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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故事

荀安觉得自己做了场很长的梦,在被走廊里不知道谁的尖叫吵醒的时候,晚大课间也才过了一半。

她作为走读生逃了两年的晚自习,还是躲不过高三。

她打着哈欠偷偷从抽屉里拿出手机,杜芢给她发了几条信息问她下个课间吃不吃鸡肉卷,今天老师不查,隔壁班又要出摊。

每次都这样,好像荀安不买她就不想自己去买,也不想跟宅女她们去买。说到底最近那两人经常偷偷跑走,晚自习时也是,一块自告奋勇去图书馆值日,八成幽会去了。

至于杜芢,她这情况又不可能是什么害羞或是资金问题,思来想去,应该就只是习惯而已。

喜欢每天走相同的路回家,习惯打饭去固定的窗口,习惯喝固定搭配的奶茶,习惯和荀安一起吃“违规零食”。

“习惯和荀安一起吃违规零食……”荀安看着前几排杜芢的后脑勺,自己嘟囔了一遍自己的心里话,捂着胸口,自顾自地感动了一下。

刚想给她回话,才发现手里的手机已经一声不响地自动关了机,还是怪下午玩了太久。快上课时两侧过道总是堵着一堆闲人,荀安也不想去跟他们挤。她熟练地从抽屉里捋出一张卡纸,在上面写上回话,还加了个爱心,叠成纸飞机,对着杜芢的后脑勺就飞了过去。

好巧不巧,目标像心灵感应一样过了头,结果目的地偏移,扎进了灰白色的水池里。机长自认失职,在飞机落下的时候,在荀安脑海中创造的五秒小故事里选择自尽。

杜芢捂着左眼,拾起飞机转过头去,好像确实疼到她了,她最后看荀安的眼神里有些埋怨又有点无辜。到了这时荀安就宁愿杜芢能学会比个侮辱性手势,至少别沉默着,显得那么楚楚可怜。

她羞愧难当,但机长已经死了没人可毙了,思来想去还是毙了自己吧。

荀安坐在后排观察杜芢观察了大半节课,感觉她一直在揉眼睛。等到了下节课下课,把杜芢叫出来后这家伙也一直眨巴着左眼,她是那种面不改色地眨,像出了故障的机器。最后买鸡肉卷的队也不挤了,她拽着杜芢要去医务室。

杜芢还惦记着一起吃鸡肉卷,在荀安承诺放学后陪她吃雪糕后才挪了脚步。

去往医务室的楼下走廊一盏灯都没有,荀安借着杜芢的手机开着电筒,走至尽头一间小房里亮着微光,开门的是一只两米高的粉色玩偶兔。

梦里,见怪不怪。

兔子给杜芢滴眼药水,跟她说本来多大点事,你一直在那揉都把细菌揉进去了。最后让她买眼药水,收了八十块钱。

荀安躲在饮水机后面给自己的手机充电,用手势和眼神暗示杜芢多拖点时间,这里可是有空调的,谁想回去晚自习。

于是杜芢心领神会,指着荀安就说老师我朋友说她也不舒服,你给她也看看。

荀安巴不得捶死杜芢。

要论临场发挥荀安当时也没那么在行,想着装肚子疼,还没讲两句就被兔子轰了出去。说你们这种偷懒的我见多了,一个个都赖在医务室不想走,荀安在关门后冲它吐舌头。

“电充了多少了?”杜芢问荀安。

“百分之三,等关机吧。”荀安把手机熄屏,“我刚刚叫你装一装拖时间呢,你怎么听不懂呀?”

“有吗?我看你一直在那动,就觉得你肯定不舒服。”

“是不是别人给你抛媚眼你也觉得她眼睛疼?”荀安回敬一个“不想多说你”的眼神,但也没维持太久,她伸手把杜芢又要揉眼睛的手拉下,“喂,都说了不让你揉了。”

“我没有……”杜芢在被握住时才意识到自己抬起了手,“咦,我有吗?”

“我得时刻看住你,时刻提醒你不许去揉!”荀安说道。

“所以你要定居在我家?”

