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家里出事的新闻。
是在同学转发过来的公众号上。
昭月织锦厂房在夜间发生爆炸,一死二伤。
当场死亡的那个,是深夜到厂房内排查故障,昭月织锦的CEO,唐月桐。
几乎是在看到这些字的一瞬间,程韶的脑袋嗡的一声。
大颗的泪水滴落,在那黑色冰冷的三个字上。
与以往的溯石不同,这一次程韶睁开眼睛来,是第一人称视角。
她坐在图书馆内,面前的电脑打开着。
ZBrush软件的页面上,是一个灰白色的建模渲染图,是一枚戒托的设计,文件的标题是“Final Major Project - Shirley Cheng - v2.4”。
毕业设计-程韶-版本2.4。
图书馆里路过几个深眼窝,高鼻梁,各种颜色头发的人。
小声交谈着,说的都是英文。
而不远处的沙发上,显示器后面,全都是这样异域的面孔。
不,或许在这里,她才是那个外国人。
程韶好像一缕游丝附着在某个人身上,只是附着着。
或许是因为第一人称视角,那种情绪的冲击对她来说特别强,仿佛她又回到了那个当下。
那个,得知了姐姐死讯的当下。
但是她共享着视野,却做不了任何事。
她想要站起身,膝盖却发软,眼前发黑,晃了两下,摔倒在地。
路过那几个人听到动静,纷纷围过来。
程韶看到自己的视野,好像没电了强制关机的电脑。
最后见到的,是图书馆的顶灯。
-
“Have you experienced this before?”
(你以前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程韶再次视物时,全科医生这样问她。
她在学校的健康中心,图书馆那群热心的学生把她送到了这里。
程韶回过神来,依旧共同经历着那潮水一般的悲伤和无助,那海水一般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呼吸困难,甚至让她心脏都有些疼。
“Did you eat or drink anything today? How was your sleeping lately?”
(你今天吃东西了吗?最近睡眠如何?)
“I have had lunch today, but I’ve been struggling with sleep."
(我今天吃过午饭了,但是我最近睡眠不佳。)
“Actually, I'm suffering from nightmares, and I can only sleep 3-4 hours a night, constantly waking up.”
(事实上,我深受噩梦困扰,一晚上只能睡3-4个小时,而且经常会醒。)
程韶听到自己在这样讲。
因为是英文,她虽然听得懂,但是总归要英文转一遍中文,所以不如那些情绪的冲击直接。
她看到检查床对面的窗户上倒映出自己,夜色的玻璃上看不清楚脸色。
她有一种不是自己在说话,是倒影里的她在说话的感觉。
但是那确确实实,就是她的脸,不是任何别人。
“Well,Shirley,”全科医生神色了然,“我非常理解你,很多学生临近毕业,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特别是在亚洲孩子的身上,这种压力应激会更明显。”
“但是Shirley,你知道的,学习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你在异国他乡生病,你的家人会非常担心你的。”
“为了你的家人,你也要学会好好地照顾自己……”
温热的液体落在手上,泪水夺眶而出。
她的家人。
“Shirley,看起来你很痛苦,”全科医生坐在检查床的椅子上,手安抚地搭在她的肩膀上,“需要帮你转介给心理医生吗?”
程韶摇了摇头:“Doctor, I'm planning to apply for a leave of absence. Could you help me with a medical note?”
(医生,我计划休学。您可以帮我提供医疗证明吗?)
全科医生颜色浅淡的灰蓝色眼睛看了一会儿程韶:“Sure, if you think that can make you feel better.”
