下也老大不小了,需要一位小世子来稳定人心……”
李重焌感到太阳穴突突地疼,却听见张固下了一剂猛药:“殿下若不自己相看一位王妃,太后和贺兰家只怕会乐意效劳。”
李重焌面上轻松之色一扫而空。
张固还在喋喋不休:“臣其实觉得,贺兰家的娘子也不错,稳住贺兰家,日后殿下想要更进一步时,贺兰家便不会是阻力,说不准还会帮殿下,呵呵,从龙之功可是天大的诱惑。”
但李重焌并不想更进一步,贺兰娘子若为王妃,只会成为太后和贺兰恕安插在他身边控制他的绳索。
李重焌思量片刻沉沉道:“我会去见祖母,让祖母为我选一门亲事。”
想要绕过太后和贺兰家,李重焌能找的人就只有太皇太后了。
*
那日内苑一面后,甄华漪好些天没有机会见着皇帝。
在傅嬷嬷的反复催促之下,甄华漪不得不打起精神筹划起来。
甄华漪道:“将我那只簪子拿去换点银钱,御前的人依旧要打点着,圣上他……”
甄华漪顿了一下,脑子里蓦然出现了李元璟和李重焌两人的脸,她压住从前心中的荒谬疑心,有些失笑。
她拉回思绪,想到她贴近他时,他并没有那般平静。
甄华漪强行镇定说道:“若再有机会,圣上他未必不愿幸我。”
但甄华漪的这个机会迟迟没有来临,御前太监杨七宝被发落到了宫正司,这条好不容易走通的人脉一下子就断了,甄华漪有银子想使却找不到门路,王保全谨慎,轻易不接她的银子。
甄华漪别无办法,她想要去偶遇皇帝,也打探不到皇帝的行踪。
她盘算着见皇帝的机会,几天后宫里的冬至晚宴倒是能见着,但皇帝身边总会拥着一大群的人,她这个小小宝林只能在最末的席位里坐着,须得好好想个法子,趁着人少的时候大着胆子去见他。
再就是开春的春狩,皇帝后宫里人不算多,每年都会带着所有妃嫔前往围场围猎。皇帝有征战沙场的气魄,却苦于身体文弱,只好在围猎时候过过瘾,他不光自己过瘾,也喜欢看妃嫔们骑马射箭。
若是能在那时候表现一番,皇帝自会将目光投向她。
甄华漪这边仔细筹谋着见皇帝,有心栽花花不开,却陡然听到了晋王入宫的消息。
*
李重焌近日来常在万寿殿陪着太皇太后,而甄华漪时常去万寿殿为太皇太后抄经。
这让甄华漪开始认真考虑招惹李重焌的可能。
这个想法她暂且不打算让玉坠儿和傅嬷嬷知道,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傅嬷嬷仿佛看穿了她。
傅嬷嬷没有阻止,默不作声地将母后宫里的那些奇怪的书塞给她,只是有时忍不住叹息几声。
天蒙蒙亮,绿绮阁已经有了动静,玉坠儿用攒下的柴火烧了一大桶的热水,伺候着甄华漪沐浴。
玉坠儿好奇问道:“今日是要陪太皇太后礼佛么?”
甄华漪摇了摇头,暂时没有解释。
冬日里寒冷透骨,呵一口气都成了濛濛的雾,在这天气里沐浴并不是一件舒心事,但却是一件奢侈的事,炭火柴薪于失宠妃嫔来说,是能救命的东西。
甄华漪从前不曾觉得冬日沐浴难挨,也不觉这事奢侈。
那时候宫女会事先将浴房熏得暖烘烘,烧金销银也在所不惜。
甄华漪一大早梳妆打扮完毕,清清丽丽的模样,宛若水中芙蕖,她刻意打扮得清淡,但眉眼之间隐约的一股娇媚,恰若芙蕖映朝霞。
今日甄华漪去万寿殿,是为了李重焌。
甄华漪缓步来到万寿殿,与别处不同,万寿殿的宫人待她客气一些,也许这也是她乐意来万寿殿的原因之一。
宫人引甄华漪来到太皇太后的小佛堂,太皇太后跪在佛龛前颂念完毕,甄华漪跪在她身侧,扶起她的胳膊扶她站了起来。
她做这些伺候人的事时,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往后退了一步。
太皇太后拍着甄华漪的手笑道:“你来了,今天宫里热闹,你来正好。”
甄华漪心里有鬼,她今日是为了李重焌来的,听太皇太后的话,一时间觉得她若有所指。
太皇太后看她惴惴的样子,道:“怕什么,你和她们一般年纪,论出身,还是公主,比她们哪儿差了?”
