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时我所认识的女生里,没有不暗恋周则臻的。
我当然不是例外。
这场暗恋的起点已经早到无法考证,自我有记忆起,他就站在人群最高处,我能保持仰望就很满足。何况我和周则臻同学十多年,从未见过他对谁的态度有过特殊。他不属于我没关系,因为他也不属于任何人。
意外出现在我们十七岁的那年。
十七岁,荷尔蒙三个字被妖魔化的年纪,一只脚即将迈进高三,老师家长脑中的警报等级被调到最高。周则臻在某个周六的下午被人用手机拍到从老北街茶饮店走出,抱着书跟在他身后的弥佳是我们全校女生的偶像。
风声传得很快。
星期一升完国旗,周则臻被教务主任叫走。他回班之后脸色就不对,谁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我们都是第一次见他发火,码得一丝不苟的教材试卷连着桌子一并被他掀翻,在全班慌乱收拾的间隙,他已拽出书包离开了教室。
弥佳哭了两天两夜,事实上周则臻只是为她补了一次数学,双方家长都知道。听说周家双亲大动肝火,收到投诉电话的教务主任也跟当事人道了歉。但那段时间的周则臻还是很可怕,大概因为偷拍者还没被揪出。只要他往教室一座,全班立刻鸦雀无声。
可事情即便澄清,人们先入为主的情感却很难改变。周则臻和弥佳的名字从此在各大校园论坛里举案齐眉。我再怎么难过也得承认,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因此当同桌问我怎么看待他俩的事,我想都没想:“他们很配啊。”这句人人都点头的话,不知为何从我口中说出来,背后变得好安静。
接踵而至的暑假并没有成为流言的避风港,我家电话每天都会响起。是周则臻打来的。他该不会怀疑是我吧?我们是对手没错,但真不是我。我……唉,我哪里买得起手机。
可我也不敢接。次数一多,爸妈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只好天天往图书馆跑,直到被周则臻堵在欧亚文学区的死角。
我见过周则臻在篮球场上投过很多次半场三分,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力气可以大到这种地步。少年轮廓分明的两臂猛地撑在书架上,《战争与和平》被他撞出架沿,撞得我和托尔斯泰都懵了。
他高过我大半个头,我的视线翻山越岭才看清他铁青的脸。省辩论赛的王牌辩手,此刻却像在跟人找茬算账。他咬牙切齿,到底只蹦出四个字:“没这回事!”
他离开后很久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我解释他和弥佳的事。
暗恋是块蒙在眼前的布,他以为我掩耳盗铃,我才知他守株待兔。谁都不能怪谁盲目。
很多事是后知后觉的。
周则臻的家明明离学校更近,何以每次他在校内篮球馆打完球后都会经过我家的小卖部?过往莫名出现在我书桌抽屉里的中岛美雪专辑也有了来处。每回自习课他替老师讲题的内容都是我的盲区……
在我偷看他的十年里,他居然也瞎了眼在看我。
哥哥拿筷子敲我久久发愣的头:“今天怎么不和我抢红烧鸡翅了?”我头一次没和他生气。
高考成绩公布,我和周则臻的第一志愿填了首都的同一所大学,他计算机系,我学建筑,都被顺利录取。
时光弹指八月底,他退掉了父母订好的机票,和我一起乘绿皮车北上入学。同一车次的硬卧,他的上铺就在我左边,和从前教室的座位一样。我睡眠浅,半夜被铁轨倾轧的噪声颠得辗转反侧,翻过身睁开眼,有一只手正朝我伸来,稳稳悬在半空。
我握住了周则臻的手。
6、