(当然,如果这样做可以让你感觉好一点。)
-
程韶没有跟家里打电话。
向院系提交了休学申请。
提交休学申请时,院系办公室的老太太还劝她,都快毕业了,要不要再坚持一下。
但是程韶说,家里出事了,她必须回家。
办完手续,程韶收拾着自己在英国的一切。
这一次回家,她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所以她租的那间公寓,要退掉。
这是她从高中住到大学快毕业的公寓。
妈妈唐椿锦有四分之一的英国贵族血统,外婆承袭了太奶奶的爵位,拥有一座庄园和城堡。
家里刚把程韶送到英国念书时,程韶曾在外婆的房子住过一段时间。
但是高中时,程韶以学校偏远为由,坚持自己租公寓住。
就是这间小公寓,跟城堡没法比,在伦敦的地铁口附近,狭小,喧闹,冬天还出奇的阴冷,她不喜欢,却容下了她,而且租金不高。
从高中住到大学,这小公寓里,早已堆满了她生活的痕迹。
伦敦的房子紧俏,这样一个小小的公寓,一直以那样低廉的价格租给程韶这么多年,还是因为房东奶奶比较喜欢她。
现在要退租,她就需要把一切恢复到没人住过的样子,不要给她添麻烦。
程韶收拾着,清理着,把自己的痕迹从这间公寓里一点点抹除。
把能送人的东西全都送人,把房东奶奶喜欢了很久的那些小东西去送给她。
然后把剩下的送不了人也舍不得扔的东西,全都搬去外婆家的阁楼上。
-
“Spring还没有醒过来,Moon又出事了,真是太不幸了。”外婆由女佣推着,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毯子,看着程韶把画架和一叠叠的画稿往阁楼上搬。
外婆在英国长大,年轻时旅游也只去过欧洲,中文不太好,不过因为女儿说中文,所以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
“暮山没有给你打电话,Shirley,你回家去也没有用。”
“妈妈昏迷未醒,姐姐刚过世,爸爸一定是太伤心了,所以忘记了给我打电话。”程韶在外婆的轮椅边蹲下。
“外婆,我必须要回去了,我不想留爸爸一个人。再说了,您难道不想念妈妈吗?”
外婆的浅棕色的眼眸里漫起水汽,眉间微微颤抖:“想念,当然想念,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妈妈不想念自己的女儿。但是我……”
外婆中文词汇量不多,讲到这里就讲不下去了,女佣安抚着外婆的后背。
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坐不了飞机。
唐椿锦出车祸成植物人后,这位老太太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
“Shirley,不要愧疚,”看到程韶垂着眼,外婆摸摸程韶的发顶,“那次车祸并不是你的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外婆说道:“我想,Spring如果醒过来,一定会很高兴她保护了你。因为如果是同样的情况,我也会一样的去保护Spring。”
“你是Spring的家人,家人之间,就是会互相保护的。”
程韶感受着那只手的温度,将泪水收回,抬头笑笑:“嗯,外婆,等我回家给您打视频。”
外婆笑着点点头,经历岁月但是保养得当的手轻轻抚了抚程韶的手背:“好的,Shirley,你要记住,你是个好孩子,永远不要责怪自己。”
-
上飞机时,程韶看了机票上的日期。
23 MAR 2023
今年上半年,三月。
-
前面的部分非常清晰顺畅。
在收拾公寓,去提交休学申请的时候,她会感觉自己好像又重新经历了一遍。
那些记忆契合得,就好像有碎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但是她在飞机上却突然惊醒。
这次醒过来,程韶觉得身体很烫。
好像有什么烈火在她皮肤上燃烧,有什么在撕扯她的灵魂。
是空难了吗?