甄华漪这才知道自己想左了。
太皇太后喜欢热闹,喜欢年轻的女孩儿,因此世家大族都喜欢将女儿送进宫陪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兴致勃勃,还在宫里请了琴棋书画的女先生,办了个私塾来教这些贵小姐们。
太皇太后并不忌讳提及甄华漪的出身,大周皇室和燕朝旧皇裔正是因为她沾亲带故。
太皇太后是甄华漪祖母的表妹,她念着这点血缘关系,在甄华漪入宫后颇为照拂。
说起来,甄华漪还算得上是李元璟和李重焌的表妹。
太皇太后说道:“如今做了皇帝的妃嫔,你要一心侍奉君王。论起来,李家对甄氏不薄,若不是先帝登上了这个位子,甄氏一族恐怕早就……”
当年天下动乱,农民出身的白衣军攻破长安,燕朝皇室仓惶四散。
天下三分,燕帝死后,东西南立了三个燕朝新帝。
白衣军和夏**后来自立为帝,都将捏在手里的小皇帝连同甄氏族人杀了个干净。
唯有李召手里的燕哀帝,甄华漪的一个皇叔,禅位后封了个东昌公,后面病死了。
究竟是如何死的,尚且不论,李召还算体面,没有祸害其他甄姓人,这就算很好了。
所以太皇太后的话也不算没有道理。
听了太皇太后的话,甄华漪颔首点头。她知道太皇太后是真心劝她好好过日子,有这份真心,在如今的甄华漪看来,就弥足珍贵。
可如今她想好好过日子,皇帝却不打算给她机会了。
说话间,一个容长脸的黄衣小娘子喜盈盈地走了进来,她一来就对着太皇太后撒娇道:“太皇太后娘娘,我们今日学画,您不去看一眼吗?”
太皇太后笑呵呵由着她扶起了自己的胳膊,她的手腕上挂着一只素银镯子,与她周身的穿戴相比,倒是朴素得过分了。
甄华漪见状往后退了两步,太皇太后对后面招手:“宝林,你也来。”
她指了指黄衣小娘子:“这是贺兰家六娘子,乳名般若,你从前应当见过。”
甄华漪抬眼看了一眼贺兰般若,从前她对贺兰般若没什么印象,她更熟悉贺兰家五娘子贺兰妙法,当年贺兰妙法是李重焌议亲的对象,听说是李重焌点头同意的。
如今时过境迁,李重焌成了晋王,婚事也搁浅,但贺兰妙法仍是最有可能成为晋王妃的人。
贺兰妙法和甄华漪的姐姐甄吟霜都是闻名长安的才女,李家兄弟喜好才女,倒是秉性相似。
甄华漪跟在太皇太后身后来到了书房,几个小娘子齐齐起身行礼,有几个偷偷打量着后头的甄华漪。
贺兰般若轻晃太皇太后的胳膊,说道:“昨日先生教了前代美人图的技法,臣女们手痒,却寻不到美人来作画,臣女们都是寒门陋质,当不得一声美人,臣女一想,万寿殿不是端端正正坐着一位美人嘛,就是太皇太后娘娘呀。”
甄华漪垂首听着这一通话,不由得暗自钦佩贺兰般若的脸皮和口才,太皇太后虽然知道贺兰般若是在恭维她,听这话却也很高兴,她说道:“老了老了,当不得一声美人,你们个个都水灵灵的,画谁都不出错。”
贺兰般若眸光一闪,眼巴巴看着太皇太后道:“还是娘娘挑一个吧。”
太皇太后左右看了看,忽然指了人群中一个穿绿罗裙的娘子道:“田娘子,你主意多,快想个点子出来。”
被点名的田娘子一怔,脸颊很快泛起粉色。
贺兰姐妹对视一眼,互相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疑窦。
余下众人也颇为不解,田娘子一向沉默寡言,太皇太后也从未特意关照过她,为何今日专程问了她。
田娘子自己却是猜到几分内情。
几天前,娘亲将她叫到了身旁,上上下下打量,口中欣喜说道:“出息了,出息了,竟能嫁贵人。”
田娘子将长安的贵人从上到下数个遍,也不敢奢望是晋王李重焌。
但今日太皇太后身旁的嬷嬷竟单独叫住了她,试探地问了她对晋王殿下的看法。
田娘子心脏都快蹦出来,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些什么,嬷嬷看着她,越发亲切慈爱。
此时,田娘子按捺住激动,正要回太皇太后的话,却忽然看见了贺兰姐妹。
田娘子头脑顿时冷静。
她的家室在在场中人中是不够看的,她的父亲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贺兰相。
若是父亲依旧碌碌无为,哪怕她做了晋王妃,在这群人中仍旧是抬不起头的。
在贺兰姐妹的目光中,田娘子退缩了,她道:“不妨都在纸上写一个名字,选出一个美人来。”
未婚女子中,贺兰妙法最为姝丽,人缘也最好,田娘子在卖贺兰家的面子。
贺兰般若同意了:“这主意好,臣女斗胆,太皇太后要给选出的魁首美人一个添头。”
太皇太后轻轻扫过田娘子一眼,看向贺兰般若,笑道:“疯猴儿,你说,要什么添头?”
