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家内部虽非铁板一块,暗流偶有涌动,但这丝毫不妨碍门下弟子们对家主垂青的渴望。此番前往传闻中妖异蛰伏的离川小村,在众多弟子眼里,俨然是一条铺向赏识与荣耀的青云之路。
无他,这等穷乡僻壤,凡人嫌弃其闭塞贫弱,寻常妖邪亦不屑一顾。村民困守祖荫之地,挪窝艰难;但妖物不同,无血脉牵绊,可随心寻觅灵气丰沛的福地洞天栖身。
故而,若真有妖邪甘心盘踞于此等荒村,缘由唯二:要么是被上古禁阵死死锁困,不得脱身;要么……便是此地藏有令妖邪垂涎不已、甘愿守护的异宝!
这浅显的道理,绪家弟子们心中雪亮。是以任务一出,请缨之声不绝于耳。然而绪家家主何等老练,岂会被轻易左右?他在诸多普通弟子中拣选出来的,皆是平日勤勉踏实、苦修不辍者。名义上冠以“历练”,实则此举在众人眼中,不啻于一道无声的诏令:尔等,已入家主法眼。只因同行的内门精锐,皆是家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此番行动,头等功是所有人志在必得的目标——那象征着无上荣光、尊崇地位与自身实力的明证。即便头功旁落,若能借此良机与未来家主绪安攀上交情,亦不失为一步登云的妙棋。搭上绪安这艘注定驶向权力核心的大船,日后家族资源的倾斜、未来家主的提携照拂,岂非指日可待?
云问川将其中利害关节尽数捋清,心头那点犹疑顷刻烟消云散。他暗自盘算:“既然如此,随绪安一行便是上策。那些世家子弟底蕴深厚,奇珍傍身,剿灭妖邪底气十足。我虽无那般丰厚家底,却也有几分自保的手段。跟随他们,最为稳妥。”
果不其然,白长老话音刚落,弟子们便已迫不及待起身离席。云问川正待迈步汇入人流,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绪安身形微顿。只见她并未急于离开,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寒潭深水,缓缓扫过半明半昧的客栈大堂,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每一处阴影角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探寻。
云问川心头一凛:“被发现了?……不,绝无可能!”他对自身隐匿气息的功夫极有自信,断无被绪安识破之理。那么只剩下一个解释——这看似寻常的客栈里,还藏着别的修士!一股微妙的警觉如针刺般升起。这绝非吉兆!但也只能自我宽慰:只要对方并无歹意,倒也无妨。事已至此,唯有随机应变,静观其变。
他敛息凝神,身形如游鱼般巧妙地融入散去的弟子群中,不远不近地缀在绪家队伍之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心神却如绷紧的弓弦,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异动。
夜色,如泼墨般浸染了整个天地。绪家一行沿着蜿蜒崎岖的山道,向着离川的方向艰难跋涉。万籁俱寂,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和脚下踩踏碎石枯枝的窸窣声在死寂中回响。山风呜咽着穿过嶙峋怪石和狰狞扭曲的古老树木,发出如同鬼魅低泣般的嘶鸣。头顶本该是星河灿烂之处,却被一层粘稠厚重的妖雾彻底遮蔽,星月光辉尽失,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冰冷的墨汁浸透了每一寸空间。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腐朽湿气,吸入肺腑,带来一股沉甸甸的阴冷。
前路似乎在黑暗中无限延伸,一成不变的景象催生出莫名的诡异。绪安蓦地停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剑柄,清冷的声音在压抑的寂静中格外清晰:“白长老言明,离川不过四里之遥。我们行路已久,为何……仍不见村落踪影?这距离,似乎有些不对。”
队伍中泛起细微的骚动。一位手持古朴罗盘的弟子急忙上前一步,借着怀中夜明珠微弱的光晕,仔细辨认着盘面微微颤动的指针,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困惑:“少家主,依罗盘方位,路……应是没错的。许是我们记忆有误?弟子记得……似乎才走了两里有余?”他的声音被四周浓重的黑暗吞噬,只留下空洞的回响,更添几分寒意。
绪安秀眉微蹙,心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不安,但她身为领队,不容犹疑外露,只得压下那缕异样,沉声道:“或许。继续前行。”队伍再次缓缓挪动,沉闷的脚步声敲打在死寂之上。
暗处的云问川却几乎忍不住要嗤笑出声。这群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终究是对山野间的诡谲伎俩太过生疏。如此明显的“关照”,竟还未全然醒悟过来。何止两里?怕是五里都不止了!若在平日开阔地带,这离山小径早该踏遍。眼下这般情形,分明是落入了邪祟设下的“鬼打墙”——一种以雾瘴幻境困人的卑劣手段。
为验证心中所想,他在经过一棵姿态扭曲如鬼爪的老松时,手腕轻巧如风般一抖,鞘中剑锋无声无息地在斑驳的树干上留下一道浅而清晰的刻痕。队伍继续前行。不过片刻,当那棵熟悉的老松、连同其上那道新鲜的剑痕再次诡异地映入眼帘时,云问川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唯余冰冷的确认。
“师姐!”始终紧跟在绪安身侧的白霎突然压低声音急道,语气紧绷如弦,“这雾……不对劲!非但未散,反倒愈发浓稠厚重,简直像要把人活活闷死在里面!”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剑柄,警惕地环视四周。浓雾翻滚如活物,几乎贴着众人的脸庞流动,能见度骤降至不足一丈,连身旁同伴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绪安闻言,眸中精光骤然凝聚如冰锥,她停下脚步,任由那湿冷的白雾缠绕上手臂。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腐朽水汽的空气,一字一顿道:“确实蹊跷。步履不停,却仿佛在原地兜转……怕是真有妖物作祟,用这迷障困锁我等,图谋不轨。”
“既如此,何不御剑升空,破开这浑浊雾障,居高临下,一览全局?”白荞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惯有的冷静分析。这提议在压抑的黑暗中犹如一道微光。
锵——!