“你这思维也太跳跃了吧。”荀安觉得杜芢眼睛上的问题多少也影响到了大脑。

不过毕竟是自己惹的祸,真细想还是觉得难过。她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的过道里跟杜芢说以后绝对不用飞鸽传书了,再拥挤她也会排除万难,自己去往她的身旁。

“啊……”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杜芢站在一旁等她抒发接下来的感悟,荀安却迟迟没有动口。

“我刚刚,有种奇怪的感觉。”

“怎么了?”

“好像我回去了,我在奔跑,在草地里,还是哪里……我站在这里,却一闪而过了一个剧情。好像现在、过去与未来毫无分界可言,我在同时经历着一切。”她自己也觉得越说越悬,于是改了路线,“我可能是想到了一个故事……”

“我可能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太帅,想安插到我的故事里吧!”她很快恢复之前的表情,没让杜芢太过担心。

“确实也有观点认为时间不存在。”杜芢望向天边那颗不知名巨星的星环,“没有定论的。”

“不过哪怕真有高维生物观察,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应该也不会算在正史里。”荀安提起这个问题,没注意到杜芢因为高维生物观察和正史这样的词脸色沉下去了一点,“在他们看来,我们肯定只是躺在研究所的床板上,不知道在干什么而已。”

“思维活动也是物质运动。”杜芢说,“意识本身就是一种通过感官以及神经末梢向大脑传递信息激起的脑细胞活动,当然属于物质运动。”

她还在脑子里咬文嚼字荀安那乱飞的想象力,距离她开始觉得那些想象其实不用科学解释也依旧浪漫,并有兴趣钻研荀安的故事的日子,还有一天半,还有好多年。

“存在过,那就是存在过的。”她现在只是这样总结。

“那有人能看见我现在看见的吗?”荀安转头看着杜芢。

“或许吧,但很难,而且没什么意义。”杜芢看着远处亮灯的教室,“没有人在分析一个人的生平的时候,会去花大功夫分析她在脑子里打着什么游戏。”

“那这就是我们的秘密了。”荀安走慢了点,跟在杜芢身后,“在没人在意的角落里,隐藏着属于我们的秘密!哪怕未来一切都被解析,人类文明变得透明,过去与未来没有分界,也不会有人感同身受我今天所看见的一切!”

“今天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呀,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很特别。”

荀安省去了“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说出来太肉麻,惹人误会。

那就不说了。

慢悠悠走到教室的时候她还是很不甘心,觉得好像只有自己在享受着这一路片刻的宁静。但在走到教室门口后她又变得甘心,只见杜芢停住脚步,从后门的一侧看着黑板上方的钟,来了个相当大胆的提议。

“你作业写完了吗?”

“早写完了。”荀安莫名其妙。

“我说,要不要干脆翘了这节课去吃雪糕?”

“什……”荀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抓住手腕一路奔下楼去,“喂,我还没同意呢,你强抢民女啊你?”

“刚刚年级长就在后面,我们说话被听见了。”杜芢拉着人说。

“那我们不该乖乖站好道个歉然后回去吗?你书包都不拿,想明天咱俩出现在早会上挨批评吗!”

“小店快关门了,现在回去就吃不了雪糕了。”

这人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一旦有了目标就指望着即时满足,满足不了就破罐子破摔像一碗墨泼在地上,最后溅出的痕迹指向想去的地方,给每个路过的人都吓个够呛。

她的这个特性荀安在是在嘴里砸吧了多年才品出来的,她现在能尝到的味道只够她吐出那么一句话。

“杜芢,你真的厉害啊。”

“什么?”跑起来的风声太大,杜芢也不是不能听见荀安出声,但辨别不了她具体说了什么话。

“我说,你真的很厉害啊!”