程韶想睁眼,却睁不开眼。
因为她附身的那具记忆的载体,是闭着眼睛的。
那烈火焚烧的感觉太痛,视觉的缺失更加剧了这种疼痛。
程韶发不出声音,用力地挣扎着。
视线豁然开朗,程韶摔在地上,是夜间的机舱。
还好,她还是从那具身体里挣扎出来了。
不是空难,座位上的人们都在睡觉,时不时有呼噜声。
程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
她回头看到自己靠在椅背上,虽然皱着眉,却安安稳稳地睡着。
从她脱离了第一视角开始,飞机上的一切就开始消散。
也不是颠簸,只是像风化一般,消散。
烈火焚烧的感觉不是没有由来,程韶低头看自己的手,她的手好像是一张被燃烧的纸。
柔顺摇曳的明黄色火焰推着焦边,一点点地燃烧,燃烧成烟尘。
太疼了。
她抬头看机舱里的航线图,这架飞机,刚刚进入了Z国领空。
-
程韶一晃神,再回神时,机舱上的景象就消散开了。
她不再在那架飞机上了。
粒子再聚拢时,她回到了家。
又回到了第一视角。
她的手还是好疼,好像在灼烧,被燃烧的感觉蔓延到全身。
但是她附身的这个人,却没有丝毫觉察。
这说明,她还在记忆里,但是记忆里的她身上没有疼痛。
疼痛来自现在的她。
程韶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以她忍着疼痛,依旧努力去看那飘摇的第一视角里包含的内容。
熟悉的家,她从小长大的家。
爸爸仍旧坐着轮椅。
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本子,封面上写着“收养登记证”。
好疼,心脏疼。
“……你其实没有……你也不用……你根本不是我们的孩子。”
爸爸将那个本子和一叠纸质材料递到了程韶的手里:“程韶,你是我们领养的。”
“……领养你的时候,你妈妈还怀着一个孩子。”
在程暮山的声音里,程韶拿起那张收养公证书。
[收养人:程暮山,男,一九六二年九月出生,现居江渝市。]
[被收养人:无名,女,出生日期不详,一岁左右,现居江渝市。]
[被收养人系收养人一家于道旁捡到,上报上芜区公安分局寻亲未果,由程暮山收养其为养女,并取名程韶。]
[收养关系自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一日依法登记之日成立,程暮山和唐椿锦分别为程韶的养父和养母。]
“我那时候说,月桐已经大了,再来两个小孩,怕她照顾不过来……”
“但是你妈妈抱着你,特别喜欢,说三个小孩也养得起,没有问题……”
“……后来收养你不久,你妈妈就不明原因流产了……”
“那孩子被流出来的时候,月份已经很大了,也是个女孩儿……”
-
“抢走别人的人生,很爽吧?”有人抓着程韶的头发,强迫她抬头。
程韶嘴里全是血腥味。
全身都在疼,烈火焚烧般的疼。
“唐椿锦本来还有个女儿,因为你的出现,因为你抢走了她的命运,所以那小孩甚至都没有出生。”
程韶看着那团烟雾。
但是她看不清那个人,只听到模模糊糊听到女声。
后来无数次噩梦里,程韶曾经朦朦胧胧梦到过一些,她以为是自己能力不清楚。
却没想到,她真的就是一团黑漆漆的烟雾。
程韶以前不知道,但是现在她知道了,那是‘湮’。
是杀死了叶嘉琳母亲、丈夫和女儿,抽走了阿布的命数,在江渝作恶为非作歹。
牵丝神木的倒影,所有善念的反面,‘湮’。
是她的无法违逆和不可战胜。
“反正你,惯会做这种事,对吧?”那团模模糊糊的人影晃动着,好像风吹过火焰,在猖狂地笑着。
“真羡慕呢,让我看看抢来的这条命运线,富家大小姐,多国混血,长得漂亮,自己还争气,有理想有目标,那么早就出国念书,回国没准就能当大珠宝设计师了。”
程韶的下颌被捏住抬起。
“湮”晃了一下,似是盛怒:“程韶,你告诉我,你凭什么!”
“凭什么你这个……能拥有这样的生活。”
“而我……我,却总像见不得光的虫子,像过街的老鼠,一出现就得被封印,什么都不做就被人人喊打!”
“羡慕吗?”程韶咳嗽了两声,血液从嗓子里咳出,她看向那一团烟雾。
程韶好疼。
“羡慕吗?你想不想过这样的生活?”程韶抬着头,忍受着疼痛。
“过这样的生活,不再活得像只老鼠,像只虫子,所有人都愿意关心你,照顾你,不想要吗?”