清越的剑鸣骤然撕裂死寂!绪安反应快如闪电,长剑瞬间出鞘,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色剑光如同撕裂黑暗的蛟龙,骤然照亮了方圆数丈翻滚的雾气!她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已如离弦之箭,循着那道煌煌剑光冲天而起,直刺那沉沉压顶的昏黑天幕!
然而,那道金色的光影升空不过瞬息,便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与沉重,猛地向下急坠!
绪安身形略显急促地落回地面,长剑并未立刻归鞘,剑尖斜指地面,剑身之上竟似萦绕着一层湿漉漉、流动不息的暗色光华,隐隐有沉重的水意。她那张素来清冷沉静的面容,在夜明珠幽冷的光线下,罕见地掠过一丝惊悸后的苍白。她猛地抬头,目光穿透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死死锁定上方那片深邃得令人窒息的无边黑暗,声音低沉,带着强行压抑却依旧泄露了内心震撼的微颤:
“停下!”她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所有弟子身形陡然僵直,不明所以地望向她,空气仿佛凝固。
绪安缓缓扫视过一张张充满惊疑与困惑的面孔,每一个字都像是蕴含着千钧之力,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我们……早已身陷离川之中了!”
“什么?!”
“这……这不可能!”
“我们明明走在山道上啊!”
“妖法!定是妖法惑心!”
惊疑、恐慌的低语瞬间如沸水般在弟子间炸开。
白荞眉头紧锁成川,一步踏前,语速急促地追问:“少家主,此言何解?若真身处河床之下,我等为何呼吸如常,行动无碍?这……于理不合!”
绪安的目光死死盯在头顶那片翻滚扭曲的浓雾深处,仿佛要将那黑暗彻底洞穿。她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声音带着一种目睹了颠覆常理之事后的冰冷战栗:
“我方才御剑凌空……所见,绝非苍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那股强烈的冲击,“我们头顶……并非虚空!是水!是整条离川河的河水!在无声……流动……我们,就在这滔滔河水之下行走!”
随着她的话语如同寒冰坠地,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头顶之上,并非苍穹夜幕,而是深沉流动、吞噬一切的离川河水!
云问川心头猛地一沉,如坠冰窟。“糟了!”他暗骂一声,瞬间明悟。
他原以为只是寻常的“鬼打墙”幻术,不过是些迷惑方向、拖延时间的低劣把戏。万万没料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被某种水底精怪(无论是水鬼还是道行更深的水妖)悄无声息地拖入了这庞大的水下幻境之中!脚下所踏,并非坚实的山道,头顶所见,也绝非真实的夜空……这一切,皆是幻象!
一股强烈的懊恼与自厌瞬间涌上心头。都怪自己太过托大!仗着几分修为和这些年在外摸爬滚打的见识,便看轻了这群世家弟子,连带对潜藏的妖邪也生了懈怠之心,以至于完全放松了警惕。他云问川自负谨慎,竟也中了招!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看来盘踞此地的妖物,绝非等闲之辈,其道行之深,远超他之前的预估!这份高傲轻敌的代价,此刻正冰冷地包裹着所有人。
就在云问川内心翻江倒海之际,绪家队伍中已是一片惊惶。一名本就胆气不足的弟子,此刻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牙齿咯咯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那这该如何是好?我们……我们现在究竟身在何处?是……是掉进河底了吗?”死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绪安强自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作为队伍的领袖,她深知此刻绝不能慌乱。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空气刺激着肺腑,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环境的诡异。她环视众人,目光坚定沉稳,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响起,暂时压下了周围的骚动:“镇定!此处多半是那水妖依托离川本体构筑的幻境妖域。惊慌失措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找到这幻境的源头或破绽,寻路脱身!”
云问川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绪家家主偏爱女儿,倒也不算全无眼光。眼前这群所谓的“门派骄子”,在突如其来的剧变面前,大多显露出了心智的脆弱与判断力的缺失,唯有绪安还能保持这份临危不乱、思路清晰的头脑,确实算是矮子里的将军了。这份沉稳,在眼下这诡谲莫测的危局中,显得尤为可贵。
“可……可是……” 始终紧跟在绪安身侧的白霎,此刻那张清秀的脸庞比平时更显苍白,她努力咽了口唾沫,压下喉头的干涩,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提出了那个萦绕在所有人心头的诡异问题:“师姐,既然您说这里是幻境,我们又确实被困在离川河底……那为何……为何我们还能自如地呼吸、说话?甚至感觉不到丝毫水压?这……这完全违背常理啊!” 她的目光在绪安凝重的侧脸和头顶那片无声流动着暗色水光的“天穹”之间来回游移,巨大的逻辑冲突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窒息。
白霎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瞬间在弟子们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众人面面相觑,恐惧中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迷惑。是啊,若真在河床之下,他们早该被冰冷的河水吞噬、窒息而亡,怎会如同在陆地上一般行动自如?这诡异的现象,比单纯的幻境更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站在稍后方的白荞也秀眉紧锁,她一向性子冷静,此刻声音也带着一丝凝重:“正是此理。这幻境不仅能完美模拟陆地环境,隔绝河水,甚至能维持我等生机所需的气息流转……构筑此域的妖物,其对幻术和水灵之力的掌控,恐怕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她的分析如同浇下的一盆冰水,让众人对这水下幻境的诡异与强大,有了更深、更令人绝望的认知。
脚下的土地仿佛也开始变得虚幻不实,头顶那无声流动、沉甸甸压迫着一切的离川河水阴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恶意,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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