大学恋爱四年,我们没有吵过架。
但是我曾说过,我认识的女生里几乎没有不暗恋周则臻的,进了大学,暗字转明,我时常撞见周则臻清理书包里的信件,撞见公然向他告白的女生。同一所大学,谁又敢说比谁聪明?胜过我的人数不胜数,就连弥佳也在这所大学。
根植在我骨子里的自卑,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作祟。
大三之前的课业还算清闲,周则臻几乎抽出所有业余时间陪我,被他室友笑话妻管严。可后来他们小组的课题越做越大,他就很少拎着奶盖加量的乌巴红茶跑过两个校区等在我的楼下了。
本科毕业前夕,他为了VR大赛的事两个月瘦了十二斤。我心疼得要死,顶着被宿管阿姨追杀的风险弄来一套炉子和砂锅,跟我妈通话三小时熬成牛骨汤,装在钢制保温壶里拎去男生宿舍。他很忙,我不敢催,乖乖在楼下等,直到等来了同样给周则臻送宵夜的弥佳。
我没有生气,真的,我只怪自己不上心。恋爱四年,别说给他做过一顿饭了,他二十岁生日那天甚至因为我买的凯撒沙拉险些住院。幸亏那时弥佳也在,她随身带着药,这才没把事情闹大。
那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周妈妈耳中,她给我挂了一通语重心长的电话,没有责备,但比责备更让我难受:“佳佳和阿臻从小一起长大,你要是有什么不清楚的,以后可以问她。”
那夜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尝了口那壶没能送出去的牛骨汤。唉,真的好难喝。
从那天起,我就跟料理卯上了劲,差点连周则臻参加全国VR大赛的日子都忘了。可当我被地铁人潮挤得蓬头垢面才好不容易赶到会场时,主持人已经在给周则臻的团队颁奖了,弥佳作为团队后援站在他身侧。
那时我想的是什么呢?我想,还好站在他旁边的不是我。
我本来不会哭的,偏偏周则臻看到我了。科技会展中心挤满上千人,他居然看到我了。
我拔腿就跑,被他一路追到大钟寺,堵在地铁站的东北口。那年图书馆的情景重现了,他还是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跟我解释:“没那回事!”
我恶向胆边生地推开他,拖着曳地的挎包,边走边哭。他紧跟在我背后,一会儿道歉一会儿求,最后才用他得奖的作品横在我面前挡住去路:“你知道我在这个VR里创造了什么吗?你戴上这副眼镜看看,看看嘛!”
我被他半强迫似地戴上那副厚重的眼镜。在那个由他创造的虚幻世界里,有个穿着厚厚软软棉袄的小女孩,背对着我在茫茫雪原里漫步,每当我伸出手,她就会回头。
那女孩长得很像十多年前的我。
从小浸染在父母争吵中的孩子,一点罗曼司的诱惑就能感动得一塌糊涂。偏我嘴硬,低头嘟哝:“做得再好有什么用?这些都是假的。”
“那这个假不假?”周则臻的嗓音变低了。
这个低有双重意义,他的声量低了,位置也低了。
我摘下眼镜,蓦然发觉周遭的如织人流停滞了,而周则臻捧着钻戒半跪在我面前。
那时我真的哭笑不得,四月朔日先生,您知道周则臻的审美有多直男吗?那枚钻戒是他自己画好图纸寄到国外定制的,造型是个直角三角形。邻边比斜边,是余弦。应了我的名字。
我想我当时涕泗横流一定哭得像个丑八怪。
那个丑八怪怎么可能不答应。
7、
四月朔日先生,您看我的眼神已经变了。
是啊,最开始我明明跟您说,我爱上了比我大十岁的藤原秀树。结果到头来我说了那么多,却都是我同龄的未婚夫周则臻。
您问我爱周则臻吗?这个问题很可笑,如果您也有一个从小就暗恋,长大了他向你表白,始终包容你,爱护你的恋人,您也敢和我一样自信,说世界上不会有比自己更爱他的人了。
那我为什么变心了?