家里一片混乱,好像刚刚被抢劫了,被翻得乱七八糟。
程暮山摔在轮椅边,头上砸着家里那盏水晶灯,躺在血泊里不知是死是活,而即使是这样,他的手,也依旧伸向她。
水晶灯碎裂,有碎玻璃划破程韶的皮肤。
那烟雾没有动静。
程韶继续激她,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湮所羡慕的条件,“富家小姐,长相出众,前途无量。”
“既然羡慕,这样的生活,你要不要?”
那团烟雾晃了晃,但是抓着她头发的力道却没有松。
“你当真愿意把这种生活拱手让人?”
程韶笑了两声,语气中有些不屑的苦涩:“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反正都被你毁得差不多了。”
“哪里毁掉了,这不还有这么漂亮的花园和房子吗,”那团烟雾继续说道,“这样好的命,你真愿意让给我?”
“生而为人,不只是大房子和花园……”
“那大花园还不够好?”那团烟雾戳戳程韶的脑袋,打断她的话,“人,你不要试图骗我。”
程韶摇摇头继续说道:“……不,你不懂,生而为人,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因为里面的家人,所以房子才会变得跟别的商品房不一样。”
“你光夺个房子有什么意思?”
“不,我不只是要房子,”湮说道,“你懂什么叫把你的运给我吗?”
“把你的运给我,就是说你生命的后半段,无论发生的是好事还是坏事,遇到谁,得到什么,全都由我来替你。”
“对啊,”程韶看向那团烟雾,“我就是说,把我的生活给你,让你来替我过下半生。”
程韶咳嗽了两声,血流过的时候,嗓子很痒。
她的语气中带上了两分怜悯:“但是在这样残破的家庭里,你真的会幸福吗?”
“会啊,有那座花园我就可以活得很幸福了。”湮满不在乎。
“你要当一个人,要体验一个人的生活。”程韶循循善诱,“若是没有家人陪在你身边,该有多孤独啊。”
“住在这么一个大房子里,空荡荡的,没人在你身边,没人在乎你,你不还是一只,孤独的下水道老鼠吗?”
“有人在乎我!我有好多朋友!”湮捏情绪激动,掐住了程韶的脖子,笃定道。
“而且我知道你在骗我,人根本不喜欢自己的家!”
“我听过很多人咒骂自己的父母家庭,说是家庭害了他们!”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家人都弄死,你不要骗我把他们复活。”
程韶的脖子被捏得咯咯作响,但她还是艰难地说道:“你没有当过人……当然不懂……”
“你……既然要体验……为什么不……体验一下……最真实的……人……”
“我为什么要体验全部的人,人有什么好,”脖子上的力道更重了,“人最会说谎了,我讨厌人,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程韶呼吸困难,她无法反抗,只能断断续续地说着。
“有人……是坏……但是……有好……有坏…………”
“这世上……有光……就有暗……没有……全然的好……”
那力道越来越紧,显然这个怪物并不喜欢这样的话。
“你……还……没有……体验……过……”程韶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爱……”
其实她也没有把握,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抓住一切可能存在的生机。
孤独的人,最渴慕爱吧。
眼前这团烟雾,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但是她随时可以杀死她。
她艰难地思考着所有可能性,她不想就这么死掉。
湮沉默了一会儿,但是力道却松了一些。
她知道,赌对了。
若是谁曾听过很多很多恨。
一定也听过同样多的爱吧。
程韶继续顺着“爱”往下说:“我爱这个家……是因为……我在这个家里……被真切地……温暖地爱着……”
程韶反问:“烟雾小姐,您被爱过吗……”
“爱?你是说,在这个家里生活,就可以体验到爱?”
程韶咳嗽了两声:“那当然,反正如你所说,我占有了不属于我的运,这运既然这么好,不如给你。”
“如果父母和姐姐都在,你自然可以体会到,爱。”
那团烟雾沉默地飘动着,像一朵乌云,像在犹豫。
程韶继续劝说:“你看,虽然我是被收养的,但是我的养父养母,还有姐姐,都对我很好。他们对我视如己出,送我出国读书,给我他们拥有的一切好的东西。”
“我明明是收养的,但是在我这次回家前,我完全不知道我是被收养的。”
“他们是那么温柔,把收养我的那一天作为了我的生日,每年都给我庆祝生日,让我跟正常的小孩一样。”
“他们会为我做这些,就是因为他们爱我。”
“爱是人间最美好的东西,它柔软、温暖、和煦,像冬天温暖的阳光。”
“你不想体会一下吗?”
