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袖袍在她耳侧带起一阵细小的风,明姝用指甲掐住掌心,告诫自己保持镇静,不可自乱阵脚。
她险些忘了,萧肆是先帝的亲弟弟,也是当今唯一的亲王,按照品阶应当站在他的左侧。
即便在靴子里垫了又垫,但体格做不了假,她同萧肆站在一处被衬得格外娇小。
萧肆的左臂还绑着竹板,许是刚换药不久,明姝嗅到一丝似有若无的草药香气,以及……他身上惯有的松木冷香。
想起昨日的吻,她袖下玉指微蜷,索性对方没认出她来,连目光都不曾在她身上停过半刻。
倒是侧后方那位……
明姝感到那双目光自来时便在她身上逡巡不去,后背不由得愈发僵硬,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去,对上一副笑眯眯的面孔。
“镇远侯世子,沈遥枫。”
明姝颔首:“沈大人,幸会。”
原来是沈家那位世子,听说游手好闲从不过问朝堂之事,今日竟也上朝来了。
须臾,随着掌事公公一声尖细的传报,皇帝与太后落座于上首。
先皇去世得早,膝下子嗣单薄,如今的小皇帝年仅八岁,模样还很是稚嫩,朝中大小事务全凭太后垂帘听政,此次召明玦进宫也是太后的主意。
群臣上奏时,明姝借机向上首看去,帘后之人雍容华贵,慈眉善目,似乎比她想象中的面善不少。
很快,太后也注意到了她这张新面孔,和颜悦色道:“哀家先前听闻丞相身子不好,不知这一路舟车劳顿,可还吃得消?若觉得身有不适,可去太医院寻太医一瞧,江南医不好的病,兴许在京中便能医好了。”
明姝双手执笏,微微躬身,经过数百次的练习,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早已烂熟于心:“承蒙太后挂念,臣并无大碍。”
太后点了点头:“江南一带的百姓都道丞相料事如神,心系苍生,无愧为开朝宰相之孙,日后朝政之事,还劳丞相多费些心思。”
提起祖父,明姝不敢怠慢:“太后过誉,臣自当尽心竭力,为朝廷排忧解难。”
当年祖父辅佐先帝,以一道假道伐虢之计吞并四国,开辟永安,鞠躬尽瘁直至老眼昏花才辞官回了江南,而后不久,父亲也舍弃了朝中的荣华富贵,与母亲同到江南照料祖父,生下了明玦与她。
坊间将祖父传得神乎其神,未卜先知、文曲星在世……再夸张的词用在他身上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妥,明玦幼时常受祖父点拨,小小年纪便能对天下大事谈得头头是道。
只可惜,明姝出生后不久祖父便去世了。
“说到排忧解难,最近朝中确有一忧,不知丞相可有妙法。”
“臣愿闻其详。”
太后道:“数月前缅北大军大肆压境,燕州将士骁勇善战,接连破之,熟料军中突然瘟疫横行,将士接连病倒,眼下战线已退至岭北,如此下去,燕州成为缅人的囊中之物只是时间的问题。”
“奈何治疗瘟疫所需的新鲜朱果只生长于永州,朱果摘下七日便会腐烂,而从永州到燕州快马加鞭也要小半月,依丞相看,此事该当如何?”
明姝知道太后此问既是为了燕州将士,也是对她的一番试探,试探她究竟能不能胜任丞相一职,日后好为她所用。
燕州战事困扰朝廷已有数月,明玦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问,已提前将对策教授与她。
明姝佯装思考片刻,从容答道:“或许可以走水路。”
“哦?”太后探身向前。
“永州毗邻运河,来往运输便利,走水路或许更快一些。”
“水路自是比陆路要快不少,但朱果能走水路,定州的三万援军如何走水路?”
