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深山研究所。
那占了半面墙的悬挂式电视上正在播送着关于她的新闻,她那拍得极其失败,脸歪嘴斜,看几次难受几次的证件照就那样被赫然呈现在了全大洲居民的眼前。
荀安伸手去拿面前洁白桌子上的白色水杯,她把水杯拿起来的时候手腕部分和水杯都在一起跟着抖,害她张口去呡水的时候撒了好几滴在她的时尚内搭上。
她开口抱怨道这水也接得太满了点,却又不好意思抱怨得太大声,她担心去隔壁厨房里为她准备食物的研究所主人会觉得她这人真难伺候,收留了她还这么多废话。
临近深夜,屋外狂风大作,荀安的心里阴雨绵绵。
她处于对精神世界的自我保护而自动掰开了自我安慰模式,把目光又移回到了电子大屏幕上:好吧,仔细看看还不算太糟,不是吗?
表情不自然是因为她当初刚剪掉长发,并决心以后要以男人的外在身份在这世上过活,任谁遇到这鬼事表情能自然?至于雀斑那更是无伤大雅,不远处的房间内飘出了红茶的香气,她又想出了一句安慰自己的话:传说百年前在某片喜爱面包与红茶的大地上,人们也曾以雀斑为美。
她沉浸在了自己如母亲般温柔的精神世界里,丝毫没注意到电视上说在说着啥。不过估计也没什么好听的,说白了都是那些车轱辘话。
说什么她年纪轻轻,二十二岁就违反了“1118号男女配对繁育义务法”,说什么她罪大恶极,不但拒绝在年龄时限以内与男性配对,还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女扮男装欺骗女性与她成家。
说什么她逃不远的,她这种对管理局影响恶劣的人,被子弹贯穿脑袋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荀安都只是“嗯对对对”地敷衍着主持人的话,像看笑话似的看着他们又把她的这件事上升到了“现在的年轻女人到底怎么了啊”的高度上去,妄想着以她的事例再去把人们训导一番,堪称优秀电视播报模板。
若放在一个月前,她还会义愤填膺地在电视外与主持人对骂,但她现在已经皮实了,厚实了,麻木了,不在乎了。任凭他们怎么说她,哪怕把她名字里的“寻”给念成“苟”,她都不会再为此而大动肝火,这或许也不失为一种成长……
“所以你真的去欺骗其他女性了吗?”一个柔和的声音于她耳边响起,是研究所的主人,她已经准备好了茶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荀安身边。
“他们什么都不懂!”一股无名火于荀安心中升起,她放下水杯就开始对着电视机骂。
“什么叫做我坑蒙拐骗她?我们明明是都不想听从管理局安排,所以才自愿在一起生活的。最后还是我主动帮我的合伙人背负了一切,他们有本事把这个也说出来啊,有本事把这个也说出来啊!”
她的声音在这荒郊野外的寂静屋内被彰显得格外洪亮,唯有电视里的背景音能盖过于她。
“繁衍生息既为义务,整齐划一既为道德。”
“这片大陆,终究在管理局的管理下,欣欣向荣。”
·
“每个人都是体内微生物的奴隶。”荀安小口啃着面包片的时候,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就冒出了这句话,食物的力量是巨大的,随着胃被渐渐填满,她觉得自己那原本紧皱的眉头也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温柔抚平。
她甚至都有了闲心,借着自己的鸭舌帽所制造的一小片阴影去暗搓搓地观察起了身边人的长相。这研究所的主人戴着眼镜,身着白色大衣,长长的黑发被简单盘起,无论哪里看起来都是个普通人。却偏偏在那够厚的镜片后面藏着一双颜色极淡的眼睛,第一眼看上去,感觉不像个人类的样子。
荀安从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被她那特殊的虹膜给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虽然那所谓的第一次见面,距离现在大概也仅过去了一小时二十五分而已。
她知道她叫杜芢,三十岁,职业是扩展梦境研究员。荀安没听说过这个职业,也不知道是干嘛的,只知道眼前的人看起来很年轻,也就跟自己同龄的样子,让人不禁怀疑这个年龄是否有假。
当时杜芢把精疲力尽倒在这栋研究所一样的建筑门口的她往屋里拖的时候,她曾短暂又失神地“复活”过一小会儿。她胡言乱语地嚷嚷着来者何人,不许抓她,于是杜芢就无言地把自己的证件给拍在了她的脸上。