那团烟雾缓缓流动:“原来爱像阳光啊。我好久没有晒太阳了。”
一张纸在空中凭空出现,上面一个个字正在生成。
湮:“那我们要签契约,你把命换给我,以后不可以反悔。”
“如果反悔,契约之力会焚烧你,将你烧成灰烬。”
握在脖子上的力道松开了,程韶脱力倒在地上。
其实她连骨缝里都是疼的。
她缓了一会儿,抬手将自己凌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
用手背擦掉刚咳出来的鲜血,又用衣袖把自己的脸上擦干净。
用手撑着地,尽量坐端正了些。
如果真的要死,她也想体面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多谈点条件。
谈判桌上,最忌讳自乱正脚。
“我妈妈之前出过车祸,到现在还没醒,你会让她醒过来吗?”程韶说道。
"妈妈是干什么的?"湮问道。
“妈妈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她会给你很多很多爱。”程韶说道。
湮:“那妈妈会给我浇水吗?”
程韶:“当然,如果你想要的话。”
湮:“好吧,那就让妈妈醒过来。”
“还有姐姐,”程韶说道,“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她比你年长,所以能把什么事都扛在身上,永远会把你放在所有待办事项的第一个,她也会给你很多很多爱。”
“那姐姐也复活。”湮说道。
“还有你的爸爸,虽然他很严厉,但是……”
“人,我怎么还是觉得你在骗我,你在骗我复活你的家人,然后想办法找人封印我。”
湮提醒道:“我们签过契约,再反悔,契约之力真的会烧得你魂飞魄散哦。”
“我当然会遵守契约,”程韶说道,“那爸爸……”
“我难得当一回人,自然什么都要最好的。”湮晃晃,很开心的样子,“那破公司我也会恢复的,这样才可以给我提供最好的生活,只享乐,不吃苦。”
“聪明。”程韶笑笑,话锋一转,继续跟湮谈判。
“但是你有那么厉害吗,现在你的妈妈,爸爸和姐姐,可都没有了。”
“不过是小小的蚂蚁,有什么难,修复命脉不就好了?”湮飘在空中。
但是湮又自言自语:“真奇怪,我是来杀你的,怎么跟你谈上条件了,‘爱’这个东西,真的值得我这么做吗?”
程韶立刻劝说:“当然值得,人在你眼里像蝼蚁,但是就是这么小小的人,却可以给出这世上最温暖和煦的爱,这难道不神奇吗?”
“而且你不是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吗,以后这些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你想晒多久,就晒多久。”
湮有点心动,在空中晃来晃去,把那张牛皮纸递到程韶面前,急不可待
“快签快签,我会把你的爸爸妈妈和姐姐都养得好好的,快快心甘情愿签订契约吧。”
“但是,你打算怎么实现你的承诺?”
程韶看看那张纸,却并没有动。
“都是我在让步,你的诚意呢?”
谈判也好,做生意也好,总要先验验对方的底牌。
特别是,当场上的局势是,对方比她更想要这笔生意谈成的时候。
但是因为这种试探,却触怒了那团烟雾。
湮又掐住了她的脖子。
“人,你敢质疑我?”
程韶:“我……我哪里敢……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有那么强的能力。”
烟雾扫过,家里的一切都恢复如初,连吊顶上碎掉的灯都恢复了。
“这有何难,现在可以开始签了吧?”