贺兰般若嘻嘻笑道:“臣女要和姐妹们好好商量商量。”
甄华漪敛眉站在一边,她听着贺兰般若插科打诨,神色没有半点波动,这群小娘子都是在阁的名门闺秀,若是几年前,甄华漪可能是其中被众星捧月的一个,可如今她是不受宠的妃嫔,是局外人,她只安静陪着太皇太后,不觉得这事与她有半分关系。
她冷眼旁观,看着看着,觉得画美人这事可能没有这么简单,要一个添头不过是用来哄太皇太后的,何必要商量这么久。
小娘子们神色闪烁,隐有焦急,倒是似乎在等着什么。
甄华漪眸光一闪,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李重焌。
贺兰般若还在太皇太后身边缠着说话,太皇太后玩笑道:“你一旁去站着,老身要听听你姐姐怎么说。”
太皇太后大半辈子做世家大族的老夫人,新朝已立,她依旧没什么太皇太后的架子。
大周皇族本就出身高贵,不需要这些称呼来彰显尊贵,因此他们没有刻意改口,连皇帝也不是总是称孤道寡。
太皇太后看向了贺兰妙法,贺兰妙法是个端庄妍丽的美人,还是长安出名的才女,一般这样的才女都有些自傲,但贺兰妙法却是大方又亲切,凡是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
贺兰般若立刻撒娇道:“太皇太后偏心。”
贺兰般若走到贺兰妙法身边,挂着笑说道:“姐姐貌美,今日的魁首非姐姐莫属。”
贺兰妙法不喜也不恼:“不要胡说。”
姐妹两人正在说话,一个青衣太监走了进来通传道:“晋王殿下来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
太皇太后扫了一眼各自含羞的小娘子,笑道:“叫他进来。”
甄华漪蓦地有些紧张,在众人面前她不能显示分毫,只是安安静静站着。
没过一会儿,李重焌迈步走了进来,他低垂着眼睛,没有往羞涩的小娘子们投去一眼,他带着笑走到太皇太后跟前,不见平日的恣睢,莫名有些少年气:“孙儿给祖母请安,祖母福寿延年。”
太皇太后抬手让他起身:“你来得正好,小姑娘们要画美人图,撺掇着我给她们添头,这添头不就在这儿,谁选做了魁首,就由你亲自执笔,画一幅美人图。”
李重焌含笑道:“任凭祖母差遣。”
小娘子们兴奋起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不时偷偷睨李重焌一眼,暗自脸红不已。
甄华漪趁着混乱之时,也抬眼状似不经意地扫了李重焌一眼。
李重焌自始至终没有向她投来半分目光。
小娘子们取笔蘸墨,在纸上写名字,偶尔暗暗打量一下对方,神色各异。这时候她们的兴奋渐褪,略有防备地看向了贺兰妙法。
贺兰般若掩住自己的字,落笔下来,第一个字写的却不是“贺”。
万寿殿的宫女将纸张收齐,呈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一张张看过,面上露出了讶异。
甄华漪看见底下小娘子们隐约有些看热闹的样子,她微微皱眉。
这群小娘子中,最美貌的就是贺兰妙法了,若选出了旁人来,就是明晃晃的嫉妒,那就真是个笑话,这些世家贵女们的心思就显露无疑,落了下乘。
甄华漪电光火石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她下意识心下一沉,尚没能分辨这事的利弊,太皇太后已经把脸转向了她。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似乎含着一丝打量,甄华漪立刻将脑子里刚刚冒出来的算计清空,看上去略带懵懂和无辜。
太皇太后眼中的审视散去,她又扫视了一眼众位小娘子,她年事已高,又总是笑眯眯的,这些小娘子们心里习惯将她当做一个慈祥的长辈,这时候被她这么一看,都忐忑地缩了缩脖子,这才感到了太皇太后的威仪。
小娘子们不愿意贺兰妙法出风头,选别人又完全压不住贺兰妙法,恰好这里端端站着一个容色摄人的甄华漪,甄华漪已经做了皇帝的妃嫔,毫无威胁。
于是局外人入了局。
小娘子们浅显的心思,太皇太后一览无余。
甄华漪表情放空,心里猜测着太皇太后也许有些不悦,这些黄毛丫头也敢借着太皇太后的势来耍心眼。所谓金口玉言,贵人说话一诺千金重,方才太皇太后已经答应了这个添头,怎好改口。
但她们哪里知道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是敢捉着刀上战场的,太皇太后哪里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甄华漪有些可惜,想着若是太皇太后要这个面子,她倒有机会接近李重焌了。
甄华漪等着太皇太后说话,心里猜测太皇太后会如何拆招,也许根本不用多想,就一句“她是宫妃”就可以打发了。
她这样想着,却看到太皇太后回头笑道:“宝林,你被选作了魁首。”
甄华漪一怔,有些出乎意料,太皇太后话音里倒像是乐见其成。
甄华漪犹在怔愣中,贺兰妙法抬眸,看向了甄华漪,别的小娘子或许会胆怯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反驳的话,贺兰妙法却不会,她总是落落大方,她道:“可是宝林娘娘唇上有伤,未免有些不雅。”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向了甄华漪。
这时候,坐在一旁置身事外的李重焌也终于看向了她,他笑眼觑着她,但眸光如利刃一般,一寸一寸地割下去,最后凝在了她被脂粉遮掩,不甚明显的红肿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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