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僧人便在石窟下的村落住下了，村子的人供奉佛祖，对于他的到来自然是欢迎的。
村长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将僧人安置在一个无人使用的宅子，给他添置被褥床单，又耐心地打了一缸泉水，三叮五嘱好生休息，才背着锄头离去。
僧人一进门就闻到了潮湿味，即使打扫过也挥之不去，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这股味道难闻，反而感觉像是药草腐烂后残留的气味。
莫名使人心静。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内，发现这间屋子的犄角旮旯都残留着晒干的草药，大部分已经没有药效，气味很淡了，他道了几句“阿弥陀佛”，找了个蒲团开始打坐。
可他只是刚闭上眼，就听见有个人用非常惶迫的语气叫他，“玄明法师！玄明法师！”
声音空洞绵长，像是从“那个世界”传过来的。
他猛一睁眼，却见面前空无一人，不由得多说了几句阿弥陀佛。
什么情况，这屋子有孤魂野鬼不成？
他摇摇头，默念静心咒，又闭上眼。
“玄明法师！请您帮我！”
这下他是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了，叹道：“施主，尘世迷人眼，小僧劝施主放下执念，方能转世轮回啊。”
那声音停了一会，说：“我执念未消岂能甘心！你可知，那断头石佛原本是为我而建！”
“什么？！”玄明吓得直接从蒲团上摔了下去，“断头佛曾是活人？！”
师父没说啊……
之后“野鬼”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玄明这才恍然大悟，“阿弥陀佛，岳施主含冤而死，不入轮回也是常理之中，施主是想让小僧为您超度吗？”
“你咒谁！……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让你帮我个忙。”
窗外一束光透进来，照在玄明的头上，显得整个后脑勺都在发光，他尴尬地挠了挠寸草不生的脑袋，“那施主想让小僧帮你什么呢？”
“帮我把风滚草带走吧。”
“风施主所在何处？”
“就是你在石佛前遇到的乞丐。”
“阿弥陀佛，原来他就是‘小风’，善哉善哉。”
“别善了，玄明师父，给个准话。”
“这位施主，不是我能不能带，是他自己愿不愿意。”
“你他……你还算是普度众生的出家人吗？他都惨成那样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你还不乐意？”
玄明瞥见窗子一角有两三个圆溜的黑影动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嘴角勾起一个笑，“阿弥陀佛，施主们既真心求小僧，不妨现身与小僧一说，就别装神弄鬼了吧。”
“……”
不一会有三个出挑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
“我叫刘有德。”少年人相当敷衍的抱拳，嗓音沉稳，接近成年人的音色，看来方才装神弄鬼说话的就是他。
“我叫刘月。”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对他抱拳鞠躬，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师父好。”
“刘东。”另一个高点的少女没有任何表示，甚至翻了个白眼，喃喃道，“我就说这个死秃驴指望不上……”
玄明清了清嗓，“请问三位小施主所为何事啊。”
那叫刘东的女孩显然不太耐烦，“不都说了让你把风滚草带走吗。”
玄明：“可小僧也说过走不走全看他，小僧无法带一个心死之人离开。”
刘东还想说什么，被一旁的刘月拉住，“东姐姐，让我来。”
刘月走上前，弯腰捂住嘴，神秘兮兮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起身时莞尔一笑，“这样可行吗？”
玄明呆呆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另外二人，脸上难掩菜色，“你们……你们是让小僧蒙骗不成……”
刘月笑得了然于胸，“风哥哥若离开此地，定能心安，还望玄明师父成全。”
玄明望着这气质如兰的女孩，额头上冷汗都要冒出来了，“不可不可，出家人不打诳语，此等招摇行骗之事小僧怎么能做！不行不行……”
刘有德咬牙切齿地冲上去，“好你个秃驴！看我不……”
刘月拦住他，又鞠一躬，“玄明师父，您可知您现在住的屋子，从前住着谁吗？”
玄明擦了擦汗，“谁……？”
“他叫岳兰时，是我们的先生，”刘月苦笑道，“先生为人敦厚，死前都不愿憎恨我们，所以他去得安详，这些年我们村连野鬼作祟都没有，您可知这代表着什么吗？”
玄明闻言沉思片刻，“莫非他……”
“先生走得干净，不带一点留恋，或许这会已经投胎去了。”刘月每个字都说得理直气壮，“如此说来，您算不得招摇行骗，您是替我们活人放下执念，岂不是一桩美谈？”
玄明：“……”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
于是玄明和三人一起上了山，刘有德藏在石窟洞的夹缝里，手里拿着一个纸筒，从纸筒传出的声音清幽深远，还真有点“鬼魂”的味道。
刘月藏在另一边的夹缝，玄明摆上木鱼敲起来。
“唵阿谟伽尾卢左曩，摩贺母捺罗摩尼 钵纳摩入缚罗，钵罗嚩多野吽——”
诵经声悠悠响起，所有人都吊足了一口气。
只听一阵脚步声，来人是个跛子，踩踏声并不连贯。
玄明心里发虚，手却稳得很，愣是没露出一丝破绽。
乞丐依然提着一个木桶，里面装着清澈的泉水，他见袈裟披身的和尚坐在佛前敲木鱼，一副虔诚的模样，笑了，“小师父还没走呢。”
“阿弥陀佛，昨夜有魂魄托梦给小僧，让小僧替他超度。”玄明说得脸不红心狂跳，手底下的木鱼声清脆透亮，如同一曲山中流水，潺潺地流进心里。
乞丐闻言先是歪头疑惑，而后蹲下来托腮，一眨不眨地望着玄明，末了，才轻轻地道：“是魂魄让你来这做法的吗？”
玄明的手一抖，打乱了击钵的节奏，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演下去，“正是。”
“诶？是鬼魂让你来的啊。”乞丐的脸乌漆嘛黑的，仿佛是故意涂抹成这样，笑起来只能看到咧成弯月的嘴，还有里面布满污垢的牙齿，“原来是先生让你来的啊。”
玄明一愣。
这就进入主题了？和刘月预设的情况不一致啊。