跟在身后的人笑了,她被人牵着手混进了高二放学的人潮里,后面好像有年级组长追过来的声音,没人在意。

荀安认为自己的人生总是在单打独斗,但在与什么斗呢?有些事说不清楚,能说出口的也已不是本来的样子。她从少年时期孤独到老,身边没有人是她真正的盟友,她总认为身边人缺点勇气,但更高级的群体她也够不上去。

只在梦中的那十几分钟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有盟友的滋味。她后来说杜芢那次像是抢婚的,把她从一种世俗的无趣的日子里拽了出来,这也与她把她带到梦里的行为相重合。

而杜芢当时只是听着荀安讲话,嘴里叼着雪糕的脆皮,仰头想着怎么在不弄脏手的前提下,把它整块吞下去。

最后被荀安趁虚而入掰了一大块下来送到嘴里。

她嚼着巧克力脆皮说她不懂浪漫,像只傻大鹅。她本来想跟杜芢说她觉得之前预知的所谓奔跑搞不好就是刚刚那一次,现在也没了说的兴致。

不是那一次。

仅仅听说过大海的人,直到真正见到海的那一刻,才会意识到之前脑袋里虚构的所有波浪纯属想象。

你站在山顶上,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明白这就是顶了。你死去,双手捧起终点的土,才发现不知不觉已到对了地方。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不是在哪里,就是在这里。”

她只是在奔跑着。玻璃球滚回正确的洞里,绿灯亮起,她又会想,这就是正确吗?但说实话正确本身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定义。

荀安手里握着那个储存盘已经跑出了建筑,她扶着院内的路灯喘气,头发散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有没有一点过去年轻时的样子。

刚刚短暂地走了会儿神,她好像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真实性尚不确定。

她有段时间像疯了一样不断反刍记忆,添加细节。如果人生是一本小说那任何阅览她的人最终都会感到忍无可忍,但那些臃肿的片段,强行的插叙,却是她再也回不去,想抓也抓不住的梦境。

她现在手里握着梦的一角,再也不想交予他人。

只能看一天?不,这不公平,她不喜欢。

于是她选择把那规则都冲破,类似的步骤她在过去那些年里早已重复无数次,在笔下,在纸上,在任何能说能写的地方。

只有作家是困不住的,你无法用时代的规矩去驯服一名真正的作家。

她忘了在哪听过的这句话。

趁着那些研究员还没追上来,荀安快速给自己规划了一条从这里离开园区的路线,走进来的时候没发现这里的草地面积这么大。她现在是没法从正门走了,她注意到左侧几百米处有一块没设围栏的断崖式结构,感谢现代建筑,那大概是唯一的出路。

那距离下面的地面有多高,她不清楚,但总有去试一试的理由。

·

机器站在三楼的玻璃窗内看着底下人类的滑稽表演,她觉得自己今天犯了错误,可能过段时间就会被拆解。但此刻她站得这么高,那些人类看起来就像是渺小的白蚁,她并不为此而高兴,但却感受到了古怪的趣味性。

她看见那只反叛的白蚁被逼到平面的边边,她身后大约十米是一处六十度的斜坡,如果不是一只山羊的话,跳下去恐怕很难平稳着地。

她举起手上拿的储存盘看起来是要与跟上来的那群人谈判。她把拇指抵在储存盘的头上,对向那几名穷追不舍的人以示用意,意思时你们再追上来我可以把这些资料全部毁掉谁也别怕谁。

如果用得好的话那这该是一把枪,像在电影里那样,只要你举起“人质”,追着你的那群人就肯定会后退散开。

但人们有时会忘了现实里人们对枪的定义也是各不相同,对你而言致命的宝贵的子弹,可能在别人看来只是毫无威胁,可随意浪费的橡胶水果糖。

没人后退,反而因为她举起储存盘,让走在前头的几个人认为有了能上手争夺的机会。

她们往前跑去,赌反叛者不敢真跳,输得一败涂地。

反叛者直接转过头就往悬崖上跑,十米的距离对人类而言在平面上很好跨越,到最后她的敌人反而成了阻拦她的人,但都以失败收尾。对反叛者而言这世上像是再没有能让她回头的事物,她笔直向前冲去,跳下几米坡面。

机器看见那人张口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话,她能识别出她的口型,那是,“飞吧。”