大学四年,周则臻就曾几次带我去见他的父母。那时周家双亲对我是满意的,即便这份满意是对独子的让步。求婚之后,我们很快又定下婚期,连去轻井泽度蜜月的机票都定好了。
但是后来双方家长的见面聚餐,几乎就把我们的婚事打散,打死了。
我没有想过姥爷会来。
姥爷的来意很简单,时隔二十年,他对冠姓权的态度更加强硬,连妈妈也漠然审视羞愤难当的我:“你们婚后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姓余,你姥爷等不起。”
我搁在饭桌底下的手将两腿拧得青紫交加,周则臻将我的十指依次掰开,握进他掌心。
我必须承认周则臻的父母很有风度,他们没有在明面上驳回姥爷。直到不久后我撞破周则臻躲在浴室里听微信语音。作为大学教授,周妈妈说话很是一种藏锋式的委婉,我听得断断续续,却也听清杂货店、添油加醋、小门小户这些词,还听到那句“我早就劝过你……”,周妈妈再次提起好友的女儿弥佳,我就知道这场婚礼很难办成了。
等周则臻冲完凉水澡从浴室里出来,我的牛骨汤也熬好了。他将擦头发的乳白色毛巾挂在脖子上,从身后抱住了我,很轻很慢地说:“别怕,不要担心。以后我们如果有了孩子,不姓周,也不姓余,我们就让他姓史密斯、库尔布斯基,姓赵钱孙李,姓铃木藤原。只要他健康,只要你开心。”
我吸吸鼻子,漫应一声,催他快点喝汤。他笑眯眯的,果真把一整锅都喝完。
可是这近乎完美的未婚夫,对我好得没有条件的周则臻,在那天之后渐渐不回家了。
我知道他很忙,虽说是初入职场,但上司非常重视他的项目,为此投注了大量资金和心血。之后他要么不回来,要么凌晨才归,并且倒头就睡。我不该在这时问他要不要改礼服的裤脚,看看请帖的款式。但其实,我只想问他饿不饿。
再后来,他的手机也很难接通了。我每天从设计局下班,绕到他公司门口等他,只等到了一次,却不止有他,周妈妈和弥佳也在。她们刚逛完大洋百货,手上大包小包,周则臻很自然地替她们取过。周妈妈取出商务西装往周则臻身上比划,看手势口型,大约是在夸弥佳挑得好。
那时我站在远处,像个真正的局外人。所有可怖的猜想得到验证,所有隐秘的自卑大白于天下。那天我回了自己的家,父母催问婚期使我彻底爆发,他们完全不在乎我声嘶力竭的真实原因,他们只关心哥哥的工作急需周家的关系。
我恨透了他们的自私,同时也做出了一个自私的决定。
我辞职出国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周则臻,他是我的枕边人,他怎么可以不知道?我承认,我的决定除了伤心失望,更多源自赌气。我希望他着急,希望他来日本找我。可他没有。
我数着日子等,越等越怕。我后悔了。可无论我怎么打他的手机,都再也打不通。我最爱的人和我断得一干二净,这与死去无异。
直到遇见藤原秀树,我才活了过来。
四月朔日先生,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我为什么变心了。
我说过,我第一次见到藤原秀树就被他的容貌吸引,是他英俊到无与伦比吗?不是的,是因为他和周则臻很像,尤其那双眼睛。先生,恋人的眼睛不会说谎。
那杯让藤原秀树过敏的柠檬碳酸果酒,也是我故意试探。周则臻二十岁生日那天,我买来的凯撒沙拉里有被柠檬汁浸透的蛋黄。就是那时我才知道,他天生对柠檬过敏。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巧合?
藤原秀树说他已经三十三岁了,不,不可能的。他叫周则臻,和我一样大,今年二十三岁。就在我和他失联这一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令他失去双腿和记忆,或许……也伤到了脸,所以整过容,看上去年长了十岁。
也是在这一年里,他有了新的未婚妻。
所以爱情,真的讲究先来后到吗?
答案是肯定的,不是吗?那么他就应该回到我身边,不是吗!
可当我将这一切告诉周则臻之后,他却消失了。和上一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日思夜想,从此失眠。我渐渐分不清真实和虚假,身边的人说我疯了,这不奇怪。因为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先生,我怎么可能面对昔日耳鬓厮磨的恋人的再次消失无动于衷?怎么能将如此匪夷所思的变故在心底嚼碎了啃烂了再无声消化?我怎么可能……走得出来?
我该怎么办?先生,您告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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