“还不够,这房子是死物,要把人死而复生,可不容易。”程韶微微眯眼,血有点迷眼睛了。
“证明给我看。”
湮晃了晃,不悦。
卷起碎玻璃又往她身上一倒。
程韶像淋了一场尖利的雨。
但是到底,湮还是想要签这个契约。
所以虽然疼,湮到底还是没有杀死她。
那团烟雾蹿来蹿去,到最后还是消了气。
空气里浮现出现一面镜子。
或许不是镜子,只是一面透明的玻璃。
一面玻璃的距离,却仿佛是跨过了另一个时空。
透过那块玻璃,程韶看到唐月桐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用电脑。
是家庭日的夜晚,家里做饭的阿姨从厨房端出来菜,而唐椿锦和程暮山从楼梯上下来吃饭。
除了小女儿不在,一家人其乐融融。
一面玻璃的距离,却仿佛蜃景,她仿佛能闻到玻璃那头的食物香气。
玻璃的这一面,程韶一瞬不瞬的望着那一切:“你会信守诺言吗?”
如果可以,她想多看一会儿。
玻璃那头的三人开始吃饭了。
“小妹最爱吃的松鼠桂鱼,”唐月桐感叹道,“哎,小妹都好久没有回家了。”
“她念书呢。”程暮山说道,“你连毕业都等不起了?”
“爸爸,你总是这么严格,我就是说一说,”唐月桐吃了一口鱼肉,问唐椿锦,“妈妈,难道你不想妹妹吗?”
唐椿锦是个感性的人,说着话眼眶就红红的:“想,自己的孩子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会不想,还那么小,我在她的年纪都没有离开过家……”
说着说着,越说越难过,唐月桐起身去安慰唐椿锦,将轻轻抚摸着的头发:“妈妈,你别这样呀……妹妹快毕业回家了……”
玻璃的那一侧温馨暖和。
而玻璃的这一侧冰冷。
程韶坐在地上,满地碎玻璃,浑身是血。
“妈妈……”
这一声呼喊,先于她的意识。
唐椿锦用纸巾擦去泪水,好像好了一点,却似有所感地抬头。
但是程韶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为那块玻璃瞬间就不透明了。
单向的玻璃是镜子。
程韶在镜子里看到了狼狈的自己。
“看看,他们在那里呢,只要把你的命运给我,镜子就可以翻转,那一面的幻境就可以落入现实。”湮说道。
“当然,前提是,那得是我的人生。”
程韶移开了视线去看那张所谓的契约。
其实上面的字她不太看得懂。
“这上面的条款,包括‘我们更换命运以后,你不会再继续伤害他们’之类的吗?”
湮呵呵笑了两声:“怎么可能,你对这个家庭有深厚的感情,他们可是我的筹码。”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
“这么说吧,只要你不食言,不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或者非人,不企图把运换回来,不试图知道今天发生的事……”
“这几个筹码,自然会永远安全,长命百岁。”
“毕竟,我要还体会体会你说的那种,跟冬天阳光一样舒服的感觉呢。”
湮又凶狠地说道:“快点,不签字就吃了你!”