飞吧。

此乃谎言,人类单靠自己无法上天,除非是在梦里。

但机器还是快速地计算出了这个人最好的下场:她能稳稳落在坡的中段,然后向下滑去,她能跑得足够快,与身后的人拉开足够远的距离。

从此以后人们不会再看见她,这个人带着一个秘密永远消失在了隔绝现实与虚拟的幕布里。

问题在于,理论上的最好下场,终归只是理论而已。

或许在后世以此改编的小说里这一段会被总结为一场英勇的反抗,没人一跳下去就崴到了脚,没人直接在坡上滚了几个大圈,沾了一身草,没人狼狈地倒在那里。在虚构故事里,时间会被拉长,关系会被赋予浪漫的含义,她能够成功离开,甚至找到一个树屋,再在里面遇上一段孽缘。时间被拉长至两周,最后成为一部讲述了科学家与创伤亲历者们相互原谅相互温暖相互救赎的美好故事,其创造者明年就去台上领取最佳电影奖,掌声不绝,实至名归。

荀安从草里抬起头,心想这么好的素材必须得自己用,以后谁要是用了这段,她就去找她分一杯羹。

她打开拳头,她握得太紧了,以至于手掌都被储存盘的接口给硬生生印出了一道血口,还好盘本身没事。她还没来得及再检查一遍就被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的研究员给一把夺走,对方站着她跪着,想抢也抢不成功。

“还给我!”荀安觉得自己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大,之前营造的形象碎了一地,拼成了泼妇的图形。

“这不是你的。”面前的女性研究员声音冷淡,不似刚才接待她的那一位新人,没有对话的空间。

“能请你再说一遍吗,再说一遍这不是‘我的’?我自己的人生都不属于我?”

“您自己看吧。”那人蹲下,把储存盘接入笔记本,点了几下文件。在荀安还在佩服这年轻人居然能夹着笔记本滑下来追她,看来身手了得的时候就看见屏幕里出现了一段视频,但不是梦里的任何场景,看起来是监控画面,某处厕所门口的监控画面。

“说起来我在梦里好像确实当过看摄像头的保安来着……让我想想。”

“这是我们研究所里的监控。”

“所以是……你们为了侮辱我,甚至不惜把你们厕所门口的摄像头画面植入我的梦里?”

“我的意思是你拿的本来就是我们的监控画面。”

“你们没事把你们的厕所门口的监控放研究室的显示屏前干嘛?”

“你听说过《03003间谍》这部电影吗?”

“你是指那里面的内鬼潜入秘密基地后,在基地的厕所里以极短的时间黑进了它们整个系统?那桥段至少八百个故事在用,你不该拿单部电影来做比喻。”

“女士,我的意思就是,这就是我们最近需要调取这部分监控的原因,研究里有人需要调查,而那个人恰好去过厕所,所以我们需要调取厕所监控。剩下就是我们内部的事了,不方便透露。那个实验室的屏幕是最清晰的屏幕,我们本来打算处理完你的事情后就顺带看看的。”

“哦,这样啊。”荀安没再多问,也没顾得上自己腿疼,低头直接看起了研究员展示给她看的厕所监控,但显然研究员没打算让她多看,直接合上本子。荀安被迫抬头,又觉得没话可说。

“说起来你们追我的时候就可以跟我说我拿错了的,我腿就不用折了。”荀安提起这个问题。

“我们不知道你以为自己拿错了,以为你就是想把监控拿走。”

“我一把年纪,图你们那厕所监控?”荀安拍了拍自己头上的草,有几根草沾得比较深,她捋了半天,就那样捋着捋着,捋得自己都笑了出来。

最后什么也没有多提。

她只是越想越觉滑稽,坐在原地,无声地笑出眼泪。

真的,真的,好多好多眼泪。

·

这事最后解决起来也没太尴尬,处于这件事本身的保密程度,研究所里也没人敢告荀安,甚至算是以最大的善意对待了她。

话说开了就翻篇,她最后还是被允许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坐在一间小房里自己观赏她的那些回忆。