明姝解释道:“缅北压境,燕州战事吃紧,而西方又有又有乾国虎视眈眈,一旦最近的黔州军赶往支援,乾人必定有所行动,朝廷只能派定州军携朱果赶往燕州。”
“定州虽与永州相隔不远,但也会耽搁六七日时间,依臣看,不如让定州军先行赶往燕州,至于运送朱果,则交给境内的胡商,如此既能让定州军早日支援,还能将新鲜的朱果运到燕州。”
“胡商”二字一出,引起四下低声议论。
阿兄说过,朝廷只顾考虑如何遣兵调将,却从未想过借用民间的力量,论保鲜论运输,胡商常年在各国间来回跋涉,可比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更有法子。
以防在坐无人了解,明姝又道:“臣曾经听一位行商的朋友提过,若要延长果物的腐烂时间,可将其连枝剪下,浸于盐水之中,再放置于阴凉处,可保十日乃至十五日新鲜,当年西域胡商向我朝进贡安石榴,用的便是此法。”
太后面露讶然:“当真?”
“当真,事关数万将士的性命,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既如此……”
身旁男人开口,低沉而清冽的嗓音如一汪寒潭,听不出丝毫情绪,“丞相可曾考虑过,永州与燕州相隔千里,其中有数条山脉阻隔,仅凭水路可到不了燕州。”
“秦王所言极是,不过臣的意思并非只走水路,遇到山脉阻隔处,再改为快马加鞭。”
“哦?”萧肆撩唇,话中带着几分讥诮,“丞相的意思是让商人快马加鞭?”
商人的体力远不及军队,时常需要停靠歇脚,让他们十五日内快马加鞭运送朱果,乍一听属实有些滑稽。
明姝也发觉自己答得不妥,持着笏板的手微微收紧,阿兄虽教给她水运的法子,却并未说得这般详细。
面对投来的数十双目光,她心跳得厉害,只能硬着头皮将心中的想法说出:“考虑到商人们的体力,还需在水陆交替处安排新的商队,对于较长距离的陆运,则每一百里安置一队,以此接力下去,便能省去中途歇脚的时间。”
直至萧肆没再继续刁难,明姝知道自己没说错话,暗中松了口气。
太后满意点头,连声道了几个好字,“便依丞相说的去办。”
离开太极殿后,明姝绷紧的弦才松懈下来,萧肆不开口便罢了,一开口便险些拆了她的底。
所幸万事开头难,这第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不远处,一双漆眸注视着她的背影,直至“不速之客”跟上了马车,萧肆才放下车帘,眉梢爬上几分不悦。
“世子何时这么闲了?”
沈遥枫笑得没脸没皮:“顺路,顺路。”
而后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位子上,着急着打听:“方才丞相在朝中说的那番话,王爷觉得如何?”
什么商队什么水路的,他一听那些大道理就觉得脑袋疼。
萧肆薄唇微启,只有简单二字:“妙计。”
“连王爷都觉得妙,啧,看来此人确实本事不小。”
沈遥枫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折扇,边摇边感叹,“真是稀罕啊,他不但脑子好使,长得居然也有鼻子有眼的,甚至都快赶上本世子了,还以为这世上只有王爷才貌双全呢,居然又来了一个,真真是人比人,气死……哎!”
马车途径护城河旁,车轮从小石子上碾过,沈遥枫吓得连忙扶住车身,终于停下了那张絮絮叨叨的嘴。
耳根子这才算清净了。
一旁萧肆依旧坐得端正,任由车身摇摇晃晃也不见半分歪斜,沈遥枫腹诽他无趣得像块木头,也懒得再吭声了。
回到王府,萧肆当即让人取来了永安地图,盯着自江南至京城的官道,良久未发一言。
从江南到京城,正巧要路过永州。
若没记错的话,永州一带刚爆发了蝗灾,当地府衙怕朝廷怪罪下来,消息迟迟没有上报。
明玦既经过永州,定听闻过此事,朱果莫说运输,就连采摘都成了难题,以明玦的精明程度,为何在朝上只字不提?
萧肆双眼微眯,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地图上被圈出的永州。
就连普通百姓都知道,朝廷正因燕州战事头痛不已,因此提前请高人指点,准备一套说辞并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明玦当时就站在他的身边,他能感觉此人回答太后问题时游刃有余,被他追问两句反倒开始慌张。
其中必定有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