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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番外:你我(上)

另一种结局。

能一起离开的结局。

·

“我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话音刚落就被后座的人狠狠踢了下座椅,杜芢沉默着推了推眼镜,这辆车她还是很喜欢的啊。

“你现在离开能够完全过上自由的生活,而且我本来就已经没未来了,我跟你说的……”

又被踢了一脚。

“不是,你踢归踢,你踢我也要说啊……你现在怎么不听人说话呢?我的计划在理性上完全是……”

“开不开?你不开我开。”注射器已经抵在了颈部,后排的人没给她太多周旋的余地。

“你不是不会开吗,荀安?”但她最后还要啰嗦几句。

“这不有自动驾驶?”荀安漫不经心地用另一只手调整了下帽子,按她的话说这帽子三十年没戴了还是这么合脑袋,这就叫做皇冠归位,“大不了这些都不要了,我背着你去住山洞里,反正怎样都比你这极端狂安排得好。”

到底谁是极端狂呢?杜芢在心里嘀咕,但她真觉得荀安现在什么都干得出来,真让她来规划最可能的结局就是俩人死一块。于是她选择按下定位,再次查看了一遍沈万华留下的几个目的地,然后按下导航,重新出发。

荀安在座位上撑着脑袋看着一路的田野风光,也没和杜芢聊天。她在那五年里编排了不知道几本书的预订谈话,但现在气都快气哑,再拼不出一句好话。

她在手上把玩着这个长条形的注射器,一想起自己差点就被这东西搞晕就一阵后怕。还是多亏自己到最后都没放弃唤醒身体的控制权,在有冰凉的感觉贴上自己肌肤的一瞬间就用手把它抓了起来。

然后一把杜芢锢在怀里,直接把这玩意的头对准她的颈侧。

游历梦境多年养成的习惯:你别管这东西是什么,反正那些鬼世界观变来变去的,你一时间想也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总之你看见有谁拿什么鬼指你,你也反过来拿什么鬼指着她就完事了。

不要理解,要体会。

“你想干什么?”所以她当时就体会着怀里人那不太平稳的气息,觉得自己手上的东西是不是怼得人有点疼,却又不敢放松警惕,“你想干什么呢,杜芢?快五年不见了,你打算给我什么惊喜?”

“我只是提前醒来做做维护而已,怕你不接受没给你说。你醒得有点早了,所以我让你再睡一会。”杜芢抬起一只手想表投降,又被荀安拿胳膊肘压了下去。

“我信你个鬼,再睡一会你为什么要‘别了荀安’?你别了荀安是有什么目的?谁怂恿你别了荀安?荀安允许你别了荀安吗你就别了荀安?”

她不断重复那句杜芢郑重其事说出的话,一直念自己的名字多少有点羞耻,但杜芢应该听得更难受,荀安能感觉这家伙的体温都变高了一些。

但她还是保持沉默,荀安觉得她肯定在捏造新的谎言。

“所以呢,你是想杀了我,还是拿我炖汤?”她给了杜芢两个选项。

“都没有。”杜芢说话的声音变轻,自己尝试把自己的身子支起来了一些,荀安也没继续死箍着她,她允许杜芢看着她的眼睛辩驳一下,“快没时间了,你真的得配合的,荀安。”

“我想救你。”

她这样说。

于是三小时后她们就行驶在了这片原野上,房车后箱捎上了梦境扩展装置以及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包括Elise),房车的驾驶室里谁也不想理谁。

这些都是荀安逼出来的成果。

荀安张口,半天没吐出一个字,又合了回去。

她觉得杜芢根本就很自以为是,都最后都没有逃出控制欲的传承,自以为是地“为了荀安好”,自以为是地给她自己塑造了一个富有诗意的结尾,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害怕失控而已。

想让自己能在自己规划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也想让爱人走上自己规划的道路。

自由地走吧?“自由地走吧”,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规划?她真的有问过自己的想法?