刘月说他一旦扯上先生的事，就会欣喜，会哭泣，甚至会崩溃，怎么会这样一脸的无所谓啊！
“除了让你超度，先生还说了什么吗？”乞丐笑嘻嘻地问。
玄明没想到他如此单刀直入，舌头都在打结，“先生……先生还说……让我，让我……”
“让你带我走？”乞丐笑出了声，直勾勾地盯着他。
玄明：“……”
虽然乞丐脏兮兮的，看不清五官的轮廓，因而也不知道他是真笑还是假笑，但那双瞳孔深处闪着精光，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狠戾。
玄明脑子发懵，话不经思考便出了口，“难道你……你一早知道……”
乞丐直起身来，拿起桶里的木勺，舀起水淋到石佛的脖子上。
清澈的水流洗去佛身的尘埃，混成一滩脏水淌到地面。
玄明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乞丐的样子不像是在拜佛……
更像是在扫墓……
“没什么事的话小师父请回吧，我还想和先生说两句话。”乞丐回头看他，还是笑眯眯的。
玄明觉得这事没有迂回的余地了，就收了木鱼，站起来。
乞丐却忽然叫住他，“对了小师父，您方才念的咒语，是什么咒？”
玄明双手合十，欠身道：“回施主，小僧所念大光明咒，超度亡灵所用。”
“超度亡灵？超度亡灵……”乞丐反复地咀嚼着这几个字，“超度亡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他宛如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笑得双肩发颤，鼻涕眼泪都笑出来了。
玄明看这人半疯不疯的，只觉得一阵恶寒慢慢萦绕在空气中……
乞丐的笑声逐渐小了，他突然狠狠地瞪向玄明，那眼白全是血丝，就好像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去，沉声道：“你以为先生是什么人？你以为先生是为祸人间的恶鬼吗！”
玄明被吓得嘴唇哆嗦，赶紧摇头，“小僧不是这个意思。”
他时不时看一眼石窟洞后，心道：“你俩还愣着干嘛！”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刘有德拿纸筒说话，装成岳兰时的鬼魂显灵，说服风滚草。
可惜半晌都没听见动静，眼看乞丐步步紧逼，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先生即便是临死！都没有怨恨任何人！这座山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村里人个个活得安逸！你倒好，黑白是非不分，就给先生定了个亡灵的名号！亡灵作祟方须超度，你是欺负他身死无法开口是吗！！！”
玄明退无可退，靠上了石墙，“小僧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天地良心他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乞丐的眼睛如同浸了血，红得发黑，他怒不可遏地举起拳头，大有就地弄死这货的架势。
“住手！”
只听一道幽远的声音，乞丐顿时清醒过来，瞳孔的浊色散去，拳头收了回来。
玄明心想谢天谢地，刘有德终于行动了……
然而躲在石缝中的刘月扭头看向刘有德，见他抱着纸筒一脸呆滞，“你干的？”
刘有德挪动惊愕的眼珠和她对视，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
刘月：“……”
乞丐愣愣地转身，像个没有灵魂的布偶，他长长地伸出手，好似想在空无一物的视野中摸到那个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先……”
断头佛脚下的脏水缓慢流淌，一直汩汩流到乞丐的脚边，玄明这才察觉出不同寻常之处，连忙去拉乞丐的后领子，“等等！”
水连接着地狱和人间，是真正的“鬼神一体”。
可下一刻，乞丐踏入流水，他就像被闪电击中般蓦地缩回手，再去看时，乞丐完全倒进水泊，不省人事……
玄明小心翼翼地蹲下，把乞丐翻了个面抱在怀里，“这是……”
之后刘月和刘有德匆匆忙忙地从石缝里钻出来，见玄明抱着乞丐，一边为他诵经，一边为他合上双眼。
刘月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眼泪涌了下来。
刘有德不明觉厉地道：“玄明师父，这怎么回事？”
玄明眉头紧蹙，他慎之又慎地放下乞丐，对他深深地行了个礼，然后起身面向那座无头佛，解释道：“你们之前说错了，岳先生没有进六道轮回。”
刘有德一阵头皮发麻，“难道真成孤魂野鬼了？！”
刘月戳了戳他，“你怎么能这样说先生！”
谁知玄明摇摇头，叹道：“难道不进六道轮回，就一定要做鬼吗？”
刘有德：“什么意思……”
“你们的先生，”玄明朝佛像做出一个毕恭毕敬的施礼，跪了下去，“成神了。”
刘有德：“……”
刘月：“……”
玄明将双手举过头顶，行了个叩拜大礼，“我佛已经带风滚草去往极乐，以后不再有生老病死，不再受轮回之苦，我佛慈悲——”
·
风滚草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晦暗的屋子里，鼻腔充斥着药草独特的清香。
他不知道多少次在梦里闻到这个味道，醒来只剩永无至今的悲苦，和抑制不住的思念之情……
这次也是梦吗？
他半信半疑地伸手掐了掐自己，顿时惊住了。
是疼的……
只听“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黄昏的光线从外面照进来，有个人影逆光而站，身段像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风滚草的眼睛越睁越大，眼底映着那人面带微笑，嘴角有一颗鲜红的痣……
他掀开被褥跳下床榻，迫不及待地奔向了那道影子。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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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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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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