这果然是她无法反抗的力量。
面对这样能随意玩弄人命运的怪物,这样超出她认知的力量。
这样的结局,已经足够好了。
程韶笑笑:“那是自然,我愿意签。”
然后程韶的手指被划破了。
虽然她身上的伤口已经够多了,但是湮还是另外划破了一道。
牛皮纸上已经有一个魂印了。
是一棵树的样子,那大概是湮的魂印。
程韶指尖的血落在那张牛皮纸上,却不是成一滩,而是变成细细的一条,然后向两端延伸。
像是最细的勾线笔在勾勒轮廓。
延伸的两端最终交汇,也成了一棵树形。
程韶的魂印跟湮的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湮的是实心的,而她的是空心的。
仿佛是印章的阴阳两种刻法。
没有等她细看,湮就将那张牛皮纸收走了。
“你怕疼吗?”湮问她。
程韶最后看了一眼这栋恢复如初的房子。
电影里有那种让一切恢复如初的魔法,没想到,也被她遇上了。
希望那契约真的有那么强横,这样她的爸爸妈妈和姐姐,也会恢复如初
程韶像是卸下了重担,长舒一口气:“当然怕。我最怕疼了。”
“有没有人曾告诉过你,”烟雾将她笼罩,“不要把弱点,暴露给你的敌人。”
下一刻,就有什么力量覆盖在她的头顶。
那力量好像将她的脑子搅动。
很疼,特别疼。
像是没有麻药,直接将头骨里的内容物全都扯出,像是将腹部剖开,用一双顽皮的手在里面搅动揉捏,像是将骨头的关节嵌进去楔子,将每个关节,都解开。
“喂,别晕啊。”有什么力道打在她脸颊上,是隔着血液拍打在她脸颊上的。
程韶清醒了些。
她清醒地感受着疼痛,清醒地感受着有什么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风从身体里穿过。
“我要……死了吗……”
程韶倒在地上,自己的血里。
她从未经历和想象过的疼痛。
“不,你不会死,你非但不会死,你还会好好地活着……”一团烟雾笼罩住她的眼睛,将她的视线模糊,“准备好直面残酷的命运了吗……”
“不对,你记忆怎么还在,果然是狡猾的人类。”
不由分说,程韶又看不见了。
但是她的意识那样清醒。
因为失去了视觉,所有的感觉都放大了百倍。
她清醒地感受着疼痛和仿佛刀刮一般的疼痛,好像有无数只利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把她的身体打开,把里面掏空,把里面那些新长出来的肉芽也一并掏走。
伤口不断地生长,而那双利爪不断地抓挠,将不管是好是坏的组织都掏走,只余下一片鲜血淋漓的空壳。
但是程韶,好像死不了。
她一直在恢复,受越重的伤,就越是恢复,虽然疼痛不会减少一分。
……
“啧啧,怎么还……”
“……都怪你自己……这么难消……”
“这运怎么还在长……怎么长这么快……”
……
“记忆再这么消下去,就成废人了吧?”有个男人的声音,“脑子损伤太严重的话,会变成傻子吧。”
“滋——”是什么东西烧焦的声音。
“……不行啊,她可不能死……”依旧是湮的声音,“她可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死掉……”
“啊啊啊呼吸要停了,怎么在消散,都怪你的坏主意!”
……
然后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塞进来的感觉,那东西强行将她固定住了。
就像是刚才被掏出去的那一团,又塞了回来。
像是楔子,钉入木桩。
“呼——吓死了,还好新的运接上了,差一点点死了,都怪你这个蠢货瞎出主意。”
“呵呵,强大如您,还有怕的时候呢。”
“那当然,她要是死了,那就没得玩了……”
……
程韶的意识从剧痛中回笼,有人站在她头边交谈,巨大的耳鸣声让她听不真切。
她好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听得到人说话,但是理解不了是什么意思。
程韶努力地睁眼,但她的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
她瞎了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她可能是个不被喜欢的破布娃娃,被顽皮的小孩把身体里的棉花全都被掏了出去。
但是那小孩怕被妈妈发现,于是又塞了一团稻草缝合了回去。
只是那稻草扎人,几乎快要把她的表皮扎破。
她还活着,她清晰地感受着每一点疼痛。
太疼了,烈火焚烧一般的疼。
那两个人交谈着,她好像被蒙在塑料袋里,在被地上拖行。
背上很凉,有潮气,碎石块很很硌人。
然后提着她的那一只脚放下了,她平躺在地面上。
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女声靠近了些。
仿佛是怕她听不清楚。
凑在她的耳侧。
“别让我发现你恢复了记忆,或者想报复我。”
“否则——我会立刻杀掉,所有你珍视的人。”
“程韶,从现在起,你是孤儿了。”
重眀鸟(昂首挺胸):人,你永远可以在鸟宽广的胸膛里哭泣。
湮说“人,balababla”的时候,脑子里老是在自动播放这句话。
-
事已至此,那就一章全发了吧,卡中间多少有点难受(瘫倒)(但是又爬起来修了一下)
终于写到揭秘了,接下去的几章会轻松~[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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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被更改的命运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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