她说过她想脱离母亲,但放眼整个生命,无处不是其烙印。

但荀安是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哪怕气上头时也不会说,她不想伤害杜芢。

·

这趟行程并没有想象中顺利,警报系统预测了几处查车行动,中途行程变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她们到达落脚处的时候已是深夜,这还是优先级较靠后的一出藏身地点。在荒郊野岭一座废弃科技馆的地下,这里有属于沈万华的一座地下基地。

说是地下基地,其实就是那种末日求生下的安全室而已,跟杜芢之前住的那个地方没法比,连能把她的成果往月球上送的发射装置都没有。这里密封了好几年,里面也要经过打扫才能住人,但有足够的罐头、电源与连接梦境扩展装置的基础设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第一晚的时候杜芢还是打算先睡车上,她把车停在废弃科学馆广场的一侧,在整个馆的周围都安上了警报装置,顺便让Elise帮忙排查,就这样凑活了一下。房车休息区够她和荀安两人躺,大概制造商也不觉得会有很多人像杜芢过去一样,仅一人开着这豪华玩意到处逃亡。

她现在没法上网,也不太清楚管理局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估摸着她的整个计划都会被看成是一场拙劣的逃亡,也可能是一次粗犷的挑衅,多亏了荀安,她甚至连最后的假尸体都没培育完!无论怎样,反正都与她计划中的完美相差甚远。

她的能力原本不止于此。

天知道她最后会被后世怎样评价,杜芢觉得自己都没心思再想。

她在房车里洗了个澡套了件衬衫就倒在床上,只觉得太累了,没能力再去思考要拿现在的这个荀安怎么办。黑暗里她觉得荀安在扒拉她的身体,也没去管。

怎样都可以的,你是我的爱人。

但抛开物质世界,她这具灵魂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没休息了,再加上脑力活动、情绪起伏、体力消耗与疲劳驾驶,哪怕天界上神来了她也得先闭眼。

要想今后还能保护好这个不省心的荀安,也得先休息才行。

其实还是杜芢想多了,最后荀安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把杜芢翻过来了一下,让她从平躺变成侧躺,然后抱了过去。事实上抱得有点太紧,杜芢恍惚里觉得自己快被一条蟒蛇给勒死过去。

但最后还是睡着了,随便吧,至少这条蟒蛇有着和爱人相似的心跳声,那是让人安心的东西。

·

荀安其实没有办法肯定她跟杜芢到了这里是否还是恋人关系,去抱她,也不完全是处于示爱,她其实挺怕这人逃跑。

她在与杜芢进行着一场看不见摸不着的拔河活动,根本不敢松手。一旦控制权到了对方那里,天知道她会不会行驶什么plan B或是plan C,那荀安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落得一个在大街上醒来,荧幕上播送着杜芢已死的讯息。

她还是跟梦里一样,一不留神就跑了,就没了,疯狂又自由,留都留不住。如果杜芢是一种动物,或是植物的话,肯定会成为“养啥死啥讨论小组”里的熟面孔。

“那么你呢,你又甘心一辈子留在这里?”脑海里的声音不知歇息。

荀安不知道,无法回答,她其实也没法想象一辈子受困,但如果以牺牲杜芢求得重生,她下半辈子也注定不得安生。

而且她总觉得,她不会一辈子在这里的。

这个想法没有逻辑,也不符合对于当下局势的预测,但她就是这么觉得。荀安认为时间能改变很多,无论是在梦里遇到的事还是现实里遇到的人都在告诉她这一事实,人生的连载周期太长,有人在五十岁时失去一切,六十岁又赚了回来。或许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自己脚下踏着的会是另一片世界。

过去的人们无法胜天,一场大雨都足以摧毁一个小村,但没有人会躲雨的山洞里自尽,人们信仰着时间本身。

她这样想着,便得以入睡,她以为自己在紧张下会做一些关于杜芢的噩梦,但并没有。她梦见自己开着一辆粉色的吉普车冲下悬崖,然后上了早间新闻,好像还做了别的梦,但她不记得了。

她那一夜睡得不沉,老醒。可能因为她现实里的身体没有养成什么抱着公仔睡一夜的习惯,老觉得累。

潜意识里也不敢睡太死,怕人跑没。

醒了后的第一反应是不觉得那是梦,老被自己吓到,毕竟她都不知道多少年没做过梦了。但看到杜芢在身边,又能较快地回忆起她做的那件气她的事,较快地认清现实。

于是就揉揉眼睛,确定一下状况,喝口水,或是活动一下四肢,然后继续抱回去,她就这样,像流浪时一样很警惕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到床上时她才感觉脱离了一晚上的磨难,杜芢还在身边就是最大的安慰。