荀安颤颤巍巍地拿着那个小卡片,眯着眼,还没来得及在脑子里过一遍这个名字,便又感到脑袋一沉,再次不合时宜地晕了过去。
等她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身处在了这个大厅里,她靠在布艺的沙发上,周围的灯光被调得很暗,但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出来,这是一片纯白的世界。所有家具都像被下了指令般地遵循着同样的色彩,仅有的几颗绿植倔强地着宣告着这里还有人的存在。
用来掩盖喉结不存在的颈圈被卸下放在一边,她抿了抿嘴,能够感觉出嘴里有着一股特殊的甜味,可能是她昏迷的时候给她喂的一些用来补充体力的东西。所有的一切在最初都是如此不真实,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起这是否是管理局用来抓她而设下的一个套。
但如果真是管理局的话,应该不会派一个自己都在打瞌睡的人过来抓她吧。她看着一旁咬着面包片昏昏欲睡的杜芢,在心中发出如此感慨,家里有个陌生人居然都能睡着,心真大。
她无言地补充着体力,没有打破这难得的安静。她或许该在这段间隙里思考很多,计划未来,或是悔恨过往的一切。但她此刻只是在心里神游似的判断着这面包片的品牌。
人们总是容易被一些微小的困难轻易打倒,又在重大的事件面前向麻木投靠。现实不似小说,能如书写角色般完美地把自己的心声调整得符合时宜。
或许历史上某个伟大的勇者在死期将至时思考的也并非是值得献身的目标,而是在悼念一棵五岁时,不小心连根拔起的草。
想得深,想得杂,最后搞得荀安自己都有点昏昏沉沉,直到她往身旁望时瞅见了那顺着杜芢的手背缓缓流下的红色液体,才一个激灵清醒起来。
她想杜芢的面包片里应该没有夹杂着果酱,那应该不是果酱。
“女……女士……”荀安指向了身边那人的手,战战兢兢地说道:“你手这边,受伤了。”
杜芢像是上课时打瞌睡被抓包的中学生一样,因为被点了名而一下子脱离了钓鱼模式,瞬间清醒不少。她揉揉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那约莫两寸的伤口,然后拿另一只手的手背随便搓了两下,就放那不管了。
“应该是我刚刚切面包时不小心搞到的,不必在意,它应该自己会好。”她似乎表现得满不在乎,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的最后半口面包往嘴里送。
这句“它应该自己会好”让荀安的心里不好了起来。
她过去是那种哪怕是流浪时期要饭,都会给自个想办法多要一个蛋的人,所以她很受不了这种明明有条件却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的家伙。
有点像老家垃圾站里的阿猫,每次看见便利店里那条占了一身泥的白狗都巴不得上去抓上两道。
楼下的老人们说可能是因为阿猫看见它有主人还那般邋遢,会显得每天努力舔毛照顾自己的阿猫更加可怜。
荀安也不管什么繁琐礼仪了,直接问起了杜芢她家的医疗用品在哪。
杜芢打着哈欠指了指桌子底下的杂物箱,荀安就翻箱倒柜去找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翻出了一个落满了灰的医疗箱,好在里面的东西还是能用的,她就倒腾出了碘伏和绷带,二话不说凑上去就要给杜芢包扎。
她倒也不觉得突兀,对自己而言,在前几年的流浪生活中学到的最有用的事,就是自己给自己设置距离感是最没有必要的事。反正遇见了想照顾的人上去照顾一番就完事了,总归还是好报居多,她毕竟真的曾因此而在素食斋中多讨到了两个蛋。
她什么都没有,独自在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拼人情,哪怕让她落到这般田地的也是人情。
把活生生的人,如货物般安排的所谓人情。
杜芢这人倒也不似一般人,她也无所谓荀安怎么做,她的心好似都不在这里,只是伸出手任荀安处置。只是当荀安真的碰到她的手的时候,她又像被烫到了似的把手给缩了回去,荀安觉得她这种态度有点好玩,就笑着问如果不喜欢的话那要不她自己来。
杜芢沉默着,轻轻咽了口唾沫,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把手重新伸了回去,对面这次也没给她太多犹豫的机会,直接一把抓住,然后按照程序消毒起来。