等荀安擦干净脸,整理好心情,遥控器完全回到自己手里,她反而不知该从何看起。心里的不服和怨气还没完全消解,大脑也没法好好地回忆过去那些日子里,究竟哪些片段,才称得上是最重要的剧情。

这导致她的选取结果一片混乱,她在无意义的剧情里纠结太久,没有尽情享用那本就稀缺的甜蜜。她一开始没掌握快进的奥秘,光是小时候跟杜芢周末出去玩了一天就看了两个多小时,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而她看的剧情进度还不及梦中回忆的十分之三。

她自认很会编排剧情,到了自己这里反而手足无措起来。她急忙选取片段加快进只想快点找到一个梦中的**段落,却总被半路拦截。

就像她本只想再看一遍她与杜芢某天在城舰上的谈话,但当画面移到艾米那里的时候,她的手定住了,迟迟无法按下继续快进的按钮。

在荀安的潜意识里,那三十年本就该是幸福居多,那该是一段没有排挤,没有歧视,她做梦都想再回去的岁月。但当一切铺开在她的面前,她才发现当时的自己总是在彷徨,在分离,或是懊悔、哭泣。梦里的她并没有自己写出来的那么勇敢也没有那么高尚,她贪生怕死,摇摆不定。所谓的爱情,那伟大的感情,更像是暴风雨里,在那石缝中随风而动的小花,它只是存在着,却改变不了天在哭泣。

她那时总说自己想要成为主角,上天入地折腾得够呛。但是荀安啊,她对自己说,你不用努力成为主角。你活着,只是活着,就已经是自己人生里谁也抢不走的主角了。

她自己活着的每一分钟,走的都是没有人走过的路,她不甘自己没有成功,但再成功的人,也无法成为荀安这个个体。

如果她早明白这一点,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进去梦里,如果不这么做,杜芢就不会死吗?

然后艾米、铁锈、莫莉,那些人,她们也不会出生,从未出生,那会是更好的结局吗?

她看着屏幕里的两个幼稚鬼你一下我一下地扔着雪球,那两人太开心了,搞得她都被感染地笑了几声。要她说里面那个叫荀安的看起来尤其缺根弦,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个小型投雪机在后方给自己打辅助,跟对象打都那么疯癫地想赢,能找到对象本身就是个奇迹。

那个叫杜芢的更蠢,看不清形式,被欺负了还挺开心,到最后躲无可躲了,左脚绊到右脚滚了几圈摔到雪里,到最后不还是那个搞投雪机的尖叫着把你挖出救起。

挖出来了还笑,就傻乐。

不知道她在这场为期三十年的梦之前,有没有这么快乐过?

如果这样想,就太自以为是了。荀安摇摇头,但也对自己之前的想法打了个缺墨的问号。时间终归无法重来,她也无法代替那个更为愚蠢的荀安答题发言。这世上的问题,大多要么没有答案,要么有无数个答案,迷茫与怀疑是日常的一部分,只要是个活人都在负重前行。

她在小房间里待到深夜,把许多过往的故人都在回忆里慰问了个遍,看自己一场架有没有吵赢都能看上半小时,但最后还是把最后的时间留给杜芢,她定格在一个寻常的深夜,那天杜芢先睡了,荀安只是躺在一边看着杜芢的睡脸。

荀安这人一般不喜欢定格的画面,两个人没话说时都宁愿玩玩手机,那天不知处于什么情结只是在那里看脸,现在这个荀安也搞不明白。想到这她竟感到庆幸,那是属于那个荀安的秘密,这不是很好吗?在最尖端的科技下,在神秘莫测的未来里,人类也能守护着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她把画面关停,走出梦境,门口看着她的倒霉熬夜员在她离开前还程序化地问了下“杜女士您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他们会力所能及。

荀安说那就给她找点杜芢生前的物品吧,她想睹物思人,如果他们能找到的话。

她就那么一说,没想到一周后还真有一箱东西寄到了她的病房里。

·

她当然也想在更好的环境里收下这箱重要物品,还是腿不给面子。本以为就是小折一下,但回家后不但没见好反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越来越疼,后来荀安干脆把狗和猫送去寄养,把自己送进了院里。