她抓着荀安睡衣的一角,几缕长发落在脸上,看起来除了身子往下移了点外没有太大变化,也不知道晚上有没有醒。

荀安看她看得入神,干脆直接把被子一拉,把她俩整个遮住,观察起了真实的杜芢。

她小心翼翼解开一部分杜芢的衣服,发现她太瘦了,腰上还有几颗自己过去印象里没有的痣,看来梦境扩展装置还原得不是很彻底。

还有更多的,就不敢看了。

荀安红着脸从被子里钻出来后觉得自己纯情得很可笑,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玩,是他人少有的体验。

她想着再去厕所里研究下自己的身体,满怀期待地从床上下去时忘了帮杜芢拉上被子。后来杜芢跟荀安挤着刷牙时回忆她当时一是被冻醒二是被吓醒,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这辆车的厕所里,居然会传出甜腻女声拿夹子音讲单口相声的动静。

荀安在一旁笑得不行,说她这不是看自己的短发好奇怪嘛,还不适应。她要试试她现在还能不能整出那种很可爱的感觉,她还是比较怀念梦里那个娇娇的自己。

娇娇的?杜芢不知道她在说谁。

·

后来几天两人忙前忙后地把地下室给整理好,把梦境扩展装置搬了进去,连上线路,收到了点外界的情况,但只说了荀安依旧下落不明,杜芢的罪太重太复杂,可能有煽动效果,在彻底落网前,还不会对外界提及。

这地下室里还有个型号老旧的放映机,在她俩第一次碰到这玩意的时候屋顶上直接传出了沈万华录好的音频。那声音不像老人,应该是年轻时录的,不知道过了多久。

沈万华说虽然不知道来着何人,是为了逃世界末日而来的还是自己那群富有理想的后人,或者只是挖出了人类文明的外星人,但总之恭喜你们找到了一个很棒的庇护所,她要给大家点鼓励。然后,屋顶上传来了长达三分钟的“You are win!You are win!”的欢快电子音乐,差点没把杜芢吓死。

杜芢很怕这声音引来管理局,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声音是从哪传出来的在哪关闭,等找到的时候上面已经唱完了,结尾处还来了段罐头笑声。

荀安抱着双臂,听音乐还听得挺开心,她在雪地小镇里的那几年也没听过什么正经歌曲,她原本不太喜欢杜芢口中的那个老师,现在看来这人还挺有意思。

等她从地下室柜子里找出那一大叠世面上已找不到的老电影的时候,这判断就更有了支撑。

那台放映机也没闲着,当晚就被拿来跑电影马拉松。荀安觉得她与杜芢比较好的一个习惯就是看电影的时候完全不会动手动脚,看故事就是看故事,哪像那些看故事时把电影当情爱背景音的人。那样难道很浪漫吗?那种连别人用心创作的故事都不尊重的人,能有什么乐趣可言!

还是杜芢好,干什么都陪着自己。

杜芢好,杜芢好,只是等荀安认为自己又发现了一部神作,字幕播完,转头就想跟杜芢讨论剧情,结果发现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就觉得杜芢不好了。

这件事情很严峻,关乎到两人对价值的判断问题。

而且在沙发上睡也不好,容易感冒。

于是她把全世界最不好的杜芢摇醒,在杜芢还迷迷糊糊地抬起眼镜揉眼睛的时候,就把手指比成抢的形状,怼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003号特工,我质问你是在哪个剧情点睡着的?”

“哪个……啊,她出狱后,回去找自己的情人那里吧。”杜芢打了个哈欠。

“那可是最精彩的地方!”荀安拿“枪口”猛点杜芢的头。

“我太不能明白那种执着的感情,一直在想那个逻辑关系,就想困了。”

“不要理解,要去感受!”荀安气得去揉杜芢的头发,“你都谈了十几年恋爱了还是不懂浪漫啊你这家伙,你这个不会为情所困的笨蛋,笨——蛋——”

揉着揉着她又觉得手感不对,梦里杜芢头发不长,很容易就能搞得乱糟糟的,相当解压。这里的杜芢总是把长发盘在脑后,还有眼镜碍事,荀安觉得她蓬松的毛没了,头都小了一圈。

于是她伸手把把杜芢的头绳解开,还帮她理顺一点,杜芢没说什么,反而配合地低头靠近,她发质还挺好,一解开就像瀑布一样散下来,荀安这样理着理着笑出了声。

杜芢问她为什么笑,荀安说这感觉好奇怪,“就好像杜芢扮成了什么文静科学家的样子,感觉都不像你了。”

