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末,皇宫。
朱红午门被士兵从两侧稳稳推开,一阵纷沓急促的脚步声旋即也由远及近,几乎在士兵完全打开门的同一时间越了进去,一齐赶往金銮殿方向。
一同前来的都是朝中熟识的文武百官,众人彼此面面相觑了一瞬。有心思活络的最先反应过来拱手问:“诸位大人,陛下忽然急诏我们,是出了何事啊?”
“不清楚。”
“未曾听闻朝中最近有何变故发生……”
“寅时未到就叫我们过来,这般抢里抢慌,实在不像陛下一贯作风。”说话官员眉头紧蹙,与其他同僚边行边道。
一行数十人,竟无一个清楚内情的,众人心头渐凛。
待行过最后一条轩敞宫廊时,忽有官员心中一紧,道:“不会是……那位的意思吧?”
话音未落,登时所有视线都齐唰唰地朝这名说话官员射来。彼时,广袤的天际边缘正现出一抹鱼肚白,带来些微暗光,让众人草木皆兵的目光显得分外幽深。
那官员自己都被吓得打了个寒噤。
随即摆手尬笑道:“那个,某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的。怎可能是那一位啊,我们可都是听从陛下急诏才——”
话音戛然一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倒抽的冷气。
不消说,其他官员也已经看到了。
他们甫一走至金銮殿前的转角处,就与宫殿长阶下迎面而来的容诀径直打了个照面。熹微黯光映出那人一截冷白俊秀的下颌,虽看不清他脸上具体神色,却仍能察觉那道修长挺拔的玄色身影周身裹挟了一层冰凉寒意。
毫无疑问,他们刚才的议论容诀全听见了。
一字不落。
空气陡然陷进一阵无声的沉寂中。
众官员在短暂的怔愣和尴尬中极速回了神,他们可都是陛下亲授的朝廷命官,何须畏惧区区一个东厂督主,惑主阉宦!
有官员主动开口试探:“……督主可知,陛下紧急召开大朝会所为何事?”
心里想着不畏惧,然而嘴上一开口,语气还是不免敬畏三分。
要知道,近年来宦官势力如日中天,又掌批红之权兼缉侦刑狱,其中尤以东厂为最,包括容诀为首的东厂督主,档头番役,几乎连走路都恨不得横行霸道。容诀任东厂督主的两年间大肆清除朝堂上反对势力,引得文武百官人心惶惶,对他颇有微词,在场诸位或多或少都遭受过容诀扫除党羽的殃及。
可尽管如此,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容诀所为立竿见影,权柄在握,无人胆敢置喙。
该官员等了许久,就在他心中忐忑打鼓,以为容诀不会回答他时,容诀缓缓地转了身——
方才只能瞧见一截雪白下颌的侧颜此时完全展露,近在眼前的那张素白面容昳丽绝伦,他微微翘起一点唇角的温润模样全然不似众人心目中想象的形如恶鬼,反倒是说不出的霞姿月韵,谦谦君子。
容诀用足以和他形容匹配的清越声音道:“不知,咱家也是刚得了消息赶到的。”
说完,他转身拾阶而上,并不多留。
众人一听不是他捣的鬼,瞬间集体松了口气。不过这口气立即又紧紧悬了起来,连东厂都不知情的会是何等严重的大事?容诀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众人心情复又沉重。
一回神,再顾不得胡思乱想,赶忙举步上阶。
容诀迎着料峭早寒赶到金銮殿,短短几息间,他已经将这段时间朝中发生的所有事和文武百官的反应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这还是第一次,皇帝做重大决议前没有提前询问他意见,而且不久前东厂人手才被派去处理辖下多州突然爆发的时疫,因此今日大朝会的内容他确实不知情。
不过,并不难猜。
端看皇帝是什么意思了。容诀眼睛轻轻一眯,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一整官服衣襟,信步迈入大殿。
寅时,文武百官全员到达金銮殿,大朝会正式开始。
皇帝撑着羸弱病体端坐高位,手掌支在腿上借力,言简意赅地将急诏众臣的原因说完,旋即就气血亏空地虚弱到需要倚靠后背软垫来暂恢体力。
原来是各州郡突然爆发大规模时疫后焚烧了太多村庄物什,灾民性命虽勉强保了下来,却饱受饥寒流离失所,再加上流年不利气候恶劣,家园难兴不得已北上逃难。
一路上难民数量激增,逃亡流窜的难民几要逼至上京城,皇帝已经令行封锁京畿四周的各州郡禁止再接收难民。
眼下,如何安置这群数量庞大隐成动乱之势的难民成了当务之急。
果然如此,容诀目光漆深。
先前爆发时疫,皇帝指派东厂前往各州郡解决时疫,容诀就有留意难民情况,只是一直不曾收到消息,正奇怪呢,没成想——
就在容诀蹙眉思忖,官员手足无措时太子站出一步,禀告皇帝他想出了救灾之策,皇帝当即面上一喜,让他速速道来,太子旋即有条不紊地陈述。
事态都发展到了这一步,容诀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他无声哂笑起来。
“爱卿,你觉得太子提议如何?”皇帝语气亲和,可那一瞬不瞬望着容诀的目光却无端含了几分压迫意味。
容诀看懂了皇帝意思,可他更明白自己骤然被从此事中摘出,左支右绌的处境,拧眉不赞同地:“殿下忧国忧民,关心社稷,实乃国民之幸。只是,咱家以为此计尚有不妥之处。”
容诀在皇帝的示意下展开说:“殿下所说的拨银赈灾,中央收容救济之策,实施性并不高。银饷发放需要时间,中央收容程度也有限,这些难民一路逃亡北上,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殿下若此时前往难民所在州郡施粥布善,不仅可解眼前燃眉之急,还能再收获一波民心,堪称一举两得。”
容诀话音未落,便有太子党立即出言反驳:“太子殿下天潢贵胄,怎可亲自前往那发过瘟的地方?!”