一去医院医生就埋怨她怎么现在才来,不是因为医生要下班,而是她这个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搞不好,她可能后半辈子都会有点跛。

荀安第一天躺病房的时候越想越不值,越想越生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文思如泉涌。干脆一把坐起写起了文,睡对面那人突然从梦中惊醒骂了她一句半夜开什么小灯,然后又睡了过去。

手术后第二天老黄就带着一把慰问气球来看她,荀安问她为什么她这个爱心卡通气球的形状这么温暖表情却是一副鄙视的样子,老黄说这个形状是为了表现她对荀安的友爱与关怀,这个表情是为了表达她对荀安这次“自找式行为”的蔑视与鄙夷。

荀安说谢谢你,有你是我的荣幸。

老黄被请出去后又陆续来了很多朋友过来看她,有发展成朋友的读者,有过去登山认识的一群驴友,有几个她当女儿看待的,受过她帮助的年轻姑娘,还有猫狗飞盘群的几位钓友。

她那晚喝着朋友熬的粥觉得活着真好,她哪怕无儿无女,也还是在世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不像对面那个家伙,才住一天就老埋怨荀安动静大,搞不好她就是脾气不好才没人来看她。

然后第二天朋友们就都忙自己的事去了,一整天也没再有人过来慰问荀安,反而对面那人的床位边来了一群家人,荀安总觉得那人好像隔着床位在暗中给自己投眼色,一副得势的样子。

荀安本来就有点生气,那晚还祸不单行地腿疼了一夜,预约个护工都要排队。她独自哼哼唧唧了半个夜,最后还是对面的讨厌鬼问她没事吧咱们要不找人来看看,荀安说没事,她当年在梦里被锯了半条腿都脸不红心不跳,这算什么。

她又说道没想到你人还怪好的嘞,谁知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对面床位的呼噜声,这就叫做擦肩而过的善意。

她连着几夜没睡好,还是收到杜芢的东西才让她感觉好了不少。

也不知道那些人从哪搜刮来的,能找到这么多杜芢的物品,她看见箱子里有杜芢小时候的玩具,有关于她的报道,还有她学生时期的一些本子,一些笔记。

有一张合照,上面没有杜芢,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放在杜芢的物品里。但很快荀安就认出了这里面有几个杜芢在最后几年对她提到过的人,她看见一名长相可爱的女生拍照时跟身边的人隔了较大的空位,看起来,像是想给不在这里的某个谁留个拍照的位。

荀安想了很久,她应该叫林夕,自己中学时还在电视上看到过她呢。

照片背面的左下角以小到不能再小的字写着一串日期,她在网上搜了一下,那是最后处决沈万华的日子。

她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也不知道这串数字除她之外还有没有别人发现。如果真是内部的谁,甚至是沈万华自己写的,那荀安现在,可能偷窥到了一个不该她去揭晓的秘密。

但她好歹也算是家属吧,荀安想,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命运。

她没再细想,再往下翻,倒是翻出了不少杜芢小时候的照片。

认识六十余年,她这才第一次看见杜芢小时候的样子,和梦里的完全不同,圆嘟嘟的,戴着厚厚的镜片,照片里总是板着个脸,好像从出生起世界就欠着她五毛钱。

荀安愣了好久,又觉得特好玩。

原来想要彻底了解一个人那么难,原来自己过去对杜芢的想象其实错了不少,原来每个人的世界都广阔得像一面宇宙,原来人类如此丰富。

她一连看了几十张杜芢的照片,每一张都特别可爱,她很快就在网上预订了不少相框,要把它们全部摆在家里,说这是她最骄傲的小孩。

说到底恋爱是什么呢?不就是你更多地了解她一点,又更多地对这些了解做出反应,因为更多的反应而心动,又因为更多的心动而对未来充满期待。

如果这么算的话,那她现在也还是在恋爱,这场爱恋从未结束,未来也还将持续。

只要她还在了解杜芢。

对面的病人又八卦地问她看啥呢这么傻乐,荀安说看初恋呢,我的事你少管。

对面嘘了一声,骂她老来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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