荀安一边消毒一边观察起了眼前人的手,这是一双苍白又消瘦的手,但相当细嫩,没有一块茧子。她思考着这样一双手应该是没有怎么做过家务的,想必也不曾照料过孩子。
她突然想像当年当美甲小妹时一样,拉着杜芢唠唠家常,比如“你老公在哪上班”,但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是不希望这样一个人身边有“老公”这样的角色存在的。她会觉得这家伙需要有人在一旁照顾她,却又没有办法把“照顾她”与“老公”这两个字联系起来,真怪。
但这世上又有几个适龄女人没有老公呢?毕竟不是谁都是像她一样的亡命徒。
除了那些先天没有生育能力的人。
但那种人存在的概率太低,就像要在一堆石头里翻出一块骨骼分明的三叶虫化石。
她最终还是没有把“你老公”三个字用确切的形式说出来,她换了种更为委婉的问法。她问她身边有没有能够经常联系的人,比如丈夫什么的,心里的侥幸与自我批判在相互摁着头打架。
“我没丈夫,因为……”杜芢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措辞,“因为我必须在这里,做一些事情。所以,可以没有丈夫。”
原来读书人可以得到免死金牌,这种事荀安也是第一次听说。她突然感到后悔,如果早知如此,当初她说什么都得把那些教科书给啃进脑子里去。
最好十五岁就混上大学,开着游艇在无涯的学海里一路狂奔。
“唉,读书人真好啊。”这句话先于她头脑的判断从她的嘴里溜了出来,她抓都没来得及抓。并且刚说出口后就为此而感到后悔,她担心自己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的酸味,会令人深感不适。
但当她抬头看了眼杜芢后才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只见杜芢就跟今个第一次当人似的,饶有兴趣地凝视着荀安给她包扎的手法,也不知是太久没被人触碰了还是太久没受伤,亦或是太久没被处理过伤口。荀安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也就把脑子里想的原封不动地问了出来。
“你很久没处理过伤口了吗?”荀安问道。
“不,我是,很久没有让别人帮我处理过伤口了。”杜芢说着,视线依旧没有离开自己的手,“可能有五十年了吧。”
荀安眨巴着眼,一时间没理解她在说什么。
那五十年是事实的叙述,还是夸张的比喻,亦或只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差错?荀安一时间没理明白。但她也不打算去理明白,遇见无法理解的事就跳过跳过,全当耳朵出现的差错。过度地钻牛角尖只会浪费自己的脑力而已,这是她在自己那几年的流浪生涯中学到的第二有用的事。
包扎工序不一会儿就完美告结,虽然荀安在自己内心的思索中不小心多包了几圈,但反正杜芢也看不出来。只见杜芢抬起了手,左看看右看看,荀安从她的动作里想起了自己儿时被小伙伴们第一次往手腕上画假手表时的样子。想着想着,她的内心里就又开始盘算起了一些本不该盘算的事。
她想在这里留下来。
这地方地处荒郊野岭,这个研究所看起来也是生人勿近的样子,如果能一直在这里躲着的话,搞不好真能逃避追捕。而且杜芢这人看起来自理能力又不好,如果自己能在这里帮她做点事的话,也算是各取所需了。谁知道呢,搞不好她们还能一起养只猫。
事不宜迟,她开口就想去询问对方的意见。
“那个,我想问问……”
只听“砰”的一声,原本关闭的电视自动打开,直接打断了荀安的发言。
这儿的电视应该像别的研究所一样,安装了自动接受管理局新闻的程序,那张讨厌的主持人的老脸又重新出现在了屏幕里面。
“接下来插播紧急公民播报,来报告一下几位违规人员的最新追捕进展……”
荀安没把之前的话继续说下去,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目不转睛地盯起了电视上的报道。
当时单机写这本的时候内心里在想一件事:我想在人生低谷期的时候写一本书,当我再次落入低谷的时候只要再看一遍它,就会想要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前情(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