“正是!竖阉作何居心?!”
“微臣看他是不愿出银饷才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哼!微臣以为,太子殿下此计甚妙!”
“微臣也附议……”
有人习惯性反对容诀意见,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据理力争,也有人在浑水摸鱼趁机落井下石。
容诀听着,不耐轻“啧”了一声,侧首一抬眉,视线淡淡乜过,仅一个微凉眼神,便让那些聒噪的声源消音一瞬。有被那目光直接蛰到了的官员,讪讪闭上嘴。
渐渐地,吵闹声消失了,容诀眉目重新舒展开。
皇帝将下方情况尽收眼底,亲和语气收敛,他面色一沉:“孤认为太子计策甚好,拨银赈灾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何须太子亲自奔劳一趟。近来朝中政务繁多,孤这身子许多事都力不从心了,太子作为储君还需替孤分担政务,就这么办吧。”
“难民一事兹事体大,陛下——”
“够了,孤意已决,咳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皇帝再次力气不支,连声咳嗽得那张蜡黄老态的脸都泛了红。
他身边的大太监极有眼色,十分熟练地拍抚皇帝后背,并宣布退朝,扶着皇帝离开了正殿。
至此,今日急诏大朝会彻底落下了帷幕。
没一早赶来参会的文武百官什么事,可这是容诀首次在陛下面前吃瘪,还一点挽留的余地都没有,容诀今日又当堂反驳太子,失了皇帝宠信,结果可想而知。
众人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朝中风向变化的味道,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地谈笑离去,临走前还不忘觑走在最后的容诀一眼。
见他神色恍然,顿时更为欢畅地和同僚一起离开了。
容诀对今日朝堂之事不置可否,皇帝的那点小手段于他来说更是不痛不痒,只不过觉得麻烦罢了。这些年来皇帝倚重他,栽培他,却也愈发忌惮他,自作主张行事,不过还从未放到明面上来。
今日这一出实属容诀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迟早的事罢了。
“真是,又要咱家收拾烂摊子了。”容诀走出殿门,眯着眼睛抬手遮了一下旭日晨光,有些烦躁。
甫一出来殿门,却见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田顺在候着他,容诀不由一怔。
“督主,”田顺朝他恭敬行礼,容诀眉梢微动,听他笑道:“陛下今日起地太早,身子不大爽利,适才喝过药好了不少,邀督主过去一同用早膳。”
容诀心念电转,莞尔应了。跟着田顺朝皇帝居住的养心殿而去。
待用过早膳再从养心殿出来时,已是辰时。容诀觉得嘴里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药粥清苦味,那早膳他都没吃几口,味道却在嘴里挥之不去了。
难吃。
容诀撇了撇嘴,从袖中摸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几块豌豆黄和凤梨酥来吃,清冽甘甜的味道一下在味蕾散开,总算冲散了那股苦涩的药膳味。
容诀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小块豌豆黄,心情转好,将油纸叠好重又塞回袖中。耳畔忽闻一阵窃窃私语声,他没有出声,任由细碎的讨论落入耳中。
“诶,你听说了吗,今天早上那位被陛下直接当堂打脸了!”
“啊?真的假的?他不是一向很得陛下宠信吗?什么事情都让他办。”小宫娥吃惊地捂住嘴。
“当然是真的了,那么多双眼睛亲自看到的还能有假?宫里都传遍了。要我说,他就是嚣张过头让陛下不满了,这样也好,你都不知道,我每次远远瞧见他小腿肚子都开始打颤……”
容诀正听两个小宫娥端着托盘眉飞色舞聊地起劲。
却在这时,“咻”的一声——
一颗圆润的鹅卵石飞掷到小宫娥脚下,让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八卦上的宫娥一个不察崴了脚,身体向前倾倒,她本能地抓住好友胳膊寻求支撑,却让两人一齐摔扑在地。
咚地一声,听着就疼。
容诀:“……”
他现身一抬眸,朝鹅卵石飞来方向望去。
只见皇宫东六所宫殿大门完全敞开,门口站了一位面如冠玉修长如松的少年,这少年形容这般俊朗,此刻唇线却有些不悦地抿的平直。
两个小宫娥揉着刺痛的膝站起来,转身去捡摔脱手的托盘,却在转身的一刹那花容失色,膝盖一软差点当场又跪了回去,另一名宫娥同样脸色煞白。
两人颤栗着福身:“奴婢见过督主。”
容诀没管她们,只一瞬不瞬望着肃立门口的少年。少年看向两宫娥的眉梢顿时更加不悦压紧,“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进去干活?”
两个小宫娥如蒙大赦,一低头往殿内飞快疾走,仿佛身后有什么吃人猛兽穷追不舍,旋即感激地朝门口少年行了一礼,顾不得摔伤飞也似的逃离。
她们感激涕零地将殷无秽当成救命恩人,殊不知,让她们摔倒的罪魁祸首也正是他。
容诀瞧着颇觉有趣,一步步走至殷无秽面前,也莞尔行了一礼:
“咱家,见过七殿下。”
受在皇帝面前不自称奴婢,这个自称不好听,所以我统一用的咱家,反正在皇帝面前自称不多,不影响观阅(*^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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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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