“可是我本来就这样。”

“我知道。”

“而且我犯困也有身体上的因素,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了。”

“别乱说,在我这咱俩可是青梅竹马。”

“而且我没有不会为情所困。”杜芢又靠近点,把头枕在荀安肩上,轻轻抱住了她,“我也算,为情,和你困在这里吧……物理上的那种。”

“我知道。”荀安眨了眨眼,“我那样说,就是在气你而已,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想跟你多互动一下的……”

“因为喜欢你才这样做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把话说得直白,可能因为不说直白的话,杜芢会听不懂,或者想很久。

如果杜芢真的不见了,荀安不合时宜地想。然后又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万一她失忆了,万一她又遇上了别人的话,那别人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很会说情话的人啊,能说这么多喜欢。

那也太苦涩了点。

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如果她一瞬间想到了杜芢的话,别说情话了,她下半辈子连话都不想说了,做哑巴好了。

还好没发生那种事,她抱住杜芢想。她抱着她,左摇摇,右摆摆,又去轻咬她的耳朵。

怀里的人在被咬到的那一刻很明显地抖了一下,荀安想起来她俩在现实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如果有外星文明在观察这一切的话会不会对人类感到迷惑?这关系进展,不合逻辑。

那今晚就让它们脱脱敏好了,荀安想。

也让杜芢脱脱敏。

她把对方按在沙发上,但在下一步前又很及时地想起了什么,迅速从她身上起开,往洗手台的方向走去。

现实里就是这点不好,麻烦。

她一步三回头,最后甚至倒着走,跟杜芢说在那好好躺着,“躺好了,不许逃,我去去就回来。”

绕过床角时还不慎撞了自己一下。

结果那人还是没躺好,在荀安尽情浪费这地下室里本就不多的消毒液,上三次下三次地洗手的时候,杜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荀安身后排队,她走路几乎没声,怪吓人的。荀安回头瞪她,她就侧身去看洗手间里某块长得很地板的地板。

傻子一个。

荀安觉得这人细胳膊细腿一看就不行,让她多来几下,还能睡更早,养生呢这是。

她走前还特意往杜芢脸上弹了下水,“卧室等你喽!”言语间满是挑衅。

说什么卧室,搞得好像她们这小小地下室里还真能分出块“卧室”。沙发、床、洗手间,单这块区域里这三者就从左往右排列得比超市货架上的饮料瓶还整齐。

而且她的挑衅,杜芢也不太服气。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里不是梦里,不锻炼单靠气势,也不能让人变得很有力气。

·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荀安一伸手没摸到杜芢,直接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人生里具有重要意义的早晨甚至都没有想象中的赖床温存,她可怜的心脏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极限运动。直到厕所里传来杜芢咳嗽的声音,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来了一点,她套上衣服就去厕所里找杜芢玩。

到厕所后看见杜芢还趴在洗手台上咳嗽,但荀安能听出不是那种犯咽炎时的咳嗽,像是她在自主地想咳出什么,甚至咳到有点想吐,但最后还是只有空气,什么都咳不出。

“你怎么了啊,芢芢?”荀安走上去摸了摸杜芢的背部,感觉很凉。

“要不要喝水?是昨天哪里没做好吗?累着了吗?我都跟你说不要勉强了啦……有没有发烧呢?胃疼不疼?要不要去床上躺着啊?”

“没有。”杜芢这才把头抬起,她的脸上有泪水的痕迹,但没有哭腔。

“等连上就好了,安……荀安,我今天还是得再努把力……争取这几天,就让它恢复原来的工作状态,也得把Elise唤醒……”她说话的样子很奇怪,好像还没睡醒。

“我还是得回去一下,不能再在这里待……你等等我好不好?或者我们一起回去。”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空气在变得越来越窒息?”

她紧紧地攥住荀安的袖口,这时候才像是快要哭出来。荀安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杜芢现在的状态,她想起她之前说的那些话了,那些所谓的瘾。

她说的不是“过去”,她说的是“回去”。

她说过她不能在这里活下去的。

